围棋人生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围棋少年，我们见证了对方的围棋人生。
　　少年人的热爱，会让千年棋盘开出青春之花，给予我们落子无悔的勇气，可抵万难。她曾与我说：“围棋的精神，是人生的艺术。”虽然小时候常看她打谱（按照棋谱将棋子在棋盘上按顺序重新摆放），我却不懂这话，而她每每说起围棋时，眼中总是有光，这给了我模糊的答案。她常与我说起她和她对手的棋，两人对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纵横十九条线，形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便有了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可能——每一局棋都变化莫测，是方寸棋盘亦是整个世界……梵·高说:“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自然的理解。”毋庸置疑，围棋的玄妙和少年的热爱，这些不只是艺术，而且是不朽的艺术。
　　艺术总是不寻常的，因为极端或曲高寡合而鲜被理解，就像围棋虽以温良而中庸的文化作为根基，却引人走向人迹罕至的道路，这使它存着艺术的本质——给予人思定之后执着的热爱。高一那年，我的朋友用很寻常的语气同我说，她要去做职业棋手。我下意识想到的是，她的家长不会同意——想成为职业棋手风险太大。首先就是定段赛，只有万里挑一的冲段少年才能定段成功，进而成为职业棋手。就算抛下进入道场练棋就像提前参加艺考集训，高考还不加分来说，还有紧迫的定段赛年龄限制，一年一度，也几乎没有人可以在参赛的第一年就定上——当然，就算没有年龄限制，也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定不上段。就像围棋下到官子阶段，有人敢于放手一搏，这是一场豪赌。
　　然而，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她呢？
　　我们六岁时在少年宫相识，她在东边学围棋，我在西边学基础乐器。与自愿学琴却要老师抓着练琴的我不同，她对围棋那种执着的热爱仿佛是天生的。她曾与我说，她要一直过有围棋的生活。那时，我并不懂得这话的份量，而现在，就连我都会因为放弃艺考，一看见艺术生就特别向往又难受，更何况是她呢？她很勇敢，也有孤注一掷的资本。做不到劝她理智，所以我记得我只是问道：“围棋它就在那，它又不会跑，职业棋手一定是你的必然选择吗？”她给的答案让我记忆犹深：
　　“当然，不只是有围棋的人生，现在，我想要的，是围棋人生。”
　　一个星期后，她就进道场了。我们学校是月假寄宿制，再见她，就已经是春节——天不黑，但挂上了星星，她抱着一个很大的木棋盘来找我下棋。我不爱下棋，但周围的炮竹声实在太响，围棋是唯一不受干扰的交流，于是我上楼取了两个围棋罐，她也已经把棋盘架在了梧桐树下的石桌上。鞠躬，然后坐下，打开围罐，猜先（围棋中决定谁先行子的方法），我执黑先行。
　　第一手，小目。（四之三——围棋盘角部位置）
　　第二手，星位。（三之三—— 棋盘大黑点标记处）
　　第三手，飞守角。（二之六——将一个棋子摆放较远，以护住棋盘上的一个角）
　　……
　　我们下了三四盘，她是盘盘中盘胜，我是从此不想再见围棋……于是在她恍神看漏了一个打吃（一方落子后，对方的某些子仅剩一口气，如果置之不理，下一手就会被提子）时，我巧妙地抓住了这个十年不见的契机，大声问她：“怎么下棋还能跑神！”
　　本来正好好拎着仙鹤指（围棋执子手势）的她，被我吓得错落了子。她抬起头，想了想说：“最近……老师说我过于注重棋形了，影响胜率。”
　　“这样啊……”我没想到她真的碰上了难题。棋形，是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曾经使她脱颖而出，而如今又成为她棋艺精进路上的绊脚石。
　　“我也该准备定段赛了，最近在背AI棋谱，虽然有从里面看到很多先贤的影子，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小的时候围棋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多元性和不确定性难道不是围棋的核心魅力吗……从我在道场考进甲班试训以来，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赢过棋了，每天下那么多盘，一盘都赢不了。有的时候，是真的有点下不动了……你说，如果从一开始就功利一些，现在，是不是就不至于这样狼狈？”
　　“我认为你追求棋形没有错。很羡慕啊——把热爱做成职业。像我现在放弃了艺考，好几个月都碰不了一次琴，这固然叫人郁闷，但我并不后悔，暂时放弃梦想也算得上是恶手了，可我愿意为了把梦想做到极致而去费这个劲，我坚信未来会因此活棋。如今，你的棋路确实需要调整，而我也知道你完全不会放下对棋形的追求，这并不矛盾。”
　　“我遇到的问题都不是不能解决的，可你能想象吗？我现在执棋落子都会手抖。放完假，道场甲班的试训也就结束了，想要留下，就得去找老师约棋——三盘里必须赢一盘。如果进不了甲班，定段赛就更不必提了。这盘棋对我而言很重要……但我赢不了。一直输棋，可能已经把棋感给输掉了……”
　　天越黑，两边炮竹响的越欢，整点的钟声从远方模糊的传来。人们不约而同的点燃了手中最重要的烟花，此起彼伏，亮彻了长夜。光，透过梧桐枝叶落在棋盘上，把温润的棋子映成五色。我又想起了她从前说的：棋子只是黑色与白色，但在热爱的人眼里，却是彩色的。她当时还说了什么呢？我看向石桌边缘，那里有一小段刻的歪歪扭扭的琴键，琴键是灰黑的，但此刻在烟花下，同样如棋子一般，映着彩色的光。那时我正要参加上青赛，对新换的弹法不自信，开始打退堂鼓，她就一边刻着这个琴键，一边出离认真的叫我要落子无悔，而现在该是我把这些话讲给她听了。
　　“还记得你刻它的时候说了什么吗？”我把石琴键指给她看，学着她当时的动作，右手用力一挥道：“下不出妙手吗？无妨，就用本手——赢一场，即使只有这一场！”
　　“可我就是赢不了啊……”
　　“那盘赢不了赢这盘啊，你这才要第一次定段呢。”我指了指她错放的那颗子道，“这步棋可以悔，你把它摆到你本来要摆的位置叭～”
　　“罢了，刚说的落子无悔。”她哂然道：“ 看好了，这样下，我也能赢。”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虽然听说她后来还是没能赢下那盘棋，但未来确实叫人期待，而我们的围棋少年也没有辜负大家对她的期待——那一年没能定上段，但是第二年她做到了，而且是以A组前三的好成绩开启职业生涯！印象很深的是，定段赛的最后一天，我在赛事场馆的大门之下，等到了她顶着七月最好的烈阳，从高高的楼梯上跑下来……她说她定上了，她说以后就有很多的棋可以下了，什么农心杯、烂柯杯……那就不一样了，那是信仰，是为国争光！她还说这只是开始，她说围棋是进无止境……我再次认真地听她讲着，只因她眼中因为围棋而出现的光，十年如一日的亮着。
　　黑白之道因热爱而变得彩色，而这彩色的围棋教会我们坚定—— 她做到了落子无悔，那一年，她漂亮的棋形和战绩，引起了很大的关注，而我也不再因为貌似离梦想越来越远而紧张焦虑，只是坚定的走好决定的每一步。把恶手转化为妙手，从来都不怕晚，因为棋盘上充斥着无数的可能性，不到最后一步，又怎么会知道胜负在哪里——我想，我听懂了她对围棋人生的执着，我明白了少年人为何总是意气风发——因为那炙热的、绵长的热爱，使他们落子无悔，不虚此行。
　　围棋之风骨，盖国士之风也，而围棋人生更是一种艺术性的态度，“凡是过往，皆为序幕”惟因热爱，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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