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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远山猿啸,林深路隐,虫鸟噤声,山风沁骨。
古寺已成断壁颓垣,铜钟倾倒声不再,泥塑残破显颓唐。
分明是日悬高照,却照不透这密林古刹,任阴影下遍体生寒。
此情此景,说不尽的阴森森、冷涔涔。
一高壮汉子自鹿径转来,踏过枯叶,跨过寺前盘根错节的古树根,面罩下一双黑褐招子时刻警惕周遭。
汉子大步迈入破庙,瞧见庙内已有一人先他一步,他即刻绷紧肌肉,面罩下的两瓣嘴唇中气十足地掷出一句话:
“东西南北,你是哪路?”
破庙早先候着的人身形瘦弱,闻声立刻仰面看向来者,慵懒作揖,面罩下飘来的话语听不真切,他说:“西来行者。”
汉子稍微放松姿态,睨着对方,坐其对面,回以作揖,道:“在下自东海来。”
约莫过了一刻,一人拄着拐杖走入庙内,行似瘸腿,其面具下飘来沙哑女声,自称江南旅客。
三人彼此暂且确认了身份,围坐一圈。
又等半个时辰,最后一人还未从北边来。
三人之间寂静无声,因为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早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在这间破庙里,他们之间最后的话语便是出发围剿司徒珏。
彼时,司徒珏仍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曾率众人剿灭一处魔教据点,破坏魔教阴谋、搅乱魔教布局,为人乐善好施、广交好友,赢得江湖一片赞誉,然而这样一位好汉竟被人趁夜色围杀致死,其妻子也一同命丧黄泉。
此事时至今日这仍是一桩江湖悬案,没人说得清司徒珏是否是因得罪魔教而惹火上身,不过他的死也很快淹没于江湖武林的汹涌波涛之下。
十五年岁月宛若白驹过隙,行凶之人以为会带着司徒珏的死亡真相躺入棺材,然而一封书信寄到了他们手中,于是四人再于这间偏僻、破败、阴暗的古刹遗迹里聚首。
一如十五年前,一封书信让四人遮掩面目齐聚于此,不知彼此身份,不知彼此来处,只知彼此的共同目标,事毕后再也不相见。
拄杖女子打破沉默:“各位都收到那封信了么?”
汉子反问:“你寄的?”
女子的拐杖敲地三声,略恼道:“这什么话,老夫也是收信人。若是信上所述为真,本该风流云散的事情怎地再横生事端!”
汉子抱臂沉思,又冷不丁问先他到达的瘦子:“你寄的信?”
瘦子摆手否认,一言不发。
女子咳嗽一声,拐到正题上来:“那可能是北面的人,到时问个清楚。十五年了,现在谁还会为那‘死人’报仇?”
那“死人”自然是指被四人合围杀死的司徒珏。
汉子说:“当初我们做得干净利落,即便有人要为他报仇,也无从下手,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连我们都不知道彼此身份——何况这十五年来毫无动静,北面的不过杞人忧天,有什么可担心?”
汉子默认了寄信之人是那位姗姗来迟的北面人物。
女子冷笑道:“此事谨慎为上,若是那人十五年来一直暗中调查,还真被他摸到证据,不正说明是难缠货色,这样的人物——那人认识这样的人吗?”
汉子弯腰,一手支着膝盖,另一手摸了摸面具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可能是‘病神医’朗坤。那人曾助朗坤躲过魔教追杀,给他安身立命之所——极有可能是他。”
瘦子反驳:“ ‘病神医’朗坤约莫五年前便已销声匿迹。此人功不成、名不就,徒有‘神医’虚名,倒也无人在意,最出名的不过是那人乐于助人的注脚罢了。”
汉子一拍手,竖起食指道:“那便是‘梅娘子’阮岫梅。女人不是最重情么,何况她差点能嫁作心爱男子的妾室……”
瘦子反驳:“若是真情实意,为何他死后一年就解散了晒梅阁,闭门不出、不问世事,后来还传出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消息。”
拄杖女子冷笑一声,似感慨似嘲讽:“江湖情义来去匆匆,转头空……”她转头透过破庙墙壁的洞看向外面的幽林。
林叶簌簌,筛选片片红黄圆光,夕阳已渐渐倾斜。
汉子不悦地反问瘦子:“你呛了我两回,那你说说是谁?”
瘦子抱臂,声音故作低沉:“‘金虎刀’王悬明,他与那人不打不相识,结拜为兄弟,同进同出,共同重创魔教阴谋;那人死后,‘金虎刀’又收养其遗孤。王悬明此人实力不容小觑,行事粗中有细,何况他与那人情义 ‘深厚’,为复仇蛰伏十五年——不足为奇。”
汉子不赞同地冷哼,晃着脑袋讥诮:“以金虎刀的实力还需要蛰伏十五年?怕不是浪得虚名。”
瘦子面具下一双琥珀眼睛凝视那汉子,安静而淡漠。
女子不咸不淡地说:“我听闻金虎刀在他死前便与他生了龃龉,疏远了不少……竟会收养他的遗孤。”
瘦子冷哼道:“想必是情义未绝、良心不安吧。”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含糊嘀咕几句,恼道:“所以是金虎刀?”
女子翻了个白眼,提高音量,声线粗了不少:“自是极有可能。”
天色渐沉,群鸟归巢之声远远传来,阴风穿过空旷破庙。
汉子起身四处寻柴火,顺手拆了屋内废置的椅凳放到三人中间,掏出火折子点燃,火苗慢慢生长。
瘦子在靠墙的泥塑偶像旁找了一些枯草,起身不慎碰倒了泥塑,登时泥土四溅、灰尘飞扬,泥塑摔成两半,露出其中尸体,尸体面上戴着同他们三人一样的面具。
看来北面的人已经到场,甚至比他们三人更早,不过没了气息地与他们共处一室。
汉子大大咧咧地上前蹲下,伸手要揭开面具被女子喝止。
女子拄着拐杖挤开汉子,用杖尖轻轻掀开尸体的面具,一张通红发胀的面孔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尸体额迸青筋、下唇紧咬、嘴角流血、神色痛苦,显然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以及极有可能是被毒死。
汉子怏怏甩手,感慨道:“……原来是朱大。”
女子拄杖沉思,附和道:“是他,难怪——想必是恨极抢了他心爱表妹的男人。”
汉子问:“他来报仇?”
女子不耐道:“他是我们的一员……”除了他们四人,再无人有那面具。
汉子耸肩:“那他藏在泥塑里做什么?”
瘦子插嘴:“他被人藏在泥塑里。”
汉子转头问:“被谁?”
瘦子的声音起初轻盈、虚弱,进而强壮,好似火堆中成长的火苗,莫名的激情在其中燃烧,瘦子笃定地说:“引我们来此处之人。”
汉子追问:“那又是谁?”
瘦子凝视泥塑中的尸体,慢慢说:“也是寄信之人。”
女子说:“既然引我们到这个庙中,他为何不现身?”
瘦子道:“他已经杀了其中一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因为他知道,我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汉子叉腰抱怨:“他在哪?”
瘦子摊手:“我们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是谁。”
女子接下话茬:“但他一定是与那人关系密切,前来报复我们。”
一切又回到原点:谁会蛰伏十五年只为那死人报仇?
篝火于三人之间安静地燃烧,照亮这破败旧庙的狭窄、昏暗空间,偶尔噼啪火星声激起静谧的波澜,旋即又被深海似的黑夜吞没。
瘦子突然开口:“还有他的儿子。”
汉子反驳:“他的儿子?他儿子不是在金虎刀那儿么,当年也不过二三岁,现在也才十七八,有这本事,杀得了朱大?”
朱大和司徒珏的妻子朱月罗都出身武林世家朱家,而且朱大行走江湖多年——江湖人称“赤剑”——论本事还是拿得出手,而暗算、下毒通常需近身才方便。
瘦子冷静分析:“不必有那本事,那孩子虽是他‘仇人’的儿子,却也是他心爱表妹的儿子。”
汉子不屑道:“那朱大也忒不小心,被一小辈暗算。”他摊手,“我看,未必是那小子。”
瘦子往那篝火里添了一根木柴,歪头向那抱臂不服气的汉子,调侃道:“你不信?”
气氛诡异,女子逐渐感到烦躁、不耐,欲拄杖起身,猛然发觉浑身酸软无力,一边心下暗道着了道,一边稳住心神,不动声色运转内力,谁知刚调动内力,丹田仿若被千百寒针刺穿,热气似破洞的水囊一泻千里,逆流而上,冲击五脏六腑,她疼痛难忍得吐出一口血,浇上面前的篝火,火堆燃起转瞬烟尘。
瘦子镇定自若地又添了一根柴火,淡然道:“她也不信。”
汉子闻言一动不动,一双黑褐招子好似着迷于灼热燃烧的火堆,置若罔闻瘦子的言语。
瘦子起身拂去衣摆灰尘:“朱大也不信那孩子十五年后为父报仇。”他凝视那汉子,“而你,不得不信。”
他徐徐摘下面具,坦然揭示他的身份——
正是他们口中十五年前王悬明收养的司徒珏遗孤。
三岁前他名司徒幼青,三岁后他名王琪。
三岁的他被四个人彻底改变人生,十八岁的他要收取这四个人的性命。
方才莽撞的汉子此刻无比安静,他的唇瓣颤了颤、眼睛动了动,没有恐惧和惊讶,仿佛早有预料。
单薄的火光描摹着少年身躯,他的面庞年轻青春,轮廓似他母亲般柔和,一双同他父亲般多情的桃花眼倒影着燃烧的火焰,宛如愤怒和仇恨的实质化,让这样一张本该俊美可爱的脸多了几分狰狞和偏执。
本不该如此。
事情本不该如此。
少年好心提醒道:“毒由柴火燃起,吸入五脏六腑片刻就可感觉到软骨松筋、气力全无,调动内力会催化毒发。”
少年揭开汉子的面具,露出一抹诡谲微笑,仿佛尽在他意料之中,他吐字慵懒:“这些年来 ‘病神医’朗坤教授我医术、毒理……”
汉子的面具清脆落地,暴露其下英武面容和复杂神情。
少年继而念念有词:“而自我父母离世,由‘金虎刀’王悬明教我处世、本领。”
女人擦去嘴角的血,一手握住拐杖,一手捂住丹田,她闻言转过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汉子那张熟悉的侧脸,恍然大悟般地大笑:“原是你,王悬明!你也参与了进来!”
王琪眼珠不错地盯着王悬明一会儿,捏住并抬起后者下巴,摩挲着指腹传来的体温,同幼时养父握住他的手一般温暖、宽厚、稳妥的触感。少年睨视昔日如山般高大威严的男人,看到那张熟悉的眼睛淌过他所无法理解的情绪,正因这份无法理解,他横生无端的气恼。
王琪低头笑了一声,看向旁边意欲逃离的女人,直接爆出她的身份:“晒梅阁阁主昔日姿色艳丽,如今何必装做一个瘸腿老女人,难不成离了那男人,真成了废人?”
阮岫梅放下拐杖,摘下面具,脸蛋风韵犹存,她的嘴角残留血痕,笑容凄切,又似超然,她说:“司徒珏不过尔尔,哪能和我相提并论。”
王琪眯眼,瞪着阮岫梅反驳:“我看他本事大得很,需四位合力围杀,‘金虎刀’王悬明、‘病神医’朗坤、‘梅娘子’阮岫梅、‘赤剑’朱大——哪位挑出来不是当年武林响当当的人物——明明是四位武林前辈,兄弟、恩人、情人、姻亲,却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王琪情绪激动地捏紧王悬明的下巴,王悬明一改戴上面具时的咋咋呼呼、粗鲁莽撞,反而皱眉忍耐,仿佛害怕惹怒自己的养子。
男人这副坚韧、隐忍的模样落在王琪的眼里,正戳中他的痛点:当年王琪年仅两岁,虽然年幼不记事,但时常于梦回那夜家中,梦到那些戴着面具的凶手,他们中间躺着身负重伤、血流满地而面无血色的父亲,母亲趴在不远处,身下是一片凝滞的血泊。
梦魇夜夜徘徊不去,无辜稚子无能为力。
每当王琪因噩梦而哭泣,作为养父的王悬明总会陪他身边,同真正的父母般照顾他、安慰他,擦去他的泪水,抚摸他的头顶,直至他安心入睡。
王悬明在抚养王琪长大的这些年里从未在王琪面前提起其亲生父母死亡这件事,何况他们的死亡真相——毕竟他就是凶手之一。
王琪过去真心实意地把养父看得比亲生父亲重,然而灭门之仇不可不报。他长大一些后,每次在养父面前提及这档子事,王悬明总会转移话题,时间一长王琪不得不疑虑:大家都说养父是父亲的结拜兄弟,可为何他闭口不谈结拜兄弟之死,不为结拜兄弟报仇?
所有的疑惑在王琪无意间偷看到王悬明拿出面具后得到了解答。
梦中恶鬼这些年就在他的身边,他的养父,这位众人交口称赞的江湖好汉,是他的杀父仇人。他顶着杀父凶手取的名字一无所知地活了十几年,而一开始能活下来也可能仅因为凶手的一时仁慈。
这让他如何看待自己对这位长者的尊敬、爱戴、仰慕?
情何以堪!
少年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逃避,于是他最后一次询问王悬明有关他父母死亡的真相,他没有提及自己无意中看到面具的事情,而王悬明又一次嘴上的沉默、眼中的隐忍令少年绝望。
王琪离开了王悬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一路靠自己寻找真相。
王琪费劲千辛万苦得到他人指点、寻到线索,来到“病神医”朗坤的住处,试图从这位父亲施恩过的男人嘴中得到蛛丝马迹。
朗坤不知何时、又为何变得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他住处附近的各类陷阱险些杀死王琪。
当王琪狼狈不堪地来到朗坤面前,后者认出了故人之子,于是收留少年直至朗坤死于衰竭。
王琪起初怀揣着谨慎和怀疑在朗坤处住下,跟随朗坤学习药理,到最后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测,也因朗坤实在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尤其是在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曾半夜到王琪床边啜泣,嘴里念叨着司徒珏的名字。王琪被惊醒后解释自己不是司徒珏,是司徒珏的儿子司徒幼青。朗坤猛然清醒,用愧疚又悲伤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瞅着少年——他的种种表现都表明他心里有鬼。
后来,王琪在收拾朗坤遗物时发现了那个面具,以及身为一名大夫严格保存好的书信记录,其中有一封与司徒珏相关的信件,简简单单的两句地点和时间,背后却是司徒家的家破人亡;此外,还有一封王悬明叮嘱朗坤若是碰见王琪要好好照顾他的信件。
多么熟悉的背叛,多么令人“感激涕零”的关照。
王琪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痛苦,因为他已经有了复仇的决心、能力和计划。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王琪再次询问他的养父,有关他父母死亡的真相。
王琪松开手,任由他解释。
王悬明动了动眼睫,黑褐的眼睛看向他的养子,张了张嘴,沉重、短促地叹息一声后缓缓道来:“当年之事错在我,是我害了大哥(司徒珏)……以致于事态步步恶化……”王悬明捂住脸,颓丧和懊悔溢出喉咙。
阮岫梅直起上身,插嘴道:“司徒珏不过咎由自取。”她明明知晓自己中毒,却端的是一派狂妄自如的姿态,也不怕激怒王琪。
王琪竖起手指让她噤声,现在他只想听养父王悬明的解释,于是他强硬地掰开王悬明捂脸的手,捧起他的脸,逼近他。
少年声音在喉咙里沉沉地挤出:“你说啊——”
阮岫梅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神情古怪地抿紧嘴唇。
王悬明握住王琪的手,说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这都是我们咎由自取,是我们害你失去了父母,你有仇怨、不甘、愤懑,尽管发泄在我身上吧。”
王琪一边从王悬明手中抽回手,一边琥珀的眼睛凝视着王悬明,打算从中看出王悬明极力隐瞒的真相,时至今日,他还抱有一丝希望,而养父的每一次沉默、忍耐、怜悯都无疑在证实他的猜测、践踏他的信任——那个王悬明宁愿死也不远告诉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阮岫梅冷不丁笑出声,笑声沙哑难听,宛如盘旋在死尸上空的乌鸦。
王琪吝啬给她眼神,她反倒更加起劲:“事到如今,王悬明你还要遮掩司徒珏干的那点事吗?!你我心知肚明,甚至朱月罗……”
王悬明忽然暴起捂住阮岫梅的嘴巴,两人一同摔在地上,他额角暴起青筋,对上阮岫梅挑衅的眼神,不顾因强行运转内里而满嘴喷血,他吼道:“胡说八道!”
王琪负手旁观,他倒是没想到这男人如此皮糙肉厚,中了毒还能扑腾这一下,他瞅准时机冷不丁甩出一枚飞针钉在王悬明的麻穴上。
王悬明轰然侧倒,身下女人爬起身,嘲笑道:“嗬嗬,金虎刀也不过如此。小子,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当年你父亲攻入魔教据点后屠杀魔教教徒,缴获魔教财物和秘籍,司徒家的锦衣玉食由此而来,司徒珏武功进步神速由此而来,他的红颜知己由此而来,最后司徒珏的死亡也由此而来……”
王琪微微皱眉,抓住王悬明意图阻拦的手,顺势用膝盖顶住王悬明的背,把他的手反摁在背后,他的耐心所剩无几。
王琪威胁阮岫梅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给你解药,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何杀我父母?”
阮岫梅瞥了眼王琪膝下挣扎了两三下就作罢的汉子,笑容扭曲怪诞:“司徒少爷,你可冤枉我们了,我们的目标只有司徒珏,而你的母亲死在你父亲练的魔功之下。”
王悬明忍无可忍,怒斥道:“阮岫梅,你不可在此事上污蔑司徒珏!”
王琪一时出神,竟被他挣脱,任由王悬明抓住他的肩膀,静静看着对方沾染血污和尘土的俊朗面孔上的焦虑和慌乱。
王悬明辩解道:“当年你父亲攻破魔教据点后的确获得了魔教武学秘籍,他研习得略有所成但不慎走火入魔,被我发现时已残害十余人……我们当面对峙,他说为了追求武学最高境界,区区蝼蚁之命不足挂齿,之后我便与他决裂,直到收到那封书信……我们围攻他时一片混乱,你的母亲不知被谁杀死了,我们也来不及检查她身上的致命伤口……这是我们的错,并非你的父亲,若是我能早点发现……”
王琪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用大拇指揩去王悬明因强行运转内里而流下的鼻血,把血擦在对方的衣服上,他厌烦了养父这番隐瞒、辩解、一切为他好的姿态,他不是不信,而是害怕再有所隐瞒。
王琪转头问阮岫梅:“那你又为何要杀了司徒珏?”
阮岫梅坦白:“你我皆为同道之人。”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王琪不禁挑起一边的眉毛:亲生父母死亡的缘由竟还有前言。
王悬明捂住流血的鼻子,朝她投去诧异、打量的目光,没过一会儿王悬明神色狰狞可怖了一瞬,继而恢复平静,一语道出她的身份:“你是魔教弟子余孽。”
阮岫梅露出得意、满足的真挚笑容,沉浸于昔日屠杀魔教据点的仇人败于她手又经她点播才恍然大悟的愉悦。
王琪一怔,接着王悬明的话说下去:“你以晒梅阁阁主的身份接近父亲,差点成为父亲的姬妾。”
阮岫梅似是忆起往昔时光,又像是癫狂痴迷,声音居然柔和不少:“珏郎与我乃情投意合、彼此利用,他杀了我的手足,他便必须死于我手——凡是杀害我教手足之人,教众弟子必定会追杀至天涯海角。我倒没想到那夜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死……”
王琪面上飘过茫然,他不记得小时受过什么重伤,于是他直接看向王悬明。
王悬明无奈交代:那夜两岁的王琪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他用内力护了一段时间,但也未曾想王琪真的挺了过来,这个奇迹促使他收养了王琪。王琪恢复好了就忘记了重伤的经历,他也从没打算提,毕竟那段经历不美好。
王琪不置可否,再看向阮岫梅,说:“所以追杀朗坤的是你,他陷阱防的也是你,是你给我送来线索,让我去找他……我也是你复仇的棋子。”
阮岫梅眼睛微微一亮,笑道:“你很聪明,比你的父亲聪明。”
王琪笑不出来,肩膀微微颤抖。
王悬明揽住王琪的肩膀,怒视阮岫梅,活像护崽的老母鸡,或者他正是这么想的,一直把王琪当做需要羽翼庇护的小孩。
一个个都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养父也会是其中之一吗,他在满足愧疚吗,他在弥补过错吗,他在透过自己看着父亲吗?
王琪脑袋里忍不住冒出来这样想法,每每有如此荒唐可笑的想法,王琪就想要抓住养父的手腕恶狠狠地质问对方把自己视为何物,但他不会,他会克制自己,何况对一个杀父仇人展现这样偏激的情绪显得他软弱。
阮岫梅见机推波助澜:“但我也不是始作俑者。”她发出一声促狭、尖锐的笑,“今日是你寄信,我们赴约,十五年前又是谁寄的信……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王悬明大侠,告诉他究竟是谁要害他的父亲……”
王悬明嘴唇颤动着,低头对上王琪的目光,欲言又止,看来王悬明早已知道寄信人为谁。
王琪见他这般惺惺作态,不由得怒火中烧:当初围杀父亲的四人已有两人死了,他的父亲、母亲则死在那夜,阮岫梅说母亲死于父亲之手,王悬明说混乱中不知何人误伤母亲,又是谁伤了自己?十五年内除了自己,无人为他们报仇,王悬明也不愿意提及——他为什么不愿意提,难道是为了一个精心欺瞒十几年的养子?为什么又是这副甘于忍耐的表情?为什么在自己逐步接近真相后又是这副可恶的姿态?
阮岫梅见两人无动于衷,张口还没出声,下一秒她立刻捂住喉咙,鲜血涌出指缝,她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嘲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然而她仍放肆笑着,因为她知道她已经赢得了这场复仇的胜利,留下的只能是一个解不开、理还乱的烂摊子。
王琪放下射出飞针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果断杀死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他本可以像对待朱大一样任由她毒发身亡,但他害怕她嘴中吐出的真相,这时他倒希望一切如王悬明所言,这个女人在胡言乱语。
王悬明搭上王琪的肩膀,察觉到后者身形单薄,想来少年为真相奔波劳累这几年的心酸苦楚不言自明,可又怎么能让他承受真相的重量。他忽然发觉少年正在注视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般神情令王悬明陌生、心虚。
王琪低头,从口袋里两指捏出一颗解药,不容置喙地塞入王悬明嘴里,收回两个手指的途中在王悬明衣服上擦了擦口水。
王悬明脸憋得通红,不明白养子多此一举的缘由,可说轻浮,也可说随性,他心中有愧,不好说什么,索性两眼一闭抛在脑后,毫不犹豫地喉咙一动、吞入肚中,坐下运功加速解药起效。
片刻后王悬明感觉气血、内里运转好了不少,但四肢软筋散似的疲软还未消散,他睁眼对上坐在对面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王琪。
王悬明动了动嘴唇,王琪抬手示意他闭嘴,他现在不想听养父的任何狗屁解释,而年长的男人也真如他所愿,乖乖闭嘴,两人之间气氛诡异。
王琪忽然开口打破沉默:“我……比我父亲如何,与我母亲相比,又如何?”
王悬明提起精神,余光环顾周遭。
十五年前四人在这破庙汇合出发,十五年后又是四人在这破庙里汇合,三个人死了,新人替代了其中一位,只剩下自己。
王悬明舒展眉头,说:“你很像你父母。”一样的执拗、纯粹、果决,“你的父亲痴迷武学,而你的母亲痴迷你的父亲。”
王琪倏地笑了,终于有点少年人的青春、活泼:“那我确实很像他们。”
王悬明摇头,苦笑道:“你不必像他们,不必被他们和我们牵绊。”
冤冤相报何时了,江湖仇怨如断水,十五年了,王悬明终于能对王琪说出这话,他眼眶涌上湿意。
王琪起身来到王悬明身旁坐下,支着下巴望着火堆,漫不经心地问:“悬明,你保守这个秘密十五年,后悔吗?”
王悬明看着火堆,仿佛看到了幼时王琪满眼期待的神情,那孩子会拽着自己的衣袖询问他的父母是何等人物,而他总是回答,孩子的父母是闻名武林的恩爱侠侣,是英雄豪杰。他一边想着一边露出温柔的神情。
王琪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侧头望向养父,见他这副神情而皱眉,别过头自顾自说:“我会让你后悔。”
王悬明低头:“我不后悔。”
王琪反驳:“你会后悔。”
王悬明说:“不悔。”
王琪换了个问题:“悬明对我尚存情谊吗?”
王悬明叹气道:“是爱怜、期许。”
火星噼啪了两声,王琪豁然拽起王悬明的衣领——差点拎不起来,踉跄了两步站稳——他恼火地说:“可我不是——”
王琪的嘴巴撞上王悬明的嘴巴,用舌头毫无章法地撬开后者的唇瓣,胡乱在那尚且残留血腥味的嘴里扫荡了一番后退出,又流连忘返地啃咬几口,然后猛地松开王悬明的衣领,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气,睨视因为他狂妄、荒诞举动而呆若木鸡的年长者。
王悬明缓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被咬得发痛的嘴唇,结实的胸脯起伏明显,他一时语塞,只顾着眨眼。
王琪笑容明媚,宛如怀春青春少年,语气轻柔道:“所以我说,我很像我的父母。”
王悬明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饶是他走江湖这些年阅历丰富,也没见过这等架势,何况还发生在自己身上,缓了好一阵才平复表情。
“刚刚给你的不仅是解药,还有一颗无色无味的毒药。”王琪向王悬明伸手,好似商量,又好似告知,“现在,悬明,告诉我,你后悔吗?”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里的笑意勾着王悬明的心魂,令他百感交集。
王悬明忽而释然微笑,摇头道:“我不后悔。”
王琪顺势贴上身旁的男人,伸出的手与男人的手十指交叉,紧紧相握。
少年揽住年长者的肩膀,于其耳边低语: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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