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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柳翠】
明帝二十三年,年成较前几年略好,但仍谈不上佳。
柳翠醒来时,孙富生好像已经醒过来很久了。
他坐在床边,伸出手摩挲她的脸,粗粝的质感擦过脸颊,是热辣的烫意以及细弱的疼。
“这次挑货走山,大概要三个多月。”
柳翠静静看他,天色未明的屋内,她的眼睛仿佛浸润着未散的山雾,濡湿的、顺从的,这雾气流转着弥散着,她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男人的手向下,触到她衣摆下的腰线。
像晨雾里突兀撞出的红眼凶兽,撕咬拽下雾气,嘎巴嘎巴地将清晨啃噬殆尽。
柳翠在周身的疼痛里硬生生将自己拔起,简单处理身体的破口,蜿蜒干涸的血迹由湿润的巾帕抹去,她神色如常地放下衣摆,推开了门。
挑水、淘米、做饭、洗衣、整田、缝衣,与她未嫁时在牛头村的日子几无二致,孙富生家并未养鸡鸭鹅猪,孙富生若出门,便仅需赡养一病弱的孙父。
与各家一同在上游洗衣,捣衣声阵阵。
“欸,刘大庆家的,你家尾巴昨天也戏水去了?”
“是,”回话的妇人用力地一锤衣裳,恼得明显,“叫他别去,叫他别去,还那么小成天贪凉,叫河仙拉了去我怎么办?”
“我家的不也小小一个就下了水,现在也好好的,你啊,少操心了。”
柳翠低着头静默,媳妇们围在一处,姑娘们也聚在一堆,说的是浑然不同的事。
刘大有家的瞥一眼孙富生家像小姑娘的年轻媳妇,据说是从挑货路过的村子里新娶的,她记得自己前几年刚嫁来时也是这般怯生生的,有意逗她说话。
“孙富生家的,你家孙富生又出门了?”
柳翠一截手臂浸在水里,推到臂间的红缕隐隐一现,弯下的脖颈脊背柔韧,偶尔迸溅的水花湿了额发面庞,看上去脆生生的。
她望过来,犹绕稚气但舒展的眉目,眸光一抬:“是,今天早上走的。”
“哟,可舍不得?”
“可别羞人家了二丫,”旁听的妇人们骤然爆开一阵笑,“人羞跑了你帮他家洗衣?”
于是顺势低头,手头的衣物被流水带得舒展,太阳落下的金被涟漪扰碎,夏日晨间沁凉的水逡巡过指尖、小臂。
忽而,一缕不同于水的温度拂过手背。
若有若无,又不似虚假。
柳翠微偏了头,眸底水色静定,没有惊呼,没有讶异,没有恐惧,仅着小兽打量未见植物般的几分好奇,望着无异样的水底,一手揪住流云般逸散的衣物,一手尝试触碰。
竟果真触碰到了。
柔软的、冰凉的、不可见的,就在她的手心,仿佛细长水草的一小截,依偎着她的掌心轻微起伏着。
仿佛呼吸。
河仙?
柳翠望着水下仿佛空无一物的手,微抬的眉梢放下,如流水绕过溪石。
松开手,欲与放生一条鱼一样将之放回,侧前的媳妇“哗啦”将衣物投进水里,忿忿说着什么,水花四溅。
五指间柔韧冰凉的触感受惊般褪去,不似兽类哧溜滑走,而是平空散在了水中。
入夜,复点一回草药驱虫,圈椅里长凳上坐一对翁媳。
孙父捂着腹部,静默而疼痛地喘,柳翠为其打着蒲扇,虫声一阵接一阵,屋内闷得火堆一般。
孙父身体不佳。
村子里不是没有活得长的老人,但活得长与活得短间是泾渭分明的。
如孙父这般,日复一日瘦下去,夜夜呻吟,请了医生煎了几回药也不见好的,是村民心知肚明的指日待死。
死亡的暮色拢住他,他时常就着这暮色品咂甜味。
今日他身体尚可,捡日头不甚毒辣时长叹短呻地蹲到了田埂边,把着只余前几年烟味的烟杆,看年轻后生如何做农事。
路过村内老树,撞见不复年轻的脸熟媳妇,硬给他塞了点果子。
颤巍巍、颤巍巍、肉拧在一起一样、一叠声地叹气着,回了自家院子,自家新娶的儿媳比之前一儿媳分外贴心灵气。
食物精心,起居亦精心。
咂着烟杆里前几年的烟气,他同这年轻儿媳说话。
话也自顾自从老旧的喉咙里钻出去,他讲了什么,天象、虫鸣、农活、村里人?总归是理不清的。
柳翠静坐在细长凳面上,为孙父一下一下摇扇。
“这是蝈蝈在叫,这几日太热,它们叫得……狠得很,”一阵忍痛地哼哼,孙父缓了缓,说的什么来着,被风中叫嚣厉害的声音一带,“是蝉……”
颠来倒去的话,柳翠听得安静。
她是上个初冬嫁来的,孙父疼迷糊了偶尔会分不清人。
会唤她小收。
大抵是孙富生前一任媳妇的名字。
无论小收还是小翠,她应得都很是乖觉顺从。
孙父渐渐没了声音,她把着扇柄,夜风渐凉,林间染上露水味道。
再等一会,便可回屋睡了。
她这么想。
将头轻轻搁在立着的蒲扇上,再过几日,身上的淤痕破口就会散掉,行止也不会有或尖锐或钝缓的痛感。
怪道母亲总反反复复叨念,要忍。
可这样过活又怎样呢?
她眼睛空空地望着渐渐暗下的天际,未能升起的月亮。
意识之外的某一处渐渐觉察到某种变化,怪力乱神的、悠然而不可见的、或许也应该是可怖的,非人的耸怖生物现出形体时猎物脊椎至灵魂的悚然。
沁凉的不知名生物贴上她脚踝,柳翠只将搁在蒲扇上脑袋歪了歪,略低了下头。
月色照不亮此处。
她只看见一丛盈盈晕着光的……植物?
“……河仙吗?”
小丛生物探出身体,柔滑地卷上她的脚踝。
“是山祖?”她轻缓的声,同未知物贴上她的肌肤、衣物时湮没一切声息的柔润缠在一起。
低下身子,尝试着轻轻托住它,它安适地将自己转而绕到她手上,指尖指缝为这奇异生灵填满,如捧起一团有了形状的水。
终于看见这离奇生物,是盈盈的一团,是流光的一捧,近乎无颜色的生灵在月下盘绕着层叠迷幻的流光,勾勒出深邃奥妙的图案。
流动的奇物在她唤醒孙父时自发地从手臂上散逸开,不再勾缠她腕上的红缕与她,红缕落回肌肤时,是舒适的阴凉。
这是柳翠首次果真看见精怪之流,她悄悄称之为奇物,也不大声传扬。
第二日还能照旧按时日上集市买货。
村内过几日要祭山水,照惯例一户往水里扔点果子,有闲时的会趁着黄昏往祭屋去,村内由村长家操持祭礼,由女眷携子女焚香颂歌祭拜。
年景好时还会自村外邀人唱一台戏。
今年并无戏看。
夏日将出未出的日头映在身上,柳翠将遮阳的斗笠向下压了一截,瞥见市集的影子,轻轻呼了口气。
将斗笠拨下来,径直往铺子去时,路过一处,汗湿的睫毛下乌润的眸子一顿,停在了一户人家。
低低的泣声,女人坐在槛上,头发散乱,静静抱着一个孩子。
“造孽啊造孽,孩子留不住就是留不住,又叫贱名又散祝缕的,还是没留住。”
“老天爷要收了去,为人父母的有什么办法?”
“抱着坐半晌了,还能活回来不成?”
谈论声细细密密地织在一起,无恶意地不见怪地攒聚在一处。
柳翠顿了顿,手抚上了腕间的祝缕,前一年秋,她初嫁于孙富生,亦是这女人抱着孩子,喜上眉梢地同她说话。
那时的孩子是圆但恹的脸,眼睛却极有精气神,乌溜溜看来。
女人捧了祝缕,期艾又希冀地看她:“姑娘,可要牵上祝缕?我家丑儿很乖的。”
红色绕上手腕,看得出来编得极精细,女人说着吉祥话,完了还问:“要摸摸他么?”
丑儿确实乖,柳翠伸手试着触碰他攥紧的手时,他松开拳头,“咿呀”两声,给了她一个笑。
苍白的,病过一场的孩子特有的笑。
“四娘去喊陈大力回来了,可别被魇住了。”
“万不能失了心,她不还揣着一个吗?”
“真是造孽。”
旁观的人们细碎的讨论萦绕耳边,记忆与经验混淆着,卷起深层的过去。
孩童在怀中死去一度是柳翠最熟悉的事,她本不是家中长姊,是送走三个姊姊兄长才顺到了最大一位。
孩子八岁前是最易夭的。
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八岁前与八岁后就没有区别了。
怀里死去的六妹妹,烧得胡话连连,放在臂弯里像一块正燃着的炭,额头的湿布很快被偎得发热。
饿得没法子的一家人,胃空得向内凹陷,吞吃自己,看谁都像盘中餐。
饿到后面,总会莫名病起来,连吃食都没了的人自是没有余钱请大夫,冬日里满山乱窜,彷徨不可置信地寻来枯干的偏方草叶,静静地煎了喂了。
余下的就只是等待。
说不出等死还是等活。
热量自六妹妹身上逸散开来,热度也在梦中呓语话中蒸腾,冬日的被子被她燃命一般烘得发烫。
尚小的七弟弟猫一样依着这热量入睡,大概只觉得暖和。
“姐……姐……”柳翠听见妹妹细弱的声响。
她在这样的夜色里睁着眼睛,握着六妹妹的手,湿布换了一次又一次,长久不睡的尖锐疼痛自脑后伏击她。
最后的时候,她听见妹妹拉得细窄的哭腔,“姐姐……我……怕……”仿佛烛火燃尽的时候,最后的毕剥轻响。
“别怕,”她俯下身,额头贴上妹妹刚被湿布擦过的脸,“大哥三哥二姐都在那里,”九岁的妹妹脸上没剩下任何一点幼时的圆润模样,她一瞬间几许害怕抵住妹妹单薄的颧骨,但她的声音却是稳静的,“我……我也会去到那里。”
第二天与母亲摸着黑备餐时说起,母亲默了默。
“你爹会收的。”
随后六妹妹被从依偎着的三姐弟中取出,裹进草席放到了结了霜的草丛间。
也就在两天后,冰天雪地里,得知了卖货返乡路过此处的孙富生的求娶。
愁闷的父母问她的打算,眼里亮起一点光,神色是期待的。
她想起弟弟今早饿得几乎没了声息的反常安静。
顺着父母的意思望向院内,只见一个高大的模糊影子,以及他搁在身边的,卖空了的挑货担子。
七弟弟今早连眼睛都不愿睁了。
五弟弟采来的偏方没能救过六妹妹,难过得日日躲出去。
六妹妹……六妹妹在柴房后,冻成了和雪一样的颜色。
呼吸间带出的水雾缓而匀。
她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个冬天真是冷,且长。
低下头,“女儿愿意的。”说话间晕出的热气在房内散开,没有温度。
孙富生的聘礼在此时节很是丰厚。
想活下去的人应当跨过这个冬天。
如此一来,她小小一个包袱的嫁妆就搁在了丈夫的担子里,走前没能见到弟弟一眼。
回忆这一行为于她,如指尖燃起的纸钱,短短一瞬的伤情间,突兀烧了手。
难说她究竟记起了什么。
祝缕缀在腕间,熨帖地将自己安置在希冀拴住亲人生命的位置。
添置完杂货与路上撞见的王家妇人一同返村,远远见晃动的人影,忧心且空闲地,指指点点着支招说事。
走近些,听见男人惶惶的恳求,“松手罢,松手罢。”
王家妇人略一停,听了几耳朵,咋舌继续同她向外走,“傻不傻,死了的孩子还不放手,活着的时候做什么了?”她愤懑地一撇嘴,嗓音低而快,“还怀着呢?属实疯了,真是怪事。”
柳翠拎着莫名坠手的物什,回过头,她没能透过杂乱的人群看见妇人仰起脸,死气沉沉的眼望向她的丈夫,她拎着东西的手指紧了紧。
只听见妇人恍若幻觉的低笑,从好似干枯的胸膛里破碎着吐出,像能嗅到潮热腥甜的血腥味。
过度的伤情是有害的。
情绪的水面漾了漾,纤细的手不容置疑地将这无用压至深处,卡住那淡色的麻木凉薄自己的脖颈,使她静躺在水底。
回到孙富生与孙父的房子,她走进灶房,习惯性地生火忙碌。
夏日灶头热得人淋漓一身汗,身上的水肆意淌过肩窝背心,额上一点液体向下顺到鼻尖,她掀起锅盖,又添一小瓢水,锅内爆出的热气汹涌而至。
盖上锅盖,转身预备看火。
凉润圆弹的生物不知从何处探下来,自然而然地绕上她的脖颈,柳翠晃了下神,尚未反应过来这奇物的忽然变大,就被一拥而上的触感震懵了。
前一日还捧在掌心的奇物先是围住她脖颈,放不稳一样淌下去,勾住她的腰,绕上她的手臂,困住她的腿。
并不重,还因它的凉让柳翠略醒了神。
她动了动,奇物小孩玩闹一样滑下去一点,又缠得更紧了一些。
说不上来为何,或许是一瞬间想起了什么,柳翠轻笑了声,笑时呼出的气音与喉咙震颤发出的声音是陌生的,回荡在炎热逼仄的厨房内,平添一分热。
好凉快啊。
有条不紊地将饭菜搬上小桌,忽觉身上的奇物散在了空中。
回潮的夏日热度中,她回过头,灶房的窒息闷热伴着风回卷,她看见孙父在树影下拄着拐挪来,“小翠,吃饭了吧。”
用饭间,孙父望望天色,眯着眼睛,“明天还是出太阳,再看看,再看看,这雨该也来了。”
夜间乘凉,孙父睡去,柳翠静静为其打扇。
奇物盘绕上她手臂时已经能面不改色,甚而拿过果子试着供奉,声音低低,“大人,不,大物要吃吗?”
奇物毫无反应地绕过她的指尖与果子,搭在她身上如睡着了一样。
柳翠捏着果子,低下眼,仍旧打扇。
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倚着孙父的圈椅边沿,陷入了短暂的梦境。
梦内是冰凉柔软的触感,是无形状生物无声息的亲近,也有如晚秋晨光一般和煦的欢欣雀跃。
摒弃了言语的梦内,翻来覆去总是一种感觉,一个渴念——近一点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多一点多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
她向来觉浅,况且事未做完,梦又奇诡。
再次醒来时,梦内的贪恋仍驻足在脑内,陌生的满溢的欢喜挤占身心。
她困惑地望着手里的果子,睫羽迟钝地覆下抬起,我是饿了?
稍一动想就着这情绪吃点什么,身上绕着的奇物忽地动起来,流动着玄妙光晕符文的生物笼住果子,掌心就空了下去。
奇物流入她的指缝,细细填满果子原本的位置,餍足一样将她团得更完全了些。
奇异的感官透过梦渗进现实,身与心联会的未知处,柳翠清晰地察觉到,她忽然的情绪来自于身上奇物情感的余裕,犹如庞大的水流无法控制地濡湿河岸。
在这共感中,奇物就着她的情绪进食。
挂着奇物的手反过来戳了戳它,她无声无息地、漫无边际地想,真像个小孩子。
祭山水当天,村人上活顺路间将果子放进河里,能下水又不需干重活的孩子们挤挤挨挨地,水祭时间一过,争相跳水里比谁捞到的果子更多。
捞上来但吃不完的果子码在树荫下水盆里,路过的人均可取用。
水生水性极好,湿哒哒从河里冒出头,手一撑岸边上岸,拿着果子极得意地抛了抛,柳翠正俯身,掬起一捧水洗脸,凉润的水覆上面庞,好淡一淡烈日下行走许久的恍惚。
水生看她一眼,记起这是颇为温柔年轻的长辈,别扭地胡乱穿了衣服在她身边蹲下,递过果子,“婶,给你。”
柳翠抬头看她,眼睛盛不住水似的一眨,晶莹的液体顺着热得晕红的脸淌下来,她启唇露出一个淡色的笑,接过了果子。
“多谢。”
她说是温柔,却并不大笑,水生觑她,不同于陈姐姐那般细致妥帖的、言语间尽显的周全,这长辈是冷而淡的柔和。
让人想亲近的同时,莫名生出怯弱。
夜间歇了活后祭山开始,热疲了的人若还有余力,总会尽力去望一望村长女眷子女点香颂歌,听那长长的曲调在青面獠牙的山水神像前回环。
孩子能聚在一起玩闹,扯也想扯上大人一道。
柳翠就是被邻近几户人家的孩子一同拽出的屋子。
同孙父交代了吃食与水,提前泼了水在院里,她被六个孩子围着,听着嘁嘁喳喳的告状讲述,一路向山水神像去。
五十年前的老匠人雕刻的神像,高高地摆在祭屋内,六首十臂七腿,怒目圆睁。昏暗的空间内点上烛火,向来空置的香坛内是袅袅云烟。
村长的妻子鬓发发白,领着自家的孩子与媳妇跪在祭屋前,唱起祝歌。
曲调长而曲折,最小的孩子双手学着长辈向上举起,迷惘不知所措地跟着曲调发出稚嫩的模仿。
没能跟上过长的调子,尾音颤巍巍地拖了拖,断开,逐渐觉出委屈,沁上水光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姐姐,老老实实忍着眼泪努力到最后,跟着叩首。
柳翠听着祝词,听出是赞颂天地、称赞山水神伟力、祈求风调雨顺的,视线落在最小的孩子身上,无意识地轻轻哼唱曲调。
除却今日的祝词,她在牛头村曾听见的另一祝词是完全不同的寓意。
牛头村的掌祝礼人家已经断了根,听不见这样和缓的女声与童声,嗓子沙哑的老人唱起来,曲调诡谲,是咒骂,是恨不能生啖血肉的恨,老人苍老的嗓音拽着曲调上达天地,像是滴着血。
因着她能全然听懂老人的歌,她对怪力乱神很早就没了恐惧。
地狱的魑魅、人间的精怪,老人将它们从头到尾骂的淋漓,也从未见这些超人之物报应,都无人见过,那就当它不存在好了,这辈子都见不到的东西,权当它们不存在。
便是存在,恐惧敬畏均无益。
所以啊,所以啊,她抬头望向村长妻子携人叩拜的神像,自己喉咙深处传来的吟唱是轻忽的、不庄重的。
她很早就不怕了。
曲终,簇在她周遭的孩子跳起来,挨挨蹭蹭去接从祭案上撤下的点心果子。
她向后退几步,脚底忽而踩到什么,柔软的、有韧性的、回弹向她。
甫一低头,明亮月光下不可见的生灵盘上她的脚踝,静静贴住她,不再动作。
她忽然意识到奇物像什么,是幼时隔壁邻居养的狗,小时极可爱,很贴她,无数次摇着尾巴舔她空无一物的手,将头拱进她的臂弯。
狗近在咫尺的呼吸喘气,高于人的温度,濡湿乌润的眼睛自下而上望她。
后来第一次旱灾饥荒,由小狗长为大狗的它瘦得脱了相,后来,后来被烹了。
那个午后,她听见它饥荒后时不时的哀哀叫声忽然止于一声呜咽,还不知道怎么了。
可其后第二天它没叫。
第三天也没有。
于是她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奇物像那只狗,祭完山水后带着孩子们返家,回到院子,唤孙父进屋睡,自己走进孙富生的屋内,柳翠躺在孙富生的床上。
与奇物对她的亲近相对的,她对它也这般亲近。
洗澡的时候搅她也没关系,成天见缝插针地悄悄黏她也没关系,奇物沁凉柔润地贴近她,无师自通地寻觅衣襟裤脚袖口裙摆向里,贴近挨紧严丝合缝,都可以。
因为不会窒息,所以在无人关注处蒙住她的眼睛、掩住她的口鼻被允许。
它游曳过她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痕淤青,凉意镇压疼痛,她蜷在细细起伏的微光中,体温熨帖出一片温凉的柔韧。
每天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将手探出奇物密不透风的包围,默默将头理出它的环绕。
然后才是新的一天。
她是在床下看见绳索的时候才记起来之前的夜晚的,记起来没有奇物的孙富生离去之前的夜晚,那时候,疼痛才是夜晚的主调。
她不甚理解这个丈夫,只作寻常。
被枕头压住的呼吸,被绑缚的身体,或尖锐或烧灼的疼痛,或细长或攒聚的感官,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别出声”。
松开枕头的窒息间隙,破碎艰难的呼吸夹缝,月色从缝隙里透进来,她看见影绰的黑暗与隐于其中的薄戾兴奋的眼睛。
这样的神色很陌生,她从未见过这样兴奋专注的眼睛,幽幽燃在满溢疼痛的暗色里,像薄薄两丛冷焰。
他总很剧烈地呼吸,很多次,他持剪子的手颤动到近乎痉挛,柳翠能感觉到他极力捺下的,莫名猛烈的压下锐器的冲动,他颤抖着,蛮荒的欲望在他体内冲撞。
起初他还勒令她不许出声,后来就不再强调,幽暗狂热的瞳孔盯着她,抚摸小动物一样顺她头发。
“夫妻之事,就是这样的。”他喉咙震颤,发出近似悲鸣的笑声。
望着这些器具,淹没她的并非伤口的锐痛钝痛,而是房屋旁总不停息的虫鸣鸟啭,深林风声。
那些夜里,屋外随季节更迭的虫鸣鸟啼,被剥夺视觉呼吸的夹缝里,那些声响仿佛卡进了她的骨髓血肉,绞进她的身躯湮没一切。
要清洗一下,柳翠偏头一想,将犹带着红黑颜色的绳子布条暂且放进另一个洗衣盆里,又转到了灶房。
揭开水缸盖,刚挑满水的水缸舀水不用倾身,水倒到锅内,孙父昨晚连说了好几次近日会下雨,今日抽空去山里拾柴。
灶房,河岸,田畔,煮食,整田,洗衣。
抬头辨认天色,确认锅内温的菜,同孙父知会一声,认认真真扎好裤口袖口,蒙好脸,一头扎进屋后深山。
山里总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出一条被踩得夯实的道,许是贪凉,许是自负,柳翠抬脚就跨出了那条“正路”。
走出去没几步,奇物迫不及待地从松松圈住她手臂,转到牢牢把住她的腰身,随着她走得深去,奇物几乎是切身可感地快乐起来,酷似邻舍的狗活着时盼望她手中吃食。
好凉快,柳翠伸手摸了下脸颊。
不同于热到恍惚,被兴奋的奇物硬拽住玩耍的失神过于安适,她险些没醒过来。
指尖与脸颊沁凉泛冷的温度与奇物别无二致,周身都是凉润的,仿佛由内而外,由里至表,至今仍被浸在奇物中。
收集好树枝捆进布条,背上回屋,回程找到了一根削一削很合适做扫帚柄的树枝。
回到檐下,孙父歪在椅上恹恹。
“公公还好吗?”柳翠蹲在他身前问。
孙父只艰涩地呼吸着,半阖的眼睛似乎注视着人间以外的地方,没有回答。
从梁上取下晒了许久的落帚,编造的细绳分层将它们绕成一簇,柔软的枝丫飘出许多过了季的飞絮,绒暖的,毛躁的。
提着做好的扫帚头走远一些,在石上“笃笃”将扫帚柄敲进去,敲实,拎着它回屋试了试,静静坐在了门槛上。
一缕风也无,虫声聒噪到尖锐,一声叠一声,如在深水,覆灭一切人声。
院内还浮着落帚落下的细小绒毛,在潮热的空气中自在游走着。
孙父呻吟着,身体老旧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溢出,仍在喃喃:“要——下雨——下——雨——”
柳翠抬头望了望天色:“嗯,要下雨的。”
腕上仍拴着的祝缕由奇物细细盘绕,与肌肤隔开,午后最亮的日头下,天际远处已经聚起了大片幽暗。
傍晚时温度飞快地落下来,风猎猎扯过树木细小枝叶,尖啸着挤进房屋缝隙,哗啦吹翻不少小物件。
晴好的天色如泡影退散在晦暗里,天变来得迅猛幽游,风声扯尽了矛头山似乎永不消逝的雾气,依山开垦的田地与林间豁然清朗,是肃杀的、波涛起伏的凉与清。
于这样的风而言,世间万物,均是可以扯起翻飞的旌旗。
风卷了不多时,骤雨突至,柳翠就着劈里啪啦的雨声安置好孙父。
披着斗笠四处查看屋舍,确认杂物均已放好,天色暗得出奇,雨水来势汹汹,她被砸了一脸水,放弃了看那三分蔬菜地的念头。
就着雨的潮与水落在地上激起的腥,雨水湿漉漉从蓑衣缝隙落进去,佐以风的席卷,雨势倾斜向人,奇物卷绕她的手臂脖颈,蜿蜒贴上腰身,似欲帮她弥合蓑衣缝隙,跃跃欲试上脸。
灰紫天际下的村庄,或深或浅的暗色轮廓在风中起伏着,间或有人家的失物被卷上云间,一路打着旋舞成风的形状。
柳翠侧了侧脸避风雨,发丝贴在脸上,狼藉,倒是凉快。
而落雷,则是在极深的夜里。
阵阵雷鸣,毫无预兆地砸向沉沉夜色,在天地间仿佛鸿蒙初开的震耳欲聋里,五脏内腑在惊惧震悚下缩成一团,强令人从梦中惊醒。
轰隆,沉闷的还是尖锐的炸做一团,劈里啪啦好似折断无数房屋脊梁。
雷声越过真实与虚幻,由暮色沉沉的天际巡游进梦中,伸出冰冷的手将人扼在原地,奇物悠游地换了位置,仿佛安抚女孩遽然坐起的苍白。
喀拉,天裂一样的声响,倏忽透过房屋间隙照亮黑暗,身体的慌乱渐趋平缓,心下的空缺却愈发扩大,心中的不安撑开胸廓,撕扯开一个淋漓着鲜血的、可见其下空缺的空洞。
柳翠缓了缓,风雨声不时扑向门窗,她起身,潦草披起外衫,预备看一眼屋外。
抽出门栓,启开屋门。
风呼啦一下灌进来,携着雨。
一片蒙昧里,她看见与脑海中院落轮廓绝不相合的一塌糊涂,先是无意识地四处望一望,无人做主。
然后才是走向那那狼藉废墟,日夜能见的老树不知为何扑进了院子,孙父屋子的门无声躺在地上,雨水敲着它。
奇物圈着她,不似平日她走向孙父时的躲藏,奇物安适地、如在无人之处地绕贴着她。
柳翠轻手轻脚踩在崩裂的房屋构件上,看似完好的屋子崩开,淌出了许多想不出用处的零件。
天际不时闷声滚过雷声,隐隐一亮,酝着一声可能就在下一道的惊雷。
柳翠扶了一下桌子,低矮陈旧一张桌子,用了许多年,劣质木料也盈上了包浆,干净的桌面上落满不知从何处震出的尘土碎块,雨水落下来,场面更是乌七八糟。
借着雷光的隐隐绰绰,她看见树木斜刺里砸垮了半间屋子,房梁折下来,一同压在了孙父床的上半截,雨水顺着破了口的房屋不间断地倾倒。
“公公?”她的声音也破了口一样。
风声灌进她内里忽如其来的空洞里,雨水也缓慢地注进去。
喀拉——
五内向内缩紧,心声错拍,瞳孔不受控制地凝滞。
天空忽然大亮,雷声从天际裂开的空洞里掷向人间,庞大的缝隙裂开穹顶,在生灵孱弱的头顶向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远去。
在这雷声劈出的一瞬白昼里,柳翠的手够到了孙父已无起伏的下半截,看清了孙父压在树、梁下的上半身流出的红色,雨水稀释那液体的红与热。
指尖的身体温度与雨水并无二致。
手下一片冰凉。
大雨裹着风落下来,同样一片冰凉。
回过神来地、或无意识地,她将头枕下去听,果然没了任何生气。
她卸了力。
静静坐在这片狼藉里,听雨声、风声、雷声。
奇物忽然漫溢起来,透明的、闪烁奇妙符文微光的身躯亮起,与每一晚她即将入睡时一样,一寸一寸附上来。
柔凉地、捧住她冰凉面颊,遮蔽她并未合上的眼睛,圈住她的手指,揽住她的腰,盘绕她的腿,无声将将她与外界隔开。
雨水无法落上身体,雷声如隔梦境,犹如一个较衣物更严丝合缝的棺椁。
身体内里撑开的破洞满灌了雨水、风声、或许还有奇物。
没有人需要她照顾了。
柳翠觉得前所未有的轻,过往的一切都与她不再相干,她也可以和过往抱住的尸体一般万事不理了。
再没有明天了。
次日的矛头村出了两件怪事,一是孙富生家那个药罐子孙得孙,昨晚被雷劈倒的树给砸死了,二是孙富生家的新媳妇被妖给吃了。
前嘛,他家早备了棺材,孙富生家的新媳妇清早扣了村里办白事的赵家的门,付了钱说了事,孙富生家的头发被晨雾打湿,薄薄一个,站在屋前,文文静静将后事料理了清楚。
其后赵家自是接了手。
孙富生家的还特差了村内最会事的孩子进镇寻人给孙富生递话。
后就怪了,说是孙得孙好容易被囫囵放进棺材,白灯笼白花布好了灵堂,孙富生家的忽说要出门一趟。
修屋的何家扑了个空,让人去寻。
水生带一帮孩子从村头逛到村尾,正要往山里寻时,尾巴和尾生两姐弟吓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直撞来找水生。
说姊姊被山鬼给吃了,黑黢黢一只,那么多头和手和腿,那么大的尾巴绕姊姊身上,那么大的爪子搭姊姊身上,那么红的眼睛瞪过来。
村里人敲着锣抄着家伙什打去,只在地上找到一条红绳。
眼尖的妇人看一眼,嚷嚷:“这是孙富生家的,拴的小孩死了她都没解,定是这东西晦气这才……”
后头孙富生家的果真没能回来。
村内又组织了一场祭祀。
人们啧啧称奇,将事情说了一遍又一遍,。
“豁,可真是个怪物。”
“怪事,真是怪事。”
“可怜见的。”
再后来。
“那孙富生家的,多半也是个怪人。”
故事三易其貌,到后来,吃不听话小孩的由狼变作了专在雷雨天叼人的剥皮女妖。
也没人再见过那怪物。
【奇物】
天生地养的奇妙生灵是山间最早的活物,与它而言,除它自身外世间只有两种物件,一是没味道的、安全的,二是刺激性的、疼痛的。
前者是它的地盘,后者是它的地盘上会动的特别东西,似是叫人的。
它喜欢将自己伸展在它的地盘里,一分二、二分三、三分千万地将自己散在山水之间,舒展开沐浴天上灵光。
小缕的分身遇见人,总能很快避开。
很简单的,那些猝不及防戳它一下,随后爆出尖叫的滚烫灵魂,就是人。
不像寻常兽属,这些人的灵魂总是吵闹,大声或小声地、喋喋不休地吵闹。
它一度以为,人就该永远吵闹的。
那日被捞起的时候,它以为自己被风给卷起来了,后来才察觉不是,原因在于这阵风将那一小缕分身细细展开触碰了,且它,不,她是凉的。
是它能触到的、世间除地盘与人以外的,第三种东西。
那时候它以为,她是同类。
在数个意识相连的梦境里,它在她的意识里肆意蔓延,如入无人之境,一泓柔软至极的水仿佛能容纳万物,何况还会变甜。
它的气息落在她身上是甜味,犹如液化灵光,身体无意识地贴紧她,同化的思想空前高涨,结果是吞下了从前从不吃的一个果子。
它的气息染透了果子,果子融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它那时懵懂地察觉,它更想吞下的,或许不是果子。
其后,其后就是那一天。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甜,它的气息第一次将她浸透得这么彻底,将将碰到成熟门槛的果子忽而盛满了甜浆,清甜的气息几乎从她承载灵魂的躯壳里溢出来。
而且,愈来愈盛。
最终她走向林间的时候,它几乎在这样的甜里微醺了。
于是它对她的最后的印象,来自她的记忆。
女孩走向林间,走向似乎是它们一同拾过柴的林间,它不可控地聚合、现形,夹道欢迎一样簇拥在她身前,她弯下腰,抱起一个来得太急走翻了的分身,大抵是笑了,眉眼弯起,唇角向上。
复又抬眼,如涉深水一样向前。
她向着它的深处走去。
分身们失了控地涌去,极尽依赖地绕上去,流云流水一样抚过她,簇拥围绕着她。
她终于停下脚步。
“等一下哦,”她抬手,解开腕上的红缕,又笑了一下,“可以了。”
在那一瞬间,它察觉到刺痛,千万分身反馈来的刺痛,千万分身聚成的大半本体传来的痛,是有人看见它的惊惧带来的蛰痛。
但那让它念而生畏的痛忽然没了重量。
在它所有感官里,在它所有嗅探触碰山间天地的感官里,女孩像寂深水底的幻泡一样融化了。
漾着馥郁清甜的容器倾倒了,熟透了的果实落在地上崩开了表皮,哗啦一声拍岸而来的美好反馈里,疼痛消融了,一切都消融了。
女孩的记忆在这样的覆灭清甜里气泡一样上浮,它不明白自己那时为什么忽然竭力留住这泡影,但它莫名庆幸。
它并不在意女孩记忆里彩色的天地,它无所谓女孩多于它丰富于它的五感,它只留恋那些没有情绪的记忆里,它好像仍能抿到那一点甜。
女孩的记忆与想法都很简单。
你做什么都可以。
它不需要做什么都可以。
它只想贴着她,日日夜夜浸满她的气息,好过一场美梦后世间空寂。
人的语言真匮乏啊。
太奇怪了。
它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分身们自顾自用她的语言整合了这些记忆,而它想表达的,不过是想念而已。
人的语言真奇怪啊。
就像即使奇物与怪物意思相差无几,它仍更喜欢奇物。
【女妖】
“你们说的那剥皮女妖,究竟怎么回事?细说来。”青年大刀阔斧地一坐,林中猫了十天什么都没撞见,再好脾气的人也被激出了几分火气。
“细说来,我师兄可不似我好性。”少女扇着风,咕嘟咽下一口水,跟着帮腔。
请来二人的村长讷讷,说这是上一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近日又连发怪事,这才……
“合着你不知道?也没人见过?”少女一挑眉,显出几分薄怒。
妖物原型对捉捕实是重要,师兄妹村里一轮转悠,终于捉住人问了个清楚。
“得,就三十年五前有个新媳妇被你们供的山祖抓了去?那新媳妇就是剥皮女妖?”少女眉毛越跳越高,眼见着要同那人打起来。
青年忙拦住她,组织言语:“那若有精怪作乱想来也只会是你们说的那山祖,那妖物……当真六头十臂七腿?”
“行,”青年一抹头上汗水,拽住他师妹,“我与师妹二人再探几日。”
二人来到孙富生搬走荒了的屋舍,焚香烧符寻线索,一通忙碌,终于得通天地。
画面时隐时现,两人本做足了大海捞针的想法,却没想这方天地恰对那媳妇极有印象。
如那村人所说形容年纪的女孩在这院里日日忙碌,二人捻诀拉动时间,画面断在一日女孩院中乘凉睡去。
“想来那妖物若出现,便是这一日?”师妹说着,忽而忿忿一锤树干,“这人丈夫真不是个东西。”她修习多年,轻而易举看出女孩时常负伤,柳眉倒竖,又要锤树。
“别,”师兄拦她,拧眉思索,“若能屏蔽天地感应,必是大妖或天地灵物,可若是前者……”
“这整片山都不会有活物,”师妹冷眼觑他,“若是天地灵物,又怎会吃人?得,又是死胡同。”
二人沉默片刻,师兄开始布阵:“试试连灵罢。”
“这地方真有灵?连不上我们灵力岂不全部作废?”师妹狐疑,跟着按下朱砂。
还真有,天地灵物天生地养,与天地同寿,不通人性不通人言,形态千变万化。
他们连到的这一只,是标准的橙色光团。
二人甫一调动连灵查问,便被兜头砸了一脸记忆,连上的天地灵物也眨眼没了气息。
两人消化完,默默无言。
“小翠吗?她倒还剩几分气性,”师妹垂了眼,闷闷不乐地垮下来,“我当她怎样活都愿意呢。”
原也是不愿意的。
原也有不愿意的。
那一点柔软的为自己活的气性,竟是这样结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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