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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伏市监狱,一个十人监室,新进监狱的盗窃犯等在一个床位边,等原主收拾好床位腾给他用。
那原主是个老头,胸膛瘦得像块薄木板,动作慢腾腾的,盗窃犯忍不住和周围人搭讪。“这么个老东西还犯罪啊?”
周围人说:“他可不是这么老才犯罪,人家是二十多岁杀了人!”说到这里声音低下来,手做了个切菜的动作,“杀了人自己的姑姑,还碎了尸!”
“什么!”盗窃犯吓得要跌坐在地上。“那……那他现在收拾床位……是要去哪?执行死刑?”
那老头听到了,回过头望了盗窃犯一眼,盗窃犯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样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偏执与疯狂。
“他今天就刑满释放了,说要去找退休的警察局王局长讨回公道呢!”
三十年前。
周一下午五点二十分,三伏市福禄区警察局,治安管理大队民警小朱的办公室。
警察局正常的下班时间是五点三十分。小朱从办公室窗户看到其他部门的同事到点下班。办案部门却根本没这好事,他郁结心中,闷闷不乐地问对面的女人。“名字?”
“李如烟。”
小朱照着笔录系统提问:“工作、住址、家庭情况?”
“三伏市华林苑8栋808室,我是三伏市富源电力公司的副总经理,家有三口人,丈夫胡青,他和我爸爸一起做建筑生意,一个儿子,今年两岁,乳名小布丁。”
好单位。好家庭。好气质。真令人羡慕。飞快敲打笔录的间隙,小朱抬起头来看了旁边的女人一眼。
这女人和警察局格格不入。她临近下班时分才来,坐在小朱的办公桌旁边,路过门口的每一个人都回头看她。一条月见草花纹、风格淡雅的白色丝巾缠绕在李如烟纤细的脖颈,她淡粉色的嘴唇像鲜花一样开合,白嫩的小腿露出裙底,脚趾甲涂成粉色,圾一双浅绿色的拖鞋,拖鞋上GUCCI的标志闪闪发光。
小朱努力专注电脑屏幕,调整坐姿时,屁股底下劣质的皮椅咯吱声让他尴尬。老旧的台式电脑和落后的办案系统,让做笔录变成一件浪费时间又煎熬的苦差。但小朱必须在6点之前完成这份笔录。领导后面还有其他安排。
“你和被保证人李天英是什么关系?”一股幽微的香气飘到小朱的鼻子底下。小朱猜测这是某奢侈品牌的香水。
李如烟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他是我侄儿。”
这是所谓的担保人笔录,给被关押的犯人转换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时,要求担保人说明基本信息、工作地址、有无犯罪记录、联系方式,以保证犯人在无法传唤到案时,可以查找担保人的行踪并追究责任。李如烟就是来警察局担保他的侄儿李天英的。
小朱飞奔向打印室,抽出三张仍有余温的打印纸,督促李如烟在每一张笔录下方签名,按手印。为了节约时间,人员释放和手续办理由不同部门负责,李天英下午已经释放,李如烟过来补办手续。“你可以走了。”小朱递给李如烟一张餐巾纸擦手。
看着李如烟文雅地擦掉手指的红色印泥,小朱心中突然有这样的确信。「我这辈子恐怕只会和这个女人打这一次交道。」
女人走后,小朱往后一靠,猫咪一样大伸懒腰。 “呼——” 他快速摩擦手掌,用力搓揉脸上的皮肤,缓解紧绷的神经。繁忙的办案工作短暂告一段落。
治安大队队长,小朱的直属上司陈队长走进办公室:“刚刚那女的犯的什么罪?”
小朱正在登出笔录系统。“怎么?陈队您要亲自办这个案子?”这句话,小朱本意用调侃的语调说,但是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这话带着一根软刺。
李天英寻衅滋事案的卷宗就放在小朱办公桌的右上角。淡黄色的卷宗封面,承办人那栏写着陈队和小朱的名字。陈队在前。名义上,治安大队所有案件都是陈队主办,但是实际上,他已经多年不曾亲自不办案,而以领导挂名的形式交一茬又一茬新晋的年轻警察代办。小朱对这种领导挂名不办案的作风嗤之以鼻。
不过陈队长明显没听出来小朱说话带刺。他三角眼一眯,笑道:“打扮挺漂亮,走过去一阵香风还戴丝巾,这样的女人失足了挺可惜。”
这是把李如烟当成特殊人员了。治安大队负责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扫黄。每个月,小朱的办公室至少要做四份特殊人员或嫖客的治安笔录。
小朱按捺住愤怒:“您忘事了。她是保证人,保昨天打架很嚣张的李天英。“
“哦哦!”陈队长点点头,明显还没记起来。自己的主办的案子,好歹翻看一下犯人的名字呀!小朱顶了顶腮帮。陈队长转眼把李如烟抛之脑后。“今晚的饭局你去?“
“吴局叫了,当然得捧场。”
陈队长理所当然地接话。“正好,开你的比亚迪去,反正不费油。”
开车就不用喝酒,但是同时要负责送每一位领导回家。小朱想起上次饭局,他把陈队长从自己的车后座拖下来,艰难地架进楼道,走进电梯,送回家门口。陈队长的呼吸——热烘烘、臭烘烘、癞蛤蟆的皮肤一样湿哒哒——喷在小朱的脖子上。小朱半欣慰半厌烦地皱眉。
吃饭地点是三伏市有名的老字号酒店。当然是包厢。五个人选了最大的包厢,只能坐满一半位置。即使如此,小朱和后辈小郑还是坐在下首。服务员不断走在他旁边说:“小心,这边上道汤,请往旁边挪一挪——”
小朱摩擦手指。重重地把大拇指依次摁过小拇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反复三十次。吞咽口水十次。调整坐垫六次。摆弄餐具十次。把手机屏幕唤醒六次,再摁熄六次。
还是没人动筷子。
吴局长和老朋友张总相谈甚欢,陈队长时不时捧一下吴局,再打笑几句年轻的小朱、小郑。这场饭局预热阶段漫长,小朱看三个坐在主位的人丝毫不饿,仿佛只靠聊天就能填饱肚子。
好像饿的只有小朱的胃袋。
贫穷的小朱,胃袋也是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小朱一个人住,加班就点外卖,回家做饭就煮面条。厌倦了食堂、面条和外卖的胃袋,在一桌子山珍海味面前,颜面尽失地蜷缩、扭曲、打滚。
妈的,什么时候能动筷子?
这时,张总站起来往门口走两步。“老李,你可算来了!” 原本过于宽敞的包厢,一下子挤进来四个人。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青年一个女孩姗姗来迟。张总给吴局长和陈队长介绍:“这就是李总,大家今晚敞开了吃,都算他的。”
中年男人李总面堂紫红,粗枝大叶,手腕上老粗一块金表,酒糟鼻和啤酒肚显示他常年浸润各种饭局。两个青年里,年纪大点的戴眼镜,小点的是个板寸头。
李总不仅对吴局长礼貌,对小朱和小郑也很讲客气,特意介绍:“这位是我女婿小胡。” 戴眼镜的点点头。“这个老吴你晓得。我孙子,天鹰。” 板寸头殷勤地微微鞠躬。李总最后随意指着同来的女孩:“这是我公司的菲菲。”
小朱从名字介绍就能听出来菲菲饭局的作用。无非是添酒助兴,红袖添香。动起筷子以后,菲菲很上道地给吴局长等人倒酒、熟稔地走到领导旁边给他们添汤。菲菲的大红唇加白粉底显得她泼辣又明艳,小朱注意到菲菲戴条细细的金项链,猜测菲菲一定赚得比他多。菲菲和今天见过的李如烟一样,属于「我这辈子恐怕只会和这个女人打这一次交道」的范畴。
这时,吴局长说:“天鹰,也敬你朱哥一杯。”
小朱进单位才一年,警察局里他的名字是“小朱”、“朱警官”,只有小郑叫他“朱哥”,他怎么也想不到吴局长嘴里叫的“朱哥”是他自己。这会儿,小朱满腹心思都放在面前的一盘鱼翅上——他没吃过,想确认是否是鱼翅——小郑推他,小朱才猛的抬头,看到那个板寸头,名叫“天鹰”的年轻人,弯腰给他敬酒。
小朱赶紧起身,端起酒杯发现是空的,手忙脚乱斟满茶水。“失敬!失敬!您是?”
吴局长哈哈大笑:“小朱,你昨天才跟他打的交道,今天就忘了?”
小朱心下一惊,他眯眼细看。那板寸头穿件白色T恤,考究地绣出“GUCCI”的字样。今天做笔录时李如烟的奢侈品LOGO给小朱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因为李如烟穿戴奢牌一看就是正品,而她侄子穿戴奢牌就像个暴发户。
原来不是“天鹰”,而是“天英”!那个李天英的天英!
李总笑容尽是宠溺。“我这个长孙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娘,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谁想性格走歪了些。还好老朋友多多关照,给我们天英一个改正的机会。”
这个穿戴奢牌的板寸头,可不就是昨天打架斗殴的李天英!他被抓进警局时光着膀子露出肩膀纹身,GUCCI字样的腰带和灰头土脸给小朱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小朱唯独忘了他的脸,才出了这样的事故。
小朱瞬间想明白这顿饭谁做东,连忙站起回敬。为了弥补之前的怠慢,还去和胡青、李天英加了微信。
坐下来的小朱没有心思吃饭。他竖起耳朵听四个中年男人联络感情,根据获取的情报仔细理清今天的一切:
李总原来就是三伏市最有名的楼盘,华林苑的老板,小朱听说他是三伏市首富,他是刚刚来办公室做笔录的李如烟的父亲。小胡就是李如烟的丈夫胡青,李天英就是李如烟那无法无天的侄儿,李总的宝贝长孙李天英。
李总喝到情绪激动,他站起来举杯高喊:“今天算双喜临门,拖了吴局的福气天英回家了,我女儿今天也刚出个好消息!” 李总亲热地捏着胡青的手臂让他宣布。
胡青浅浅微笑:“医院结果刚出来,我老婆怀上二胎,已经十三周了。我们今天就是这样耽搁了一会儿,让各位领导久等了,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好老婆。好工作。好命。胡青真令人羡慕。为非作歹却有人兜底的李天英也令人羡慕。小朱跟风举杯,食不知味扒拉着玉盘珍馐。酒足饭饱后,小朱准备开车送领导回家。
谁知吴局长摆手拒绝:“我不用了,我家就在对面。老李会选位子。”
“我也不用,老张提前请了代驾。”李总搂着张总的肩膀,提溜着李天英上一台奔驰车。“小胡你和菲菲顺路,你送她回去吧。”
只剩下小郑和臭烘烘的陈队。小郑还好说,陈队住的远,但是领导和同事,不可能不管。只能自己送了。小朱的汽车在夜幕下奔驰,路灯一盏盏的流光划过小朱的车玻璃。小朱希望自己九点半前能回到家,躺在沙发上。
值班、出勤、又上一天班、赶饭局、送人回家。回到家的小朱身体极度疲惫,但是梦境支离破碎。淤青的眼皮、缝针的脑壳、昏暗的酒吧、渣碎一地的玻璃、被害人的哀嚎、鉴伤报告。气焰嚣张的话语在小朱意识的昏暗小巷振聋发聩地回荡:
“你敢抓我!你晓得我爷爷是谁么!” 李天英刚被抓进来,双手倒扣背后,两条眉毛竖起、在小朱的手下扭曲暴怒。
“朱哥,多谢!以后多关照!” 觥筹交错间,李天英乖巧地微笑、给他敬酒,走出警局的他容光焕发,毫发无损。
在意识的小巷深处,小朱看到一个朦胧的月白色身影,她戴条白色丝巾、香气袭人,那是怀孕的贵妇李如烟,小朱这辈子都接触不到的阶级、摸都摸不到的女人。
……
“朱哥!朱哥!出警了!” 辅警小郑在驾驶室冲自己大喊。小朱从警车上下来,精神恍惚,他昨晚几乎迷失在梦境的迷宫,缺少深度睡眠。而失眠的坏处是,小朱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醒着还是睡着。
小朱和小郑走进报案人所在的小区。烈日下,“华林苑”三个大字,每一个都摇摇欲坠般压下大片阴影,豪华的门面上每一个有他的卫生间那么大。
小朱知道这里的房子自己一辈子也买不起。就像李如烟一样,是高攀不上的奢侈品。
报警人是个胖女人,姓陈,应该是医生,因为她穿的白大褂上绣着荷花医院的字样。她焦急地带小朱去停车场,指着一辆白色的奔驰。
“我昨天晚上十一点送我朋友回家,我看她上的楼。她昨天收到检查结果好像怀孕了,今天约好到我办公室我给她检查。我们约的九点,但是她直到下午都没来。”
陈医生带小朱进电梯,她戴着金戒指的胖手指按电梯八层。“我打电话她不接,发微信也不回。她老公说她可能逛街去了,但是我看到她车停在楼下。”胖女人接着说出极有逻辑的话,让小朱对她刮目相看。“我觉得奇怪,孕妇出门逛街怎么会不开车呢。”
虽然小朱认同陈医生的观点,一路上来还是觉得陈医生聊得过多、有些神经衰弱迹象。“她和她老公之前闹离婚,好不容易怀二胎,我俩都觉得情况会好转,今天就联系不上她,她老公又开会,我去她家敲门也没人开门。”
陈医生带着小朱和小郑出电梯,向右拐,小朱抬头看门牌号:808室。
陈医生指着门口的鞋柜。华贵园是高档小区,一层两户,鞋柜放在户外公共区域。“你看,她昨天穿的鞋还在鞋柜里。”
808室门外宽敞的住户空间也进行了精装修,白色的鞋柜二层随意丢着双绿色拖鞋,拖鞋上GUCCI标志闪闪发光。
小朱顿时想起昨日梦中,李如烟月白色的身影,她白到发光的小腿,涂粉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她穿的那双绿色拖鞋和眼前这双一模一样。
这是李如烟的家门口。小朱暗叹命运的奇妙。
三十分钟后,胡青风尘仆仆赶到。他打扮朴素,背着电脑包,眼镜上蒙着一层灰,毫无商务人员的气质,几乎像个大学生。胡青提了个塑料袋,一来就给小朱、小郑发瓶冰镇过的茶饮料。
“我刚从工地赶来,刚刚有个项目实在脱不开身,小陈你也真是,这么大热天的劳烦警官们来一趟。” 胡青拇指抵住密码锁开门。“我家没用密码,只设指纹。我老婆肯定出去逛街了,她经常这样没计划,爱突发奇想。昨天爸爸让她去你们那里办手续,她不拖到四五点不肯出门。小陈你就是对她过于紧张了。”
“没事。只要报警就得出警,不论事大事小,程序规定,不存在麻不麻烦。”小朱不过脑子地说着官话,实际上,在这种三伏天出警实实在在是苦差一件。小朱可以肯定,小郑已经在后头翻白眼了。
小朱跟着胡青走进808室。一进门,一股好闻的冷气扑面而来,是高级香薰和中央空调的双重作用。小朱长舒一口气,他全身是汗,制服能挤出水,走进这间居室像把头插进刚打上来的井水一样爽快。
这房间凉快,但也奢侈。808室结构是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在这样宽敞的空间,李如烟家开着恒温21度的中央空调。
小朱用手指刮掉额头上的汗液:“你家每个月得不少电费吧?” 这句话刚说出口,小朱就后悔:没见识,和首富家谈电费未免太像土包子。
胡青却很让人舒服地否认。“我们家装修用了新风系统,比较保温,一直开着不会太费电,关掉重启比较费电。”
陈医生不和他们聊天,自来熟地在各个房间走了一遍,没找到人。餐厅里,李如烟的家居服还随手挂在椅子背。她的手机充电器插在沙发边,充电线随意搁置在沙发扶手,仿佛几分钟前,她还在这里充过电。厨房里,李如烟喝过没洗的水杯摆在水池里,一个粉色的唇印印在白色杯壁。小朱猜测李如烟喝的是果汁,因为一旁的榨汁机里还有一半西瓜汁。牛奶盒洗净装在回收桶里,黑色垃圾袋也包扎好,等待丢弃。这开空调的密室充满生活气息,好像李如烟刚刚才离开。
陈医生却皱起眉头,发现一个盲点。“布丁怎么也不在?” 布丁是李如烟和胡青第一个孩子的小名。
一个外人在自己家里出出进进,反过来质问自己,胡青却不生气。他真是好脾气,一身儒雅的气质。“他爷爷五十岁生日,前天送他爷爷家住了几天。如烟昨天忘了跟你说?”
陈医生神经质地在落地窗附近来回扫视楼下:“如烟怎么回事呢!她会不会失踪了吗?”
小朱看出这次报警一大半原因是报警人过度担忧,李如烟是个成年人,哪怕是孕妇,也有自由出行的权利,没必要时时刻刻让闺蜜掌握行踪。打电话不接极有可能是手机静音,这种情况光是小郑就出过两次。等到下午或者晚上,一般都会回电话过来,“抱歉,没看手机,让你担心了。”
小朱打算打道回府,想到要与报警人陈医生费一番口舌才能回去,不禁叹了一口气。
门没有关,对面一户出来个男人,在门口围观半天,突然插嘴:“警官,出什么事吗?这户进小偷啦?”
“不要乱说,普通询问,群众不要围观。”小朱制止。
那个男人被劝离开,却又转身插嘴:“警官,我门上装了可视化门铃。需不需要调取证据?”
一屋子人顿时噤声。可视化门铃没有用SD卡,使用了会员在线保存视频服务。小朱让小郑登记那个男人的可视化门铃在线视频电话和密码,算作对陈医生的交代,坐上警车打道回府。
小朱一回去就被其他案件的事情淹没,一口气忙到七点,来不及吃饭。李如烟和陈医生的事情就像口香糖一样被扔到脑后,直到胡青发来微信,焦急地说李如烟还没有回家,明天打算来局里报案。
事情严重起来,这个案子明天不得不汇报上级。失踪案麻烦而棘手,市首富女儿失踪案更麻烦。刑侦工作为了破案率要求,不确定犯人一般不会立案。但不立案,家属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就要求案件汇报时就告知领导可能的犯罪嫌疑人。那么监控视频今天就得看完。
小郑的女朋友过来接他,顺便带了盒西瓜,坐在办公室等。小郑研究可视化门铃的手机应用。“SVIP会员权限,无限制下载视频、倍速播放、5T云空间……朱哥,这得充499元才能预览和下载监控视频。不然只能在线常速播,不能倍速。”
“有多久?”
“从昨晚十一点到今天下午三点,十四个小时。朱哥,不然冲个会员?局里能给499元报销吗?”
“还没立案,你说呢?”小朱叹了口气。小郑的女朋友无聊地坐在旁边玩手机。小朱吃着这个女孩带来的西瓜,甜丝丝、冰凉凉,感觉于心不忍。“小郑你先回去吧,这个视频我做其他案子的时候慢慢看。女朋友等着呢。”
说到底,小郑只是一个辅警,拿着一千多元的工资。没必要为了那么点工资让他加班拼命。那也太畜生了。
送走小郑和他女友,小朱一边撰写另一个专案的材料,一边在另一台电脑播放着可视化门铃上的监控视频。小朱感觉加班就像慢性自杀。
小朱的后脑勺好像有根钉子,“砰”、“砰”、钉子一下下锤进头骨,把他的头皮绷紧了,整根钉子钉进去,他的整张面皮也绷紧了,被钉子拉扯着,叫嚣要逃离这颗脑袋。
指针指向十二点。小朱感觉自己已经两天没有睡觉,像活在一枚卵里,失去对重力的感知,听什么、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膜。他快速速摩擦手掌,用力搓揉脸上的皮肤,摩挲眼睛,缓解紧绷的神经。专案放在一边,暂时不想操心。他为了放松去看李如烟的家门。之前匀速播放的几个小时没有任何异常。
跳着看不行。如果要寻找的答案是”钥匙不在这里“,就必须翻开每一寸土地确定下头没有藏着钥匙。
要确认李如烟没有离开,必须确认每一帧她都没有离开。
突然,小朱呼吸停滞,布满血丝的眼珠紧盯屏幕。
监控时间显示今天早上七点,胡青离开家门上班不久,一个穿白色T恤的板寸头大摇大摆输入密码,进入李如烟的家。几十分钟后,板寸头拖着个行李箱走出来。那行李箱大得能装个人。
小朱立刻辨认出,这个板寸头就是李如烟的侄子李天英!小朱紧紧盯住监控视频里的李天英。他从未奢望过立功机会,可李天英将这个机会送到了面前。
如果李如烟真的失踪就好了!小朱心中一个阴暗的角落如此希望。最快破获的密室失踪案。不,说不定……会是最快破获的密室杀人或者绑架案!小朱联想起近期新闻中报道的几起悍匪绑架案,其中一起将受害人装进行李箱躲过监控视频,他的心思前所未有的活络起来。小朱困倦顿消,心想这起案件如果能成,一定会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日后,三伏市看守所审讯室,小朱和小郑隔着铁槛讯问李如烟失踪案的犯罪嫌疑人李天英。
失踪当然不是刑事案件的立案案由。这起案件在小朱和陈队长的极力游说下,初步定性为绑架案。吴局长极力反对,但架不住监控视频铁证如山,李天英就是第一嫌疑人。
“我只是去拿我姑姑保险柜里的钱!我进去的时候她家没人!” 李天英两条眉毛竖起来、面部扭曲,暴怒地捶桌。
小朱吼道:“老实点!你涉嫌的是绑架罪,起刑五年,你晓不晓得?你别给我装蒜!”
李天英不怕,他端详着穿着制服的小朱,面带讽刺。“都说拿别人手软,吃别人嘴短,我看朱警官你比我会演多了!谁更会装啊?”
小朱赶紧打断:“别扯其他,老实交代,你昨天去你姑姑家做了什么!”
小朱偷偷瞥一眼小郑,小郑眼观鼻鼻观心,和他一样会演。他们都装作从未吃过那场宴席。那天晚上吃的鱼翅好像还在胃里,发酵出臭气、腐烂成一团垃圾。小朱打了一个饱嗝,觉得自己的口气都弥漫着腥臭味。他定一定神,决心一定要撬开李天英的嘴,挽回曾被自己腐蚀的公平正义,为下落不明的贵妇李如烟主持公道。
但是李天英抿成一条线的嘴堪比铁板。无论怎么问,李天英都坚决否认。“我那天没见过我姑姑。行李箱里是钱。你问多少遍都是这个结果。”李天英眼神坚定到小朱自我怀疑。我难道找错了人?不,绝对是李天英。小朱加班坐在办公室反复研究案件的每一份证据,仍然认为李天英有最大嫌疑。
然而,刑事拘留时间已到,犯罪嫌疑人拒不认罪,没有进一步证据。吴局长决定释放李天英。
小朱闯进吴局长的办公室,他从没在领导面前说话这么大声。“局长,不能放人!李天英有重大嫌疑!请批准搜查令,我一定能找出进一步的线索!”
吴局长坐在椅子上,啤酒肚抵到办公桌,他摆摆手。“本人不认罪,证据又不足,李如烟活的死的都没找到,你凭什么关人?赶紧放了。”
小朱急切地说:“局长!李天英他才从局子里出来就又扯上这事!他绝对有问题!但凡能够搜查他家,我们一定能发现更多证据!就算行李箱里不是李如烟,是一箱子钞票,那也是犯罪,他涉嫌盗窃罪,数额巨大,应该继续关押。”
吴局长突然一拍桌子,指着小朱的鼻子大声喝骂:“我看你最近不太清醒!被害人的家属都说了不报警不存在盗窃,那些钱拿了就拿了,你是什么身份,你来指控李天英盗窃罪?这个警察局,到底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小朱胆怯地后退一步,但是一想到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又上前一步。“代表李如烟谅解盗窃现金的家属是谁?李总吗?被害人的家属不应该是她的丈夫胡青吗!您这种说法不符合法律规定!”
吴局长站起来,抄起面前的茶杯就砸向小朱:“我说放人就放人!这局长要不让给你来当?现在的年轻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滚!你滚出去!这个案子你不用管了。你从现在开始退出这个专案。”
吴局长骂小朱的声音很大,整层楼都能听到局长的怒吼。小朱梗着脖子,昂首挺胸走出吴局长的办公室,深恨决策机制的不公,认为自己是代表正义的孤独斗士。
李天英第二次意气风发地走出看守所。毫发无伤,光采飞扬。从这天起,小朱成了三伏市警察局的边缘人。食堂吃饭时没人和他说话,出警时没人搭话,值班时没人愿和他换班。小朱并不休假,仍然按时上班,退出专案后依然加班、做事,每天最后一个离开警局,但是所有人都晓得,抓错犯人,得罪领导的小朱,仕途走到了尽头。
李如烟已失踪一个月。这天,正在加班的小朱突然心脏一阵抽搐,他瘫坐在椅子上,呆呆盯着日历,深感自己正站在悬崖边,只要再后退一步就会坠崖。再退一步,工作生涯就要毁掉。
必须找到救命稻草。破案就是救命稻草。
小朱甩开正在办理的琐碎案件,打开“李如烟失踪案”的案件文件夹,再次调看一个月前,他调取的可视门铃监控视频。他拖拽时间点,眼神专注得近乎疯狂,甚至剪辑出监控中每一个有人出入的片段反复研究观察。
周一23:00,李如烟进门,穿着当天在小朱办公室做笔录的那一袭长裙,她把绿色拖鞋整齐放在门外的鞋柜里。
周一23:30,胡青回家。那天晚上他和小朱第一次见面,他们在一场丰盛的宴席上宾主尽欢。
周二7:00,胡青背着电脑包出门上班。
周二7:10,胡青返回家门口,开门进入。几分钟后,胡青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出门。胡青的证言解释,他下楼后想起昨晚厨房垃圾没丢,回家拿垃圾。
周二7:40,李天英输入密码进门。李天英称姑姑在微信上同意他过去拿钱,密码也是姑姑告诉他的。小朱和小郑没有找到对应的聊天记录。数据恢复也没有恢复出来。
周二8:00,李天英拖着一个褐色奢牌行李箱离开李如烟的家。这个行李箱大得能装一个成年人。李天英说是那一箱的现金。李天英被关进去后,李总向警局提供了这个褐色的行李箱,力图证明孙子的清白。拉开拉链后,里头满满一箱现金震惊了局里所有人。小朱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现金。但是,这不能证明监控里的行李箱装的就是这些现金。甚至,小朱阴暗地猜测,说不定行李箱都不是同一个。李总家财万贯,随时能装满一箱子现金保释长孙安危。小朱为美丽的李如烟感到惋惜,在女儿和长孙之间,李总选择保护长孙,而不是为女儿主持公道。
周二17:00,陈医生和小朱来到李如烟家门口。陈医生试图猜出李如烟家密码,没有成功。
周二17:40,胡青戴着眼镜,背着电脑包,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用指纹解锁打开家门。
哪里不对劲,哪里很奇怪。小朱怀疑自己神经衰弱,绝望之中产生幻觉,自觉发现了新的线索。小朱将视频定位在反常的地方,眼珠紧贴屏幕,放大、再放大——
“咔擦——” 电脑屏幕闪过一道白光,突然黑屏。小朱的灵光一闪被打断,他愤怒地踢了一脚主机。偏偏这种时候出故障。但很快,小朱意识到不止电脑,电灯也熄了。他走到窗边一看,发现警察局周围的广场和居民小区一片漆黑。
原来不是电脑故障,而是整个城区线路烧断。小朱打电话给维修部门获知这个消息。维修部门的同事说正在抢修,二十分钟就能修好。小朱拉了拉领口,热出一脑门汗,空调没电后,办公室很快闷热起来,垃圾桶里的瓜皮发酵出酸味。
闷热的办公室里无法思考,小朱干脆开车到旁边的夜市要了碗烤冷面,停电后,商家架起蜡烛,摊位饭桌燥热难耐。小朱干脆抹黑蹲在路边吃。
这时,一个女人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走着,突然跌倒在小朱旁边,差点把小朱的炒面打翻。小朱赶紧扶起女人,没想到这却是一个熟人。小朱认出这个醉倒在马路上的女人,正是李总吃饭时带去陪酒的女孩,菲菲。
菲菲还是涂着大红唇,三伏天喝醉酒,脸上出油让她粉底斑驳。菲菲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一条白色的丝巾挂在她脖子后头,是和项链缠绕在一起才没掉下。
小朱扶起菲菲,看她还能自己走便要离开。一阵热风吹过,菲菲刚走两步,她脖子后头挂着的那条摇摇欲坠的丝巾就掉了下来,菲菲毫无察觉,小朱捡起一看:
一条月见草花纹的白色丝巾。和李如烟来小朱办公室做笔录那天戴着的那条,一模一样。
小朱双手颤抖:“这条丝巾……是哪来的?”
菲菲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当然是……嗝……我男朋友送的。”菲菲爱惜地抚摸那条丝巾,前言不搭后语。“这是真的蚕丝哦,上面的污渍都不能用热水或者肥皂洗,只能在三十度以下的清水里慢慢拍打,可难伺候了。”
“你的男朋友是?你刚刚说的污渍……是什么污渍?”小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
菲菲媚眼如丝。“警官饭局上没看出来吗?我男朋友就是李天英呀。”
小朱一下子站起来,什么叫踏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二日,菲菲的丝巾被正式取证调查,丝巾上的污渍经过检验,查验出李如烟的DNA残留。原来,菲菲半年前入职李总的房地产公司做销售,长袖善舞会交际,带出去应酬多了,她竟悄悄和同龄的太子爷李天英走到了一起。菲菲的证词加上李如烟的DNA残留,均将李如烟的失踪直指李天英本人。李天英再度被拘,而这次,吴局长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批准搜查令。
搜查行动有如天助。小朱和检验科在李天英家中的地下室找到了和视频中一样的褐色奢牌行李箱,在这个行李箱的夹层一角,检验科提取到了一块褐色的污渍,血液测试对这块污渍产生反应,检验结果显示,那块血迹上提取的DNA与李如烟的DNA数据99.9%吻合。
李天英的行李箱里有他姑姑李如烟的血迹!
这个消息震惊警局,几乎让案件定性产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释放李天英的吴局长立刻挨批。小朱手捏检验报告时,泪水盈满眼眶,激动得拿不稳这几页薄薄的纸片。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能是惋惜李如烟的香消玉损。
翌日,李天英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宣布逮捕决定时,铁槛后头的李天英依然气焰嚣张。“我爷爷不会放过你的!我没杀人!”
但是,历经沉浮的小朱再也不会被这种小人物扰乱心绪,他打量李天英,这位他过往极其羡慕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如打量一只不停蹦哒的秋后蚂蚱。法院的同事告诉他,李天英的犯罪事实已经基本认定。被害人李如烟的丈夫胡青坚决不谅解,而李如烟的父亲李总曾替李天英作伪证,已受到相应处罚,无法代表李如烟谅解他的亲孙子。
由于没有谅解,也没有认罪,态度恶劣的李天英极有可能被判处死刑。而小朱则因为立功,经领导决定,将于半年后正式提拔晋升为三伏市警察局刑侦大队副队长。决定书已经下发,只等正式调令。
这天,小朱仍在加班,但是心情再不抑郁,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分辛勤,都会有命运丰厚的馈赠。毕竟李天英案件传奇的破案经历,正验证了“天道酬勤”这句老话。更何况加班中途还有朋友邀请他吃饭,这个班加得不寒碜。
这时,小朱的微信提示收到新消息。“朱队,这是之前你们要调取的华林苑8栋808室的用水记录。前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你们又没给正式的文件,数据略有奇怪,需要复核,搁置到现在才核查完毕,请您查收。”
消息来自微信好友“三伏市水管局小丁”。明明是下班时间,小丁发工作信息却半点不客气,还附带发送一个文档文件。小朱刚要打开,陈队就热情邀请他一同下楼。这次饭局,小郑开车,陈队和他坐在车辆后座,小朱从没觉得陈队长那么和蔼可亲。
宴席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小朱心情舒畅,喝得醉醺醺地去上厕所,坐在马桶上闲着无聊,他又点开那条新消息。粗略一看,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证据,只是用水记录。小朱晕眩的脑子回忆半天,才想起这是李天英杀人案的证据之一。当时,正处于破案瓶颈期的小朱什么线索都想抓住,能调取的证据他什么都想调取。
直到现在,小朱闭起眼睛还是能轻易回忆当时的迷茫和惶恐。当时吴局长甚至把这一点也作为攻讦他的理由。“眉毛胡子一把抓,耗费巨大警力,却净调取些没屁用的证据。你就不适合办这种重大专案。”用水记录正是小朱在组内主持调取的最后一份证据,头一天要求调取,第二天就被吴局长下了专案。
而现在,小朱略带快意地心想,背了处分的吴局长——准确来说,吴副局长——这辈子仕途走到了尽头,而他还有光明远大的前途。小朱礼貌回复那位名叫小丁的职员,心中却暗骂他们办事效率低下:李天英案都快侦查结束了,这人现在才给他这份证据,如果我真靠这个破案,黄花菜都凉了!
小朱解决好生理问题,推开包厢门走进一片奉承称赞中。不认识的小年轻谦卑向他举起杯盏,小心让杯口低于小朱的酒杯。“听说您是三伏市最年轻的刑侦副队,太厉害了,我要向您学习!朱队,我敬您一杯!”
小朱春风得意地喝下那杯白酒,好酒都是烈酒,醉得他舌头发麻。一个年轻女孩殷勤地替他添好一碗鱼翅。小朱坦然接过,啧啧品尝。“鱼翅和银耳汤没有太大区别嘛。”
搁在以前,这种话小朱绝不会出口,他怕别人嘲笑他“家猪吃不了细糠”。但是现在小朱身份不同,他如美食家一样发表评论后,众人纷纷附和。“确实,鱼翅口感黏糊糊的,可不就和银耳汤一样么?”“都是噱头。”就连陈队长都哥俩好的调侃一句。“我这个小兄弟是个实在人。”
请客吃饭的一个老总过来敬酒。“朱队您说得没错,这玩意就是吃个智商税!也就我们这些俗人爱吃!我亲戚的那个案子……”小朱按下老总的酒杯,打笑道:“吃饭不谈工作,再谈就不喝了!”老总连连点头,抹了一下额头流下的冷汗。小朱满意地笑笑,决定再晾他几次。酒不醉人人自醉,权力的滋味,令人着迷。
酒足饭饱,时间走到八点半,小朱醉醺醺地坐在办公室,他要继续加班。即使小朱即将升任三伏市最年轻的警察局副队,他依然不能放松,毕竟仕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办公的楼层,仍有一两个年轻的后辈在加班,是今年新进的愣头青。他们敬畏地冲小朱笑一笑。“朱队好勤奋,这个点还来加班。太敬业了,我们得向您学习!”
小朱浑身酒气,被这一顿奉承捧得神清气爽。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即将升职的他,连办公室都已提前换成单人间——他放松地伸了懒腰,往皮椅上一靠,“砰”,他把大脚往桌面上一搁。
小朱抚摸着臀下座椅的皮革,不愧是优质皮革,摸上去就像黄油一样软,怎么调整坐姿都没声音。小朱不禁幻想,局长办公室的座椅,坐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
浑身舒坦时,小朱没心情工作,就想找点乐子。他醉醺醺地翻了翻抽屉,没找到什么娱乐的玩意,只翻出一部紫色的女士手机。小朱翻开一看,是菲菲的手机。手机聊天记录提取了电子记录,实物还没移送。
菲菲。小朱默念着这个名字。每个中国人都有名有姓,菲菲当然也是。可能是张菲,刘菲,王菲。但是李总介绍这个女孩时,轻描淡写,只说了一个如同阿猫阿狗一般轻佻的昵称。称呼反应着地位。过去,小朱觉得拿着微薄工资的自己与菲菲绝无交集的可能。他为生计奔波,恋爱和娱乐都捉襟见肘,对那些昂贵奢侈的放纵手段敬而远之,深怕自己万劫不复。但是自从他的称呼升级为“朱队”之后,小朱想起菲菲,想起菲菲的大红唇,挂着金项链的白嫩脖颈,突然觉得自己与她并不遥远,心头一片蠢蠢欲动。
小朱解锁菲菲的手机,随意乱翻。他翻看菲菲和李天英之间谈情说爱、乃至隐私劲爆的聊天记录,畅想有一天,自己能如有钱有势的李天英一样,享受女性的追捧和服务。小朱突然想更多地了解菲菲这个人,他想了解她的脸、经历、爱好以及三围。
小朱率先翻看菲菲的社交账户。菲菲的社交账户没有任何言辞激烈的社论,也并不过多分享自己的心情,主页基本是零食美妆之类的安利转发,是典型的少女风格。小朱觉得满意。
小朱又去翻看菲菲的聊天记录,八卦群、家庭群、购物群、拼多多砍一刀互助群……菲菲竟然账号上有三十个置顶群聊。但是都是日常对话,家长里短,小朱略感无聊,且心中给菲菲减扣一分。他不喜欢话太多的,交往起来浪费时间。
最后,小朱打开菲菲的浏览器搜索记录。一般人使用手机会记得清理历史记录。但是,小朱作为侦办刑事案件的专家,他知道另一个东西也会反应用户的搜索记录,且大多数用户会忘记清理。那就是浏览器的后台程序进程。这种进程需要点进浏览器,一个一个关闭,有时候能够打开上百个进程,而用户毫无察觉。通过探查未关闭的浏览器后台程序进程,小朱可以看到用户几个月之前,乃至几年前的搜索内容。
菲菲果然也没有清理浏览器的后台程序进程的习惯,恐怕她从没完全清理过。因为小朱简单地浏览,就看到一系列“职场必背话术”、“入职建筑公司你需要知道的十件事”之类的话题。再往前翻看,小朱甚至找到“从校园到职场”、“档案暂存相关规定”一类毕业生才会搜索的文章。那时候菲菲刚从大学毕业,可以看出她被毕业手续折磨得焦头烂额。
小朱还在往前翻,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大学时期的菲菲,作为女大学生菲菲,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对哪些话题感兴趣。但是突然之间,小朱的手指突然凝固在屏幕上方。
小朱绝对想不到,能在菲菲的手机浏览器看到这些熟悉的人物。菲菲的搜索记录显示,在她大学的某个时期,远在毕业以前,她就曾疯狂搜索下列关键词:“胡青”、“XX高中胡青”、“XX大学 胡青”、“李如烟”、“三伏市李如烟”、“富源电力李如烟”、“李天英富二代”、“李如烟结婚”、“李如烟丈夫”、“三伏市胡青”、……浏览过的文章会变成紫色,而这个搜索界面上,所有关键词关联文章均呈现“已浏览”的状态。
小朱的脊背冒出冷汗。他的脑海中,一系列细节像走马灯一样闪现:
李总对胡青说:“小胡,你和菲菲顺路,你送她回去。”那时候是晚上几点?不超过九点半。小朱记得当晚九点半之前,他就送完陈队长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那么问题来了,晚上九点左右饭局就散了,为什么胡青直到当晚十一点三十分才回家?在他老婆确诊怀孕的当晚?
陈医生的话忽然刮过小朱的耳边。“她最近和她老公闹离婚。”
小朱坐如针毡,努力穿梭记忆的碎片,回溯与胡青交谈的碎片。这个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小朱想起戴着眼睛,背着电脑包,像大学生一样朴素的胡青。他当时刚从工地赶来,眼镜片上蒙着一层灰,他礼貌地给小朱和小郑带了冰水,小朱感慨他家空调费电时,胡青谦逊地介绍,说他家“装修用了新风系统,比较保温,一直开着不会太费电,关掉重启比较费电。”
空调。低温。城区停电那天,空调停摆,小朱的办公室很快闷热起来,垃圾桶里的瓜皮发酵出酸味。开空调……垃圾不会发臭……
垃圾袋。这个从没关注过的证据,让小朱的背脊上像被鼻涕虫爬过一样,冒起鸡皮疙瘩。李如烟失踪当天,胡青在早上七时许背着电脑包出门,几分钟后他因忘带垃圾返回家里,手提一袋厨房垃圾出门。小朱清晰地记得,他到李如烟家出警当天,李如烟家厨房里,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包扎好,放在厨房等待丢弃。这两个场景单看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按照时间顺序连起来细想,一个恶心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就会如水落石出般显现。
胡青家头天晚上明明没有人在家吃饭,为什么隔天会有两大袋厨余垃圾?早上胡青带走一袋,下午小朱和小郑进门,厨房里又有一袋。一共两袋……不,甚至可能是三袋。胡青的电脑包也可以装一袋。一个没有人在家吃饭的晚上,李如烟和胡青的家里产出了两到三袋分量十足的厨余垃圾。
小朱呼吸急促,他安慰自己,哪怕垃圾有所古怪,也不代表他抓错了人。毕竟,李如烟一个大活人,怎么也不可能藏在两个垃圾袋里被运出家门。没错,这不可能。想装个活人,怎么也得弄个行李箱。除非李如烟当时已非完整的人体。
对了……水费单。小朱的衬衫背部已被冷汗打湿,他双手颤抖着打开水管局的小丁发给他的文档。小朱的手指急切地划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格,他最终定位到第38行,8栋808室的用水量。
表格显示当晚该住户用水量七吨。
“砰——”、“咔擦”,菲菲的手机从小朱手中滑落,摔到地上,屏幕碎裂。小朱从椅子上溜下去,呆呆地坐在地上半晌,不能接受事实的真相。毕竟,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畜生?七吨自来水将人肉和碎骨的混合物冲进下水道,冲进化粪池,无法弄碎的人骨装进垃圾袋带出家门扔掉。让疯狂痴恋自己的情人陷害家产的第一继承人。等李天英的庭审尘埃落定后,三伏市首富的家业,唯一的继承人只剩尚在襁褓的布丁,这与胡青继承完整的家业,又有多大区别?
孩子……那几个垃圾袋中不仅有李如烟的尸骨,还有她和胡青尚未出生的亲生子的尸骨!
小朱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座椅上,听觉、视觉、触觉都失灵,手指神经质地跳动。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才好?忽然,小朱的手指停下来,他的手指指腹恢复了触觉,能感受到座椅上铺盖的优质皮革——那可真是如黄油一般,又亮,又软。
小朱摸着那皮革,突然捡起手机,操作着反应不灵敏的屏幕,巨细无遗地删除菲菲手机上的搜索页面后台。他充愣半晌,又像删除噩梦一样,删掉他与“三伏市水管局小丁”的所有聊天记录。
“嗝——”,小朱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他微醺的大脑缓慢地思考,该如何约小丁出来,找机会删除小丁微信上的聊天记录。刚刚在宴席上,小朱吃了好几碗鱼翅。而现在一种鱼翅腐烂的气息,从他贫穷的胃袋中翻滚上来。
(正文完)
日期:2023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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