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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他隐有皱纹的眼角瞥见窗外黄沙侵染,于是缓缓转过头,一窗之隔的漫天黄沙好似横扫千军的铁骑般如入无人之境,模糊了天地交界,混淆了日月昏明,然而即便是如此巨大的能量也无法穿透落地窗,因此所有宏大和喧嚣不过是为这窗后人上演一出悲怆的、激昂的狂风卷沙土默剧。
墙上时钟秒针一顿一顿地向前,时间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上空,茶几上的咖啡腾起温暖的水汽,勾描香味与温度的形状,醇香盘旋、萦绕在鼻尖、唇齿间,令人不禁联想到杯中之液从口腔经食道徐徐滑入胃袋后的重量。
坐在沙发上的人宛如沙丘中被风沙吹出一角的石像——曾经信徒络绎不绝的庙宇早已不复存在,支撑庙宇的忠诚石像就此掩埋入黄沙,而今又突然被风掀开历史的一角——回忆滚滚而来,裹挟着他的命运,独属于弗阿德·库皮兰的命运。
弗阿德双眼射出穿透沙尘和时间的目光,他隐隐看见沙尘中走来一位老妇,她矮小而壮硕,穿着朴素但配饰讲究,步伐稳健扎实,面对渐起的黄沙一手牢牢地牵着缰绳,一手裹紧头巾,浑浊的黄色眼珠透着精明的光。跟在驴车后的护卫身形瘦长且精干,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腰间挂着佩刀,一眼便能看出是附近某家老爷的护卫,他们的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警惕、冷漠、疲惫的眼睛。
回忆似幽灵,缓缓走来。
十几年前撒兰地区的集会上,带着护卫的矮小老妇蕾哈娜在奴隶贩手中买下了四个奴隶——弗阿德就在其中。
01:来自沙漠尽头
“神明罗斯塔化身俊俏青年,路遇树下一位跛脚老人。
“老人蒙白翳的眼睛看见了旅人背后的光芒,他问祂:‘可敬的旅人啊,你行色匆匆将要前往何方?’
“旅人的笑声如甘泉般清冽甘甜,脚步如微风般轻盈自如,他说:‘尊敬的长者,我将前往芙爱德的王都,去见这片土地的王,弗阿德。’”
——《<芙爱德>新编》
奴隶贩在沙漠中救起了昏死的弗阿德,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因此奴隶贩怀疑他是出逃的奴隶,他一眼看中了弗阿德的价值,于是抱着卖一笔好价钱的心思带回了驻地进行驯养。奴隶混沌一片的头脑不会影响百里挑一的卖相,他们不属于过去和未来,只属于他们的主人,所以弗阿德还得感谢奴隶贩给他找了个有钱有势的主人。
供奉神明的香炉安静地燃烧,奴隶贩在飘荡回旋的烟云中与老妇蕾哈娜交谈自己优秀的驯养成果:这些奴隶健康、温顺而能干,并且他们遵奉罗斯塔教的教义,是一批优秀的货物。
彼时尚且无名无姓的弗阿德和其他三位奴隶一同坐在前往马卢夫家族领地的驴车上,麻布的防沙头巾将弗阿德的头包裹得严实,唯一露出来的一对眼睛注视渐行渐远的奴隶贩驻地,直至看不见后抬头望向黄澄澄的天空。
他是身无长物的奴隶,记忆得如婴儿降生之初般赤裸而干净,而命运早已在他的脚下铺就一条奴隶之路。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法失去,身体属于未曾谋面的主人,灵魂属于罗塔斯:全知全能的我主罗塔斯,请求你引导我等迷茫之物。
此时默默祈祷的弗阿德不知道未来的他将如何失去珍视之物,所以在遥远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他会先开始拥有。
马卢夫家族是撒兰地区赫赫有名的家族,在利兰帝国库珀兰殖民地上也有一定的名声:他们产出的优质棉花畅销利兰帝国及其他殖民地,除此之外最有名的便是马卢夫家族风格独特的宅邸。因为每代马卢夫家族都会修葺、扩容他们祖宅,所以现在马卢夫宅邸兼具不同风格,留下每个时代的痕迹。这一代马卢夫老爷选择了利兰帝国的建筑风格,在宅邸前修建了一个花园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座直径二十米的喷泉,喷泉中央的罗斯塔神像脚下日夜不停地向外喷涌清澈流水。
以马卢夫祖宅和广场为中心向外是连绵不断的棉花田,奴隶们每天在田间工作,弗阿德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比其他人更加壮实、能干、聪慧,他坚定信仰罗斯塔教义,同时他也清楚奴隶的命运:日益沉重的枷锁将会弯折他的腰,拖慢他的腿,直至伤痕累累的他累死在烈日直晒的棉花田里,或者倒在汲水的水罐旁,重复千千万奴隶的结局,而奴隶们所受的苦难在罗斯塔教义广为流传的解释中都来自前世的罪恶,若是今世他们偿还了罪孽,便可得到来世的幸福。
在来到马卢夫家族一年后,弗阿德因其博闻强记、勤劳能干和忠实可靠在奴隶中颇有名望,时常负责解决奴隶们之间的一些纠纷,连管教奴隶的妇人蕾哈娜都让他接手一些奴隶身份之外的工作,比如带领奴隶们祷告、供奉神明罗斯塔,分发马卢夫老爷或夫人们给奴隶们的赏赐。
说起马卢夫老爷,这一年间弗阿德才见过他一面,那一面也是他在田间劳作偶得间隙偷偷喘口气,抬头就见远处坡上蕾哈娜等仆人拥着几位衣着整齐的人物,后来从蕾哈娜那里知道,那是他们的主人马卢夫老爷和他的家人们。
那天马卢夫老爷突发兴致,亲自前来视察棉花田的劳作情况,他的五位妻子和两位儿子伴他同行。
雍容华贵的女人们一手拉紧头纱,一手抬起,置于额头遮挡阳光,她们抱怨日照强烈、尘土飞扬,伤害了她们的皮肤,一举一动间脖颈、手腕上的黄金珠宝同太阳般闪闪发亮,首饰碰撞的声音如同泉水般清脆响亮。
马卢夫老爷的大儿子在库珀兰首都大学上学,因此现在伴于马卢夫老爷身边的是二少爷和小少爷。二少爷阿西夫·穆拉德·马卢夫立于父亲身旁,面无表情地注视棉花田,他的焦点显然不在于此,他曾深受父亲的喜爱,而自从弟弟阿瓦德出生后,阿西夫收敛了往日的任性、随意,变得少言寡语,深绿的眼瞳后的心思似乎深不可测。年幼的小少爷阿瓦德·穆拉德·马卢夫站在父亲的身前握着对方的手,他看向山坡下忙碌的奴隶,抿紧嘴唇昂起仍带婴儿肥的脸蛋,抬头询问父亲田间这些围着几块布的人在做什么。
马卢夫老爷微微弯腰,抚摸他小儿子柔软的头发,回答道:“我们的棉花正在收成,阿瓦德,有了这些‘白色黄金’,你又可以换身新绸衣了。”
阿瓦德仰起稚嫩的脸蛋,舒展眉头,问道:“爸爸,我的旧衣服能给他们吗?”
马卢夫老爷笑道:“仆人要干活,不需要好衣服,对吗?”旁边一直弯腰低头且沉默不言的蕾哈娜连忙应和她的主人并且夸赞阿瓦德的善良。
就在此时此刻,阿瓦德和弗阿德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也绝对称不上接近,远近与否在于考量的尺度是现实距离还是身份差距。
每年的罗斯塔祈福节通常在棉花收成阶段的末尾,这天马卢夫家族的传统是宴请宾客,宴后会主人们会将残羹冷炙赐给奴隶们。祈福节也是奴隶们少有可以歇息的日子,他们在这天要供奉神明罗斯塔,祈祷今世之苦化作来世蜜糖——弗阿德会带领其他奴隶吟诵罗斯塔教义,进行罗斯塔教的仪式。
在祈福节的宴会前,一些姿色姣好的奴隶会被挑选去学习礼仪侍奉宾客,负责管理奴隶的蕾哈娜这次率护卫带走了十名女奴和两名男奴。
若是在宴会上得到主人或者主人朋友的青睐,就有可能脱离奴隶的身份枷锁,一脚踏入奴隶之上的阶级——传闻阿瓦德小少爷的生母曾是一名奴隶,可惜她没享受几年女主人的生活就因此前繁重的劳作早衰而亡——但这其中不乏被强迫服侍的奴隶。
这些奴隶大多都有伴侣,奴隶的苦难往往无法被一人消化,所以大部分奴隶选择和另一个人分享人生,他们被选中时面上或平静、或悲戚、或惊讶、或喜忧参半,但既然无法改变被选中的命运,抱着跨越阶级的幻想也好麻木痛感。
曾有一位女奴被从宴会上抬回奴隶的居所,面对那女奴哥哥激动的问询,蕾哈娜叹气又摇头,抛下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女奴离开了奴隶堆。弗阿德记得女奴的名字涵义,一朵洁白的莲花,她的哥哥叫纳伊夫·伊萨·沙蒙,两人是家道中落被卖为奴,最后沦落这般田地。
弗阿德和她的哥哥纳伊夫悄悄举办了一个符合罗斯塔教义的小小的葬礼,这样她的灵魂才会被交给罗斯塔手中。
站在女孩简陋墓前的弗阿德感觉自己胸口破了一个洞,无穷无尽的沙尘、亘古遥远的狂风穿过他胸上的空洞,他看不见神明,而当他质问自己,看不见过去,更别提他的未来。
突如其来的思考使他的思绪如风中草絮般茫然舞蹈,肆意纷飞,末了只感叹出一句:全知全能的我主罗塔斯,请求你原谅我等愚蠢之物。
02:前往未来的路上
“街边旋转的舞女仰起笑脸,扭动纤细腰肢转起琳琅链饰。
“她回答旅人:芙爱德的风是她的灵感,弗阿德是他们尊贵的国王。
“井边取水的居民转身微笑,将盛满清水的陶罐置于头顶。
“他回答旅人:芙爱德的水是他的所爱,弗阿德是他们高傲的国王。
“三两扎堆的脚夫擦去汗水,他们在谈天说地间手舞足蹈。
“他们回答旅人:芙爱德的沙是他们的苦难,弗阿德是他们遥远的国王。”
——《<芙爱德>新编》
未来名为弗阿德的男人坐在树荫下,他刚刚带领奴隶们完成供奉罗斯塔的仪式,现下正在发呆。他抬起眼皮,略微倦怠地看着烈日下蜥蜴在沙地上快步腾挪,留下一道逶迤痕迹,他抬头直视太阳而不禁眯起眼,湛蓝而沉重的天空向下沉,风有一瞬忽然被压制得静悄悄。
陌生的嘈杂声响遥遥飘来,弗阿德侧头看去:蕾哈娜跟在一个衣着富贵的男孩身后来到了奴隶的聚集区。
弗阿德站在奴隶集合队伍的第二排,余光打量那孩子:皮肤光滑,眼睛大而灵动,睫毛浓密,面庞秀气,毫无劳苦之相,一看就是未经风雨的富家子弟,所以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不知道马卢夫家族的小少爷召集来他们这群奴隶要做什么?
原来是小少爷阿瓦德一时兴起,准备在这次祈福节的宴会上表演《芙爱德》中的一小段,《芙爱德》是罗斯塔教典籍经典故事,而小少爷打算在奴隶中挑选熟悉宗教典籍、外形过关并且听话认真的演员去协助他排练演出。
于是,健壮俊朗的弗阿德被十分顺利地一眼选中,他出列站在阿瓦德面前,年幼的小少爷询问他的名字,弗阿德愣在原地,平日里的绰号围着脑袋旋转片刻后,他意识到他没有可以正式称呼的名字,其一他失忆了,其二他是奴隶。
面对弗阿德的回答,阿瓦德少爷眨了眨眼,认真回复:“那我暂时叫你‘弗阿德’吧,好不好?”
“弗阿德”是故事《芙爱德》中一位配角的名字:芙爱德的国王弗阿德因为没有听取罗斯塔在人间化身的告诫,最终失去了权力和生命,死在了王宫的台阶上,这个故事通常用来证明信仰罗斯塔神明的必要性。
时至今日这名字已经稀松平常,何况奴隶没有权利拒绝主人的“赐名”。同时,弗阿德的表演角色被定了下来,看来阿瓦德少爷很满意自己找到了一位能符合弗阿德国王角色的奴隶。
多年后弗阿德已经记不清那次宴会演出的具体情形,只记得宴会厅堂吊灯枝桠上的灯光绚烂夺目,有位宾客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深紫汁液浸透了地毯的一角,参与表演的演员们站在原地,一齐看向旅人装扮的小少爷,而小少爷阿瓦德脸颊飞红——他们搞砸了表演。
剧中“死不瞑目”的国王弗阿德望着揭示身份后向信徒传教的罗斯塔,而那时弗阿德躺在地毯上,戏外的他望着视野中上下颠倒的小少爷阿瓦德,忽然意识他和尊贵的小少爷此刻正在被平等地嘲笑,认知到这一点的弗阿德隐隐感到害怕,又滋生莫名的荒唐笑意。
端坐席位的二少爷阿西夫捧起酒杯掩盖翘起的嘴角,内心感慨:不愧是奴隶生下的孩子。
马卢夫老爷没有对小儿子大发雷霆——失败的演出在他这算不上冒犯神明罗斯塔——他虽然附和着宾客一同大笑,但笑过后反而称赞小儿子的创意和勇气,宾客也顺台阶而下,纷纷夸赞马卢夫小少爷教育奴隶的能力以及马卢夫老爷在宗教信仰方面培养孩子的方法。
虽然没有一句是阿瓦德想听的,不过懂事的孩子已经知道了长辈们想要听的话。
祈福节宴会散场后,二少爷阿西夫循着弟弟的踪迹来到演员们换装的地方,一眼看见正与奴隶谈话的阿瓦德,他眉头一皱便要把阿瓦德拽走,却被那背过身的奴隶挡住手臂。
周围的奴隶们愣在原地看着他们,那个不知好歹的奴隶也后知后觉,转过身看清了被自己挡住的人是谁,似乎吓傻了,健壮的身躯仿佛摆看的雕塑,一时没有反应。
“二哥,你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吗?”
阿瓦德站在奴隶弗阿德身前,方才他和奴隶弗阿德正对罗斯塔教义讨论得火热,导致自己没有注意到阿西夫的到来。
阿西夫的视线从低头不言的弗阿德下移至他的弟弟,抱臂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奴隶?居然在主人面前忘了礼数,表演结束了,你还留在这群奴隶堆里做什么。”
阿瓦德认下了二哥的教训,乖乖离开,中途不忘回头再看一眼弗阿德,这位他第一场《芙爱德》演出的重要配角,也是第一位愿意同他敞开心怀谈论教义的忠诚罗塔斯教信徒。弟弟的这点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阿西夫的眼睛,他心下已经有了打算。
没过几日,弗阿德被蕾哈娜领到了二少爷阿西夫面前。管教奴隶们的老妇人低头退下,弗阿德听见身后门阖上的声响,也没想出身份尊贵且不喜奴隶的二少爷找他有何贵干,传闻二少爷阿西夫曾经把一个奴隶鞭笞至死。
阿西夫放下手中的茶盏,桌上供奉神明罗塔斯的香炉余烟未散,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且干燥的香味,阿西夫没有抬眼看人,兀自问:“你喝过红茶吗?”
这种具有针对性的问题让弗阿德没有回答的余地,他盯着膝盖下绣花精美的地毯,感受皮肤传来的柔软触感和嗅闻着房间的香味,当下唯一的想法是主人使用的香料果然没有他们奴隶用的刺鼻。
阿西夫没听见奴隶的回复进而嗤笑一声,眨动浓密的睫毛,往深绿色的眼眸里抖落半分不屑,戴着或金或宝石戒指的手指十指交叉,自顾自地简述红茶的制作原理,听得弗阿德一头雾水,忽然他听见二少爷询问他的姓名。
弗阿德郑重其事地回答:“弗阿德,我的主人。”
阿西夫眯起眼,食指敲了敲脸颊:“这不像一个奴隶的名字。”
弗阿德说:“是阿瓦德少爷赐予我的名字。”
阿西夫终于抬头正眼看他,从桌后起身,慢慢踱步走到弗阿德身后,俯身在他耳边问:“一个奴隶接受了主人的命名,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一件物品被主人授予名称,这代表了这件物品的归属。
弗阿德温顺地低下头,跪伏的姿态谦逊卑微,牵动拮据的上衣,露出一节腰腹,奴隶低沉道:“一切任凭主人差遣。”
阿西夫瞥了眼奴隶野性的身躯,直起身:“阿瓦德希望把你调到他的身边,但你是否真如阿瓦德所说的那般特别,还是只有一副皮囊……”弗阿德一时间没有听出阿西夫的言外之意,随后阿西夫的轻浮言语让他难以置信,“不少贱货时刻想着借色上位,想想他们的下场,弗阿德,多想想,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弗阿德。”他的手背拍了拍弗阿德的脸颊,将奴隶的名字含在嘴里咀嚼后吐出,明明是明朗清透的嗓音却故意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弗阿德心底忽然跳起几点火星,猛然绷紧浑身的肌肉直起身,过去他不会在意自己被绰号呼来喝去,但拥有名字后的他好像开始无法忍耐拿他的名字作笑料。
最终,奴隶默默不言地低下头,裸露的手臂隐隐浮现青筋,缓缓弯下腰,跪伏于地以表衷心。
阿西夫见奴隶似有片刻不服气,一手抚摸另一手中指上的戒指,眯眼勾起轻蔑的笑容,沉默半晌后,让奴隶在他面前脱光衣服。
既然选择了一时忍耐,那就要继续忍耐。
弗阿德垂下头,脱下衣服,整齐摆放在脚边,略微扭捏地贴紧脚跟,等待主人下一个命令。
阿西夫用匕首刀身贴在其腿根,冰凉的触觉和锋利的危险促使弗阿德下意识地躲闪,这种条件反射瞬间被奴隶的自觉制止。
阿西夫斜眼睨视他,自言自语:“我弟弟若是被你骗了,小心你的身体。”尽管用词文雅但已然遮不住威胁的恶毒意图,“你应当好好侍奉马卢夫家族的成员,去洗洗干净你身上的奴隶味吧。”说完他将碰过弗阿德的匕首扔到地上又瞥了一眼,朗声招来门外的仆人蕾哈娜去安排好弗阿德。
03:旅人与国王
“旅人接过流浪艺人的琴,闭眼唱起风歌水谣,转身吟起黄沙荒壁。
“众人纷纷驻足倾听这旷世的嗓音,连时间也停下脚步聆听这绝妙的歌声,世间万物都倾倒在这美丽而强大的能量之下。
“喜爱音乐的国王弗阿德听闻这桩奇事,差人将旅人带入宫中。”
——《<芙爱德>新编》
为了侍奉小少爷,弗阿德脱下了自己的唯一财产,清洗干净后换上蕾哈娜准备的白衫、白裤和缠头。他在小少爷阿瓦德身边的工作类似仆人,每次阿瓦德在书房上课,他都和小少爷的仆人们站在书房外等候差遣,其余时间也和小少爷的仆人们呆在一起。
小少爷阿瓦德把他从奴隶中调到身边,起初是想将奴隶们之间口口流传的罗斯塔故事与自己知道的对照着学习并研究,不仅仅因为弗阿德是这群奴隶中最博闻广记的优秀信徒,也因在阿瓦德不成功的第一次演出中弗阿德表现优异,博得了小少爷的好感。
每次站在小少爷的书房外,弗阿德都在想象那门后家庭教师如何给小少爷教授利兰帝国的先进科技和知识,比如那台方方正正的收音机,比如白纸上弗阿德不认识的文字。阿瓦德于两人交谈时会提及他在家庭教师那里学到的东西,两人常常坐在收音机旁侧耳聆听遥远电波传来的罗斯塔教义朗诵和异国他乡的音乐频道。
这种新鲜事物的冲击对奴隶而言不亚于对他精神世界的再次洗礼,弗阿德想不出我主罗斯塔如何创造出这种精妙的仪器:难道是有念经小人坐在铁皮盒子里?
弗阿德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带着些犹豫、局促和自卑,小少爷阿瓦德认真回复了这位奴隶的问题:他的大哥从库珀兰的王都寄给他这个收音机,说是利兰帝国的高级货,是利兰帝国的工厂生产的工业化产品。
阿瓦德小少爷柔和清脆的声音逐渐抚平弗阿德内心的不安和忐忑,所以他能继续询问自己进一步困惑:什么是“工业化”。
可惜现在的阿瓦德也只是从家庭教师的口中和必读的书籍中了解这个名词的概念,实际上对它知之甚少,阿瓦德不想因为自己的理解误导别人,于是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后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完全理解,总之那是库珀兰没有而利兰帝国拥有的东西。
弗阿德问:“他们信仰主吗?”
阿瓦德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他们的主和我们的不一样……”
弗阿德脱口而出:“所以他们无法拥有我主。”
阿瓦德一怔,若有所思地慢慢点头,重复弗阿德的话:“所以他们无法拥有我主罗斯塔。”
鲜见主人与奴隶平和地面对面谈话,而主人附和奴隶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阿瓦德·穆拉德·马卢夫的与众不同似乎与生俱来,与其他马卢夫家族成员不一样,尤其不像他的二哥阿西夫。
因为在小少爷阿瓦德身边服侍,弗阿德也多了很多机会遇见二少爷阿西夫,每每迎面相见,弗阿德都跟其他奴仆一样跪在一旁低头避让,但阿西夫时常有意为难弗阿德,经常停下来和弗阿德聊起小少爷的事情,而奴隶谈论主人本就是大忌,即便阿瓦德不在意,但人言可畏,弗阿德也不想给阿瓦德惹麻烦。
阿西夫勾起跪伏奴隶的下巴,讥诮的笑容仍挂在嘴角,深绿色的眼眸中情绪不明,他故作深沉地叹气,手滑过弗阿德的肩膀,貌似无意地扯开他的衣服。
弗阿德斜眼望着远去的背影,默默拢紧前襟,抽动了一下眼角,片刻后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一言不发地前往小少爷的书房。
阿瓦德见弗阿德这副神情,没有多问,转而与他一起进入研读罗斯塔教义经典著作的氛围中。
小小年纪便由如此钻研精神和虔诚信仰,弗阿德对阿瓦德小少爷更增敬佩之心,又不禁心生疑惑:马卢夫老爷竟然会允许他的儿子做这种极易冒犯神明的事情,阐述教义是先知的责任和权利,他们这些奴隶甚至没有机会接触先知,解释教义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主人的特权吧。
阿瓦德喜欢听弗阿德讲述奴隶之间广为流传的《芙爱德》故事,他很向往故事中那个美好、强大的国度,佩服土地上的那位国王,时常感慨:若是生在那国度,库珀兰的人们就是自己的主人。
弗阿德初听这话时一脸茫然,深思半晌后回过神,对上阿瓦德澄清碧绿的眼瞳,他在那双眼中看见了善意纯净的好奇。
彼时仍为奴隶的弗阿德回复他的主人:“芙爱德是属于所有芙爱德人的国度。”
“如果是这样……”阿瓦德漂亮的眼睛上睫毛微微颤动,低头片刻后抬头微笑,转移话题,“我的母亲说过,死后我主罗斯塔会牵着亡者的手前往‘往昔乐土’芙爱德……”沉静乖巧的孩子偶尔流露的脆弱总是令人怜惜,阿瓦德望向弗阿德,眼中复杂的情绪挤去那点悲伤,“我相信她在芙爱德一定能获得身心的平静。”
弗阿德徐徐点头,方才一瞬他在想自己的父母是谁,又身在何方,既然自己是奴隶,那么他的父母十有八九也是奴隶。他不禁开始打量面前这位马卢夫家族的小少爷,虽然小少爷的生母为奴隶,但他已经不再袭承奴隶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奴隶的主人,原因很简单:马卢夫老爷接纳了他,而马卢夫老爷是谁,在撒兰地区,甚至在库珀兰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他自己也能成为马卢夫老爷那样的人物,未来的命运又会导向何处呢?
若有所思的奴隶将这大逆不道的思考悄悄掩埋在内心深处,隐藏在外人无法窥探的区域。
与阿瓦德少爷接触了一段事件后,弗阿德逐渐摸索、推测出对方选择自己的原因,即便阿瓦德小少爷没有明说,但旁人的闲言碎语在当事人看不到的地方从未停歇,二少爷阿西夫也因此格外“重视”弗阿德:除了熟悉罗塔斯教义,弗阿德和阿瓦德的母亲一样,都是出生奴隶的虔诚信徒,而失去生母的孩子即便拥有父亲的宠爱也无法逃离后半生追寻母亲影子的命运,哪怕是从旁人身上拼凑,弗阿德便是小少爷阿瓦德寻找生母存在痕迹的拼图之一。
弗阿德对此只有一声叹息和隐约的不适,他不希望成为谁的代替——他是弗阿德,是一个已经拥有名字的奴隶,况且阿瓦德小少爷在他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他不想这样的猜测损伤阿瓦德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每每想起阿瓦德小少爷,弗阿德脑中便能回忆起两人时常坐在书房的飘窗上的情形。书桌上的收音机流淌出行船河上的悠长音乐,阳光照耀在靠着垫子的少年面上,闪烁在他骤然抬起的眼眸中,这时马卢夫老爷刚走不久——马卢夫老爷时常来看望、考问他的小儿子,那时候弗阿德便同其他仆人一样成为无声无息的静态背景板,一站最短两个小时,事后阿瓦德就给他们分发父亲奖赏的糕品点心。
弗阿德仍记得那饼干的味道,一口咬下去干脆得掉下饼渣,还得一手在嘴下兜住,奶香的饼干在舌尖融化,淡薄轻盈的甜蜜如同涓涓细流随着喉结的滑动掉入胃中,四肢仿佛都暖起来了。
仆人感谢马卢夫老爷的仁慈,感谢阿瓦德少爷的善良,感谢神明罗斯塔的恩赐。
这种转瞬即逝的口舌幸福让弗阿德不禁思考:他想要更多的饼干,更多的甜蜜,更多的幸福。
04:赠与歌声的愿望
“旅人的歌声打动了王座上的国王,于是国王邀请这位旅人入住王宫,陪伴在他身侧。
“旅人微笑着摇头:‘尊敬的陛下,请问您想用什么来交换我的歌声呢?’
“国王弗阿德前倾上身,饶有兴趣地反问:‘这位旅人,你想要什么呢?’
“旅人回答道:‘亲爱的弗阿德,无需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无需玫瑰的第一缕花香,无需北方的第一枚雪花——
“‘我的歌声只需要您一滴真心的泪水。’”
——《<芙爱德>新编》
又一年罗斯塔祈福节将近,就在马卢夫家族举办宴会的前一周,马卢夫老爷的大儿子带着他的未婚妻回家了。大少爷的未婚妻是库波兰王都的贵族小姐,两人在利兰帝国大学相识相爱,这次回来准备商量婚礼事宜。
黑漆锃亮的轿车从地平线后的路后出现,宛如绷紧了全身肌肉、阳光下皮毛发亮的骏马,充满力量而优雅地向前奔驰,它的身后是万马奔腾,新鲜的世界滚滚而来。那样的世界不属于弗阿德,现下的他就是一个跪在主人身后的奴隶,同千万仆人和奴隶相似。
大少爷和他的未婚妻的回归给马卢夫家族吹来一阵利兰帝国的潮流之风。马卢夫老爷的妻子们争相模仿王都贵族小姐教授的时尚妆容打扮,谈论库珀兰王都贵族圈和利兰帝国的奇闻轶事,以及在马卢夫家族内推广一个名为“猎犬巡回”的贵族游戏:简而言之就是学习利兰帝国上层人士之间那套狩猎游戏,比赛谁的猎犬更加机敏凶猛,谁的武器更加精准无误。
弗阿德陪同阿瓦德小少爷参加过一次猎犬巡回,也是在这次狩猎中他再次见了世面,他第一次见到了火器,准确来讲,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阿瓦德少爷阅览书籍上的膛线枪。第一眼他便看中了那枪,猛然想仔细擦拭并且细细观察这样精妙的武器,而且弗阿德难得生出了妄想:相较于普通的兵刃刀枪,这样的武器杀人是否更加高效——肯定是的,大约这就是昔日的芙爱德王国灭亡的缘由。
马卢夫老爷与久别的大少爷在书房独处了一些时间,大致是讨论利兰帝国库珀兰殖民地总督马西利乌斯·博利厄递来的橄榄枝——这是多年后弗阿德从阿瓦德口中得知的信息。
与此同时,因为大少爷的归来,小少爷阿瓦德一夜之间失去了他父亲的关注,然而阿瓦德一如既往地和弗阿德讨论罗斯塔教义和利兰帝国的新鲜玩意。阿瓦德少爷擅长引据经典,而读书经历基本为无的弗阿德只有记性不错的脑子,他们在书房里一篇一篇谈论罗斯塔教义,时常会排练教义经典的场景,偶尔模仿芙爱德王国的信徒们在自然中静思。
弗阿德深深佩服这种痴迷钻研的态度,所以十分情愿且热忱地与这位马卢夫家族特别的成员深入交流,坦白些许埋藏在内心深处、独属于奴隶的心思。
奴隶弗阿德已经将阿瓦德少爷当作了朋友,至于这是幸运,亦或是不幸,仍待时间考证。
在罗斯塔祈福节前一天上午,众人忙碌于筹备翌日的宴会,弗阿德带着毯子和香炉,两人坐在山坡上静思。期间,弗阿德看见一对男女拨开棉花杆悄悄走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一眼认出他们是马卢夫家族的奴隶——这两个奴隶选择在这样一个时机出逃。
阿瓦德顺着弗阿德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对亡命鸳鸯,他们犹如两条游出池塘的鱼,相互依偎,不停向前。
阿瓦德若有所思,抬头询问他的朋友:“我主罗斯塔曾说……”
弗阿德自然地接话:“‘沙漠会记住这一对漂泊相依的璧人,乐土芙爱德呼唤这一双清透的灵魂’,我主罗斯塔曾经如此歌颂一对殉情伴侣。”
地平线后的风跨过棉花田向山坡走来,它轻轻抚摸弗阿德裸露的半片胸膛,徐徐拂动他棉质的衣摆,撩拨他的心弦与思绪。男人挺起坚实的胸膛,昂起英俊刚毅的面容,焕发自信的神采,此刻神态自然地吟诵罗斯塔教义的他不像一名奴隶,倒像是一位地位尊贵的罗塔斯教先知,谁也不会想到他曾经失忆。
阿瓦德葱白纤细的手指抚琴般撩动香炉升起的烟云,喃喃道:“愿我主罗斯塔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弗阿德对少爷的态度略感惊异地睁大眼,俄顷摸了摸额头不禁微笑,俄顷他转头对上小主人温和但疑惑的视线,慢慢说:“愿我主罗斯塔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可惜这两位奴隶赶得不巧,他们出逃时大少爷和他的未婚妻正带着他们仆人在马卢夫家族领地边缘区域玩猎犬巡回,他们恰巧误入其中被猎犬逮个正着,双双毙命于猎犬嘴下。
那日晚些,弗阿德跟在阿瓦德小少爷的身后迎面碰上回家的大少爷和他的未婚妻,一缕风将大少爷未婚妻的抱怨吹进弗阿德的耳朵:“……怎么能让我的阿德咬那些脏东西……”
然后弗阿德从蕾哈娜口中知道了那两位出逃奴隶的结局,他一辈子也无法想象出被猎犬撕扯、咬穿喉咙是什么感受,他只能记住听闻这消息的那刻他自己浑身发冷。
阿瓦德小少爷也知道了那两位奴隶的命运,于是同弗阿德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在那天的山坡上为那对璧人、那双灵魂前往乐土芙爱德焚香祷告:愿我主罗斯塔抚平他们死亡前的痛苦,愿他们获得幸福、甜蜜的来世。
他们会如愿以偿吗?
弗阿德在祈祷的过程中忍不住睁开一条眼缝,窥视神情虔诚严肃的小少爷阿瓦德,吊悬的心在风中来回晃动,无法平静。
在大少爷回来的一个月后,马卢夫老爷为了与利兰帝国达成合作,共办工厂,答应舍弃奴隶主的身份,转向利兰帝国要求的“文明”,他给予他手下奴隶两种选择:一,签下工作合同,成为马卢夫老爷工厂的工人;二,带着马卢夫老爷最后的仁慈滚出马卢夫家族领地。
大部分奴隶留了下来,然而弗阿德同其他奴隶一起离开,他们需要尽快离开马卢夫家族的领地,跨越沙漠、寻找绿洲,弗阿德通过收音机频道知道了一个适合他们的地方。
阿瓦德小少爷本可以挽留,但他没有,他是弗阿德第一个告诉自己离开想法的人。
清澈纯净的碧绿眼眸好奇地、期待地注视着身前的朋友,犹如两洼浮动着荇藻的春池,恬静而温和地倒映弗阿德回避目光对视的面孔。
“我的朋友,我主罗斯塔会祝福我们在更好的库珀兰相遇。”
少年的笑容干净纯粹,倒显得弗阿德此刻莫名的心虚,也许他不该怀疑对方的真心,毕竟阿瓦德与马卢夫家族其他成员不同,他是最特殊的那个,所以在失去了马卢夫老爷的特殊关注后,奴隶出生的母亲将成为小少爷被排挤、边缘化的理由。
弗阿德见多了背着小少爷嚼舌根的仆人,也见过二少爷阿西夫人前人后的虚伪,此刻阿瓦德小少爷孤立无援,而他却将离去,即便奴隶在马卢夫家族成员之间的矛盾争端中的作用无足轻重,但作为朋友,弗阿德不忍抛下阿瓦德,兴许这算得上“同病相怜”。
“我会带你一起……”一股气从心脏涌来蔓上喉咙,堵住了弗阿德的下文,最终只说出了莫名的一句,“我们一起。”
阿瓦德却仿佛心有灵犀,瞬间了然了连弗阿德也不理解的话语,他点点头,给予这位陪伴他浸入教义的朋友一个无声的拥抱。
阿瓦德说:“再见,我的朋友。”
弗阿德犹豫一会儿,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脊,好似生怕拍散了石缝中盛开的花朵,慢慢咬字道:“再见,我的……阿瓦德。”
在出发的那日,管理过他们的仆人蕾哈娜悄悄塞给弗阿德一封信,悄声嘱咐他离开马卢夫家族领地后打开,她安静而慈祥地注视着弗阿德的眼睛,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尊敬和欣慰,末了意味深长地说这是阿瓦德小少爷的饯别礼物。
离开的奴隶们中的大部分在弗阿德的带领下一起出发,白天他们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拉着一个前行,夜晚他们如同野兽般聚在一起取暖,规定了换班守夜的人员。因为野兽和寒冷,他们走出马卢夫家族领地前死了三个人。
弗阿德打开了阿瓦德通过蕾哈娜传递给自己的那封信,阅览完毕后他将信件丢尽火堆,面色阴沉地盯着火焰沉思,片刻后喊来了协助自己管理队伍的伙伴纳伊夫,商量好后两人开始行动。在众人的见证下,弗阿德和纳伊夫揪出了马卢夫老爷安排在队伍中的人,他们给那人解释的机会,可惜后者没有珍惜,反而大声叫嚣离开的奴隶背信弃义,于是弗阿德眼神示意纳伊夫按住对方,自己亲手抹脖子。
弗阿德甩了甩手上的血,起身安抚众人的情绪:
“穿过沙丘,我们在最近的小镇休整礼拜,很快就会到达我们的乐土芙爱德。”
说这番话时,喷洒在他面上的血尚且新鲜、温热,而他的神情冷静而平和,众人在短暂的惊惧过后油然而生莫名且奇异的镇定,仿佛领头的这位男人散发着先知的智慧光芒。
众人的心态和思想尚未从奴隶的身份转换过来,不过他们始终是罗斯塔的忠实信徒,信仰将会支撑他们前行——从某种意义上讲,弗阿德也的确是这队人的“先知”,他终其一生都在找寻他的乐土芙爱德,他的先知罗斯塔。
05:国王的芙爱德
“旅人的愿望冒犯了高傲的国王:
“‘你以为你是谁,能够命令伟大国度芙爱德的国王。’
“旅人谦卑恳切地告知他的国王:
“‘我是您乐土的子民,您是我心上的国王。’”
——《<芙爱德>新编》
弗阿德与阿瓦德再次相见是在六年后的库珀兰首都街头。
这六年间,利兰帝国的殖民地库珀兰的国王被当街枪杀,这个殖民地国家陷入了混乱,军阀四起,矛盾加剧。随后,即便殖民地总督马西利乌斯·博利厄和部落军阀联合,即便他们拥有更加先进的火枪队,这些都无法阻止库珀兰高昂、激进的反殖民抗争。
与此同时,利兰帝国因为内部问题和外部矛盾而在逐步收缩于世界各地的殖民地范围,库珀兰处于第一批脱离殖民地身份的国家地区中。尽管政治上脱离了殖民地地位,库珀兰的方方面面仍受制于利兰帝国,甚至库珀兰境内唯一的大型水利设施也在利兰帝国的公司掌控下,这对于一个沙漠国家无疑是被扼住了喉咙——库珀兰依旧是利兰帝国的附属国。
说回六年后重逢的两人,身着传统白袍的弗阿德遇见了穿着衬衫马甲的阿瓦德,曾经的小少爷树枝抽条似的长高,腰带扎紧了衬衫包裹的腰肢,男人的身体骨架顶着一张清秀面容,一双眼眸仍是记忆中明亮而温柔的碧绿色。
只消这一眼,弗阿德便知道阿瓦德就是他记忆中的阿瓦德·穆拉德·马卢夫,他的朋友,他在追求信仰路途中的第一位伙伴。
阿瓦德不掩好奇和激动地打量许久未见的旧友:弗阿德宽阔的肩膀撑起了白袍,白袍沾染了不少黄沙灰尘,头顶的缠头延伸出一部分扎入衣领,左右看恰好遮去下半脸,只有正面直视才能看见弗阿德的脸面全貌。六年前的奴隶弗阿德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略微低垂的眼角凝聚着奇异的成熟和稳重,通身的气派更接近阿瓦德想象中的先知模样,绝非那些尸位素餐的“伪先知”可比拟。
因为对彼此的那份期待,两人反而一开口仅是简单的寒暄,互问了些近况,但又都遮遮掩掩,直至阿瓦德先开口,他将一本小册子递给弗阿德:“这是我编撰的《芙爱德》……”
弗阿德没有立刻接下,他安静地注视着阿瓦德,仿佛在等待他的下文。
阿瓦德目光灼灼,慢吞吞地说:“一个将乐土芙爱德带到现世的机会已在眼前。”
弗阿德难得地微笑,接过了那本薄薄的宗教故事新编小册子,附和对方:“每一个教徒都会记得我主的预言。”
两人分开后,纳伊夫带着几名手下从小巷阴影中走出,跟随在弗阿德的身后,一边时刻警惕周围的动向,一边向弗阿德汇报两人谈话时周边的情形。
这六年间,弗阿德他们那批离开的人不仅走出了沙漠,还走到了目的地,他依靠雄厚的罗塔斯信仰积累、利兰帝国知识和一路相伴的伙伴走成为现在人们口中的弗阿德·库皮兰,一位因其传奇励志事迹而在宗教界颇有声名的罗斯塔教徒。每当他抬头仰望被黄沙迷住的苍穹时,他都在回忆身在马卢夫家族领地的时光,耳边不断回响他对阿瓦德的承诺,时光荏苒,少年依旧是少年。
纳伊夫不信任马卢夫家族的成员,谨慎地询问弗阿德在与工会领导者谈话后接触贵族子弟的目的,王都的那群贵族子弟成天结伴寻欢作乐,他们的反殖民地行动在纳伊夫眼中不过是赶时髦的轻浮之举。
弗阿德抿嘴,皱了皱鼻子,简单解释道:掌控撒兰地区的马卢夫家族现任族长是阿瓦德·穆拉德·马卢夫的大哥,他们可以借助阿瓦德这层关系接触对方。而且若是阿瓦德只想赶潮流,没必要亲自与他见面,大可找借口寻觅一位或者多位“志同道合”的伴侣在舞厅里跳贴面舞——既然可以互惠互利,没必要放过这个机会。
没过多久,阿瓦德和他的同伴通过弗阿德的介绍成功联系上了工会领导者,他们一起合作推动取得库珀兰水坝掌控权的归属。
“让库珀兰的归于库珀兰”,弗阿德在给教徒们宣传时如是说。虽然库珀兰上层贵族深受利兰帝国的宗教信仰影响,但是罗斯塔教的信仰依旧根植于下层的平民和奴隶,也唯有宗教能让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们聚集起来。
也是出于信仰分歧,身为罗斯塔教“顽固信徒”的弗阿德不受阿瓦德那些同伴的待见,但他不在意这些纨绔子弟的看法,只要阿瓦德相信他就可以。他在布道间隙阅读了阿瓦德给他的宗教故事新编小册子,《芙爱德》的故事在阿瓦德的笔下被赋予了更多涵义,变得更加鲜活明艳,他能想象出阿瓦德与他亲口讲述这个故事的场景:那一定是在马卢夫宅邸的书房里,书桌上的收音机静静流淌舒缓优美的音乐,而风会吹动阿瓦德年轻的容貌,阳光会亲吻这段时光,我主罗斯塔会保佑阿瓦德,他永远的朋友。
历史记载,库珀兰的教徒、工人、商人在阿瓦德·穆拉德·马卢夫为首的学生的联合下通过罢工、示威等方式迫使利兰帝国屈服,成功为库珀兰人民收回了水坝这座关键设施,这是库珀兰近现代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
库珀兰在脱离了殖民地多年后正式开始走上正轨,而阿瓦德被民众推上第一任库珀兰总统的位置。那时已近三十的男子站在总统选举的讲台上,温柔而有力量地讲述未来库珀兰的宏图愿景,那是一个没有奴隶、人人平等的国家,那是一个没有战争、安居乐业的国家,乐土芙爱德将会降临于世,在每个人的手中,在每个人的眼中。
彼时弗阿德和其他群体的代表一同站在阿瓦德的身后,聆听远方钟声、众人高呼:“库珀兰的时代终将到来。”
时光荏苒,少年依旧是少年。
电视上正在播放阿瓦德就任总统当天的情形,屏幕上的画面不时模糊闪烁,音响中的民众之声已然遥远,转而成为总统府外的谩骂和诅咒。
弗阿德合上膝上的宗教典籍,唯有沉默地凝视面前被现实打击摧残得身形单薄、精神无力的男子,猛然发觉曾经是少年的阿瓦德发间夹杂着白发,他已经年过三十,而自己也已经将近四十,他们的乐土芙爱德尚未降临。
弗阿德起身关掉电视机,男人从臂弯中抬起头,那双风霜不改的眼眸倒映出房间另一人高大但模糊的身影,略带水光,悲哀和痛苦转瞬即逝,进而射出坚定和决绝的目光,
弗阿德愣怔一会儿,意图拥抱而伸出的双臂悬在半空,倒像是想要推走阿瓦德。
“弗阿德,你相信我,相信我没有做那些,对么。”询问的语句却被阿瓦德说出了笃定的态度。
对于勉强有了精神的阿瓦德,弗阿德放缓语气,微笑着回应他:“你是库珀兰的英雄,阿瓦德,你将我主罗斯塔的教诲散播大地,你试图将乐土芙爱德带到世上,你没有失败,我主罗斯塔也没有失败,失败的是库珀兰,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弗阿德如此恳切地认定阿瓦德的功绩,不仅出自他的信任,还有他的愧疚。
“阿西夫他们在外面等待你的演讲。”弗阿德侧过脸,不忍直视阿瓦德接下来的神情。
阿瓦德笑了一声,说:“他们等候的是我的认罪吧——已经决定好下一任总统人选了?”
弗阿德看着静默的电视屏幕,安静片刻后回复:“人民会从他们那几个人中选择。”
阿瓦德叹了一口气,忽然再次提起自己被冠上的那些罪孽,谈起弗阿德处置异教徒的利落手段。
弗阿德心领神会地抬头对上阿瓦德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微笑,如清泉般的嗓音在沙上流下一条道,慢慢淌入弗阿德的心里,让他恍然回到了一开始的沙漠,失去记忆的他迷茫而眩目地仰望着高悬于天的太阳。
失去的记忆如同失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我的朋友。
总统府外的众人听到一声枪响,那位库珀兰总统阿瓦德畏罪自杀,白袍上沾满鲜血的弗阿德·库皮兰带着“罪人”的认罪书走出了总统府,他获得了如潮水般的注目,人们从他的讲述中得到惩罚罪人的喜悦和满足,进而将期待转移到这位勇敢质问前任总统的罗斯塔教民间先知。
于是,弗阿德顺理成章地被推为库珀兰的第二任总统,正如阿瓦德曾经的同伴所言,弗阿德是一个顽固的宗教分子,还是一个顽固的罗斯塔教信徒,他理所当然地会使用经书作为治国手段,况且现今在大国夹缝中生存的库珀兰除了当初作为殖民地被过度开发的矿场外一穷二白。宗教信仰是最实惠的凝聚物,在物质匮乏的时候人们总要盼点什么:盼我主垂怜,盼我主关心,盼我主赐予美好来世。
除此之外,弗阿德借助自己在罗斯塔教的平民教徒间的影响力,加之上任总统的能量辐射,进一步发展扩大了罗斯塔教的宗教武装。他将继续身着白袍前行,为了实现年轻时的愿景,把乐土芙爱德带到现世,不管那是流传经典中的《芙爱德》,还是阿瓦德新编的《芙爱德》。
06:罗斯塔的弗阿德
“旅人抬起国王弗阿德无力的头颅,献上尊敬、亲切的眼角亲吻。
“‘我亲爱的弗阿德,睁开您的眼睛,与我一同前往来世吧。’”
——《<芙爱德>新编》
“你认为马卢夫总统的死是必然之举?”
茶几后的记者神情严肃,咖啡杯旁的录音笔闪着灯,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刻。
弗阿德知道记者在暗示是他谋杀了阿瓦德,这些年很多人怀疑过,他没有立刻回复她的问题,放松地靠着沙发背,顾左右而言他地聊起马卢夫总统死后三年的那场葬礼。
等他说完,记者却继续追问之前的问题,刨根问底的精神和勇气同她不识趣的提问方式一样令人敬佩。
弗阿德在同意这场采访前就知道这位采访记者曾是阿瓦德大学时一起组织运动的同伴,后来因为和组织理念不合离开了库珀兰,成为利兰帝国的自由记者。时隔多年坐在他的对面,如此气势汹汹地质问自己,弗阿德不清楚她对阿瓦德究竟持有何种态度。
“我对此事的态度很简单:民众选择了我,马卢夫总统选择了我。”
记者瞪大眼,似乎被弗阿德的无耻和虚伪感到惊诧,但她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用优秀的专业素养掩盖过她的失态:“外界有一种声音,认为马卢夫总统的死亡是一场谋杀,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她的矛头直指弗阿德,可惜弗阿德不会因为她的针对而感到冒犯,进而情绪失控,因为尘世的一切都是罗斯塔的考验。
弗阿德神态轻松地回答道:“马卢夫总统是一位优秀的罗斯塔教徒,他死后已经归于乐土芙爱德。”
顽固宗教分子就是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弗阿德眼角微微下垂,瞥了眼记者想要继续追问的嘴,抢过话题:“闲话到此结束吧,尊敬的记者小姐,我想贵社对库珀兰接下来参与的投资项目更感兴趣。”说着他看向窗外,黄沙裹挟着风不停响动,然而对于屋内的人而言不过仅是一场近在咫尺的自然奇景,唯有身处于狂沙中,才能切身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困难和绵延不绝的苦痛。
芙爱德终将降临,如果没有降临,那不是阿瓦德失败,也不是弗阿德的失败,而是库珀兰的失败。
弗阿德每年都会抽空去看望阿瓦德,这位昔日声名狼藉的总统墓前近几年多了鲜花和供奉,甚至还有小孩子的布娃娃。阿瓦德死亡时的情景不断在弗阿德眼前闪回:那台重复播放就职演讲的电视机发出的冷光披在那双臂抱住自己的男人身上,他向弗阿德寻求帮助——这可能是时间过久弗阿德想象出来的记忆,也可能确实发生在过去,反正已经记不清了——弗阿德一边在想如何安慰他的朋友,一边在想进来之前阿西夫他们提出的要求。
再远一点,那少年的清秀面容时常出现在弗阿德的梦里,清澈而明亮的眼眸望穿他,看向未来,那跳跃在弗阿德心中的悸动究竟是少年希冀且坚定的眼神,还是所谓的爱呢?
一旦想到“爱”,弗阿德下意识地肯定自己爱着阿瓦德,因为他同样爱着神明罗斯塔,爱与他志同道合的教友,但如果要他分辨这些爱的大小与异同,平日能言善辩的知名罗斯塔教徒却沉默不语,一笑置之。
被爱护的世人曾经簇拥他,那最后一定会抛弃他。
被欺瞒的世人曾经憎恶他,那最后一定会想念他。
芙爱德和其国王弗阿德本就是一体两面。
故事的最后,国王弗阿德死在通向王宫的台阶上,死不瞑目的眸子里倒映着蓝天、白云、沙尘,以及那位被他早先处死的旅人。
故事里这样说,没有听取旅人谏言而失去民心的国王在异国入侵时军队溃败,战火燃烧芙爱德,走投无路的国王于台阶上自杀,以血的代价证明了罗斯塔的智慧。
仁慈的罗斯塔见证了芙爱德和国王的毁灭,祂于时间之外创建了乐土芙爱德,收留灵魂,不知道最后国王弗阿德是否有幸踏上那片乐土,永生永世相伴我主罗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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