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降临前的10分钟

　　酒保从没见过他。一个邋遢的行者，仿佛从创世之日一直流浪到现在。斗篷和长袍烂成布条，已经肮脏蜷曲；脖子上挂着狼牙、羽毛、绿松石和乌鸦头骨；面容隐匿在纠结的灰发后，只露出一只暗暗发光的眼。

　　他自称是一名占卜师。

　　这家龙血酒吧的常客是猎魔人、术士、学者和通缉犯，偶尔也有几只不怕死的怪物乔装打扮混进来。酒保熟知光顾此地的每一个人类、每一只怪物。不光如此，他还熟知历史与传奇，包括为人所遗忘的那部分——不过，占卜师？那是什么玩意儿？

　　“奇了。我在这座城市游猎三年，杀过几百只妖鸟、五十只狼人、三十只吸血鬼，认识一打学者和术师。占卜师倒是头一次见。”隔壁桌的男人道。

　　男人身穿长西装和衬衫，皮鞋锃光瓦亮，大喇喇敞开的领口露出大半胸膛和一条狼头项链——酒保一眼便知：这是位在隐匿在都市的猎魔人。

　　占卜师的声音干哑得像风化的砂石——在他张口时，似乎确实有尘土飞出来。“这是吾辈第一次来这个世界。”

　　说着，占卜师挠挠头，里面蹦出好几只年迈的虱子，腿脚不便地在桌上乱爬。

　　酒保盼他尽快离开为好。可财大气粗的猎魔人往柜台丢了一枚金币，说要请占卜师喝一杯。后者用脏兮兮的手指着菜单，要了杯龙血威士忌，一口气倒进嘴里。

　　“嘶——哈！”占卜师从喉咙里喷出一口龙炎，烧焦了半片桌子。

　　酒保的脸都绿了。好在猎魔人又丢了十几枚金币过来，叮叮当当之声如清泉般抚平了他的狂躁。

　　猎魔人：“哈哈哈，喝龙血威士忌就会这样。当心点儿！龙炎涌出来时，你得使劲儿仰着头，往上喷。上次有个家伙——是个妖鸟美人儿，因为烧了半片桌子，被酒保先生做成了特色菜。”

　　酒保瞥了眼自己的菜单：特色烧鸟——外焦里嫩，味道好极了。

　　占卜师向猎魔人致意：“感谢您的慷慨，龙血滋润了吾辈生锈的喉舌。”

　　猎魔人耸耸肩。“反正钱留着也没用了。喂，酒保先生，你也别在意那张桌子了，反正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完蛋了！”

　　酒保慢吞吞地擦着玻璃杯，不予理会。最近宣扬末日的疯子太多了，他们挥金如土，常常一言不合就拔剑厮杀，死者的金币混着血撒了一地也无人捡拾。真是疯了。

　　猎魔人也没指望得到酒保的回应，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占卜师。“占卜师……你似乎是个特殊人物啊。都末日了还来做什么？难道有什么末日隐藏大礼包？恩，比如，传说之龙的宝藏？”

　　酒保孜孜不倦地擦拭玻璃杯，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传说之龙的宝藏。一只千年吸血鬼曾向猎魔人提及这笔财宝，并断言就藏在这座城市。猎魔人苦苦寻觅三年，没发现半点线索。因此，两小时前，他将三枚银弹嵌进了这只吸血鬼苍白的脑门儿——末日将至嘛，有什么仇怨都得赶紧销账。

　　“宝藏？它们无关紧要。”占卜师张开双臂，用古老的咏叹调说，“吾辈来到此处，作为灾厄的信使，宣告世界之消亡：永夜——将至！”

　　“嗨，这个大家不都知道了嘛。”猎魔人无聊地掏掏耳朵，吹了吹手指，“毁灭吧，赶紧的。”

　　“永夜降临之时，黑色吞吃一切。他，你，吾辈，皆逃不过。”

　　占卜师指了指酒保、猎魔人和自己。酒保无动于衷，猎魔人则不以为然。

　　占卜师又用枯瘦的手指向窗外的天空——那里高悬着血色字迹，伴着绚丽的晚霞，将半片天空映得通红。

　　猎魔人乐了，“呦，啥时候整的这出？”

　　酒保终于放下了一直擦拭的玻璃杯。

　　他走出柜台，来到窗边，抬头凝望空中的血字。

　　那是一组数字，一个倒计时，末尾的秒数还在不停递减。

　　00:09:55

　　5秒钟前，血色倒计时出现的一刹那，这座城市所有的怪物同时产生一种笃定的直觉——末日倒计时。

　　那些猎魔人、术士和学者们没有发疯。末日，真的到来了。

　　无数身影伫立在街道和屋顶，他们静静凝望血色天空，然后缓慢褪去伪装，从寻常的男男女女变形为妖鸟、地精、巨魔、吸血鬼和狼人。妖鸟脊背撕裂，生出血淋淋的双翅，在末日的黄昏盘旋，发出不祥的尖啸。城市里的普通人则在惊恐奔逃中被怪物们开膛破肚，街头流满了血和内脏，被倒计时映得艳红。

　　好一场死亡盛宴。

　　“末日将至……”酒保转身，朝向猎魔人和占卜师，瞳孔已收缩成一条细细的竖线。“各位，本店打烊了……离开吧。”

　　低语转为咆哮，酒保的领口冒出火焰般的鳞片。他的身形开始暴涨，崩裂了齐楚的制服，露出覆满鳞片的胸膛和趾爪。屋顶被破开一个大洞，火龙昂起头颅，向四周喷出蓝紫色的龙炎，方圆半里的魔物来不及惊叫，就被瞬间汽化。

　　破碎的屋顶上，龙垂下头颅，再次喷吐龙炎，将地面熔出深深的洞穴，其中腾出云朵般的白汽和烈酒醇香。白汽散去后，露出藏在岩层深处的巨大空洞，自洞口可以窥见无数金币和珍宝的璀璨光芒。

　　龙用脚趾尖灵巧地勾出柜台后的钱箱，一头扎进地下的财宝堆。巨大的龙身陷入金币和珍宝的海洋，幸福地打了个滚儿。

　　它将在金色温床里陷入永恒的安眠。

　　“……想不到，”猎魔人缩在半塌方的角落，干巴巴地说，“传说之龙就是酒保先生。老实说，我一直以为龙血威士忌里加的是火蜥血呢。”

　　“一杯万分之一滴龙血，货真价实。”占卜师拍拍发顶的灰，几只虱子不堪其扰地蹦出来，被热浪燎成几丝黑烟。

　　猎魔人先生几乎五分熟，头发和衣服蜷曲起来，一脸黑灰，与占卜师的邋遢样不相上下。他在火龙洞口蹲了会儿，颇有些眼馋，最后摇头自语：“啧，算了。一来我打不过它，二来，要那么多金币也没用了。”

　　他自屋顶的破洞看着空中倒计时。

　　00:06:02

　　酒馆很快垮塌，猎魔人和占卜家只好来到外面。多亏酒保先生清场，街面干干净净，只剩灼热的碎石发着幽红的光。

　　猎魔人从破烂的长西装里掏出一支焦脆的烟，凑在石头上点燃。

　　“真是个精彩的世界，多少让人有些不舍呢。”他感慨道，琢磨着怎么消磨剩下的5分钟。“喂，占卜师，你从哪儿来？”

　　“吾辈从久远的时光中来，来自最古老的、已经被人遗忘的故事，那是连传说之龙也忘却的故事……”

　　占卜家用藏在灰发后的一只眼专注地望着地平线上的夕阳，举手高呼：“看吧，看吧，最后一次落日！当永夜降临，故事将与人类一起消亡。这是你与吾辈共同的末日。”

　　猎魔人叼着烟，无语地看着他。“怎么神神叨叨的。”他一边抽烟，一边和占卜师看了会儿落日，暮色逐渐深沉。过了会儿，开口问道：“故事里来的，对吧？你怎么知道‘永夜将至’的？”

　　晦暗中，占卜师沙哑的嗓音答道：“在故事里，时间是一条路。吾辈从很久很久以前出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走到现在。再往前，便没有路了。黑吞噬了万事万物，什么都没有了。”

　　“有意思。那你怎么来到这座城市的？”

　　“幻想之界是相通的，这座城市也是一个故事。”

　　“靠。”猎魔人失笑，“设定还挺完整。”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致密的黑暗从四周合拢。

　　00:01:05

　　猎魔人：“诶，这就黑了，不是还有一分多钟吗？”

　　黑暗已经吞没了占卜师，只余那只独眼闪着一丝微光。它幽幽地盯住猎魔人。

　　“那是你的时……”

　　眼睛和声音一起消失了。

　　00:01:00

　　世界一片黑暗，那是没有细节的、平铺直叙的黑。

　　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张脸，静静漂浮在黑色背景上。

　　男人惆怅地望了会儿黑色屏幕，按Esc退出。游戏下方的页面露出一则通知：

　　“亲爱的玩家，感谢您长时间以来对《黑暗之城》的支持与喜爱！但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游戏将于本周日凌晨终止运营。届时游戏内的全部账号及角色数据将被清除……”

　　男人有些怄火：真不明白，好好的游戏为什么要停服，老板疯了吗？不过，据游戏论坛的小道消息，游戏老板兼主创确实疯了，逢人就说什么永夜将至，非要把好好的游戏整成末日。

　　男人留恋地看了眼提前保存的角色截图：西装革履的精悍猎魔人，皮鞋锃光瓦亮，大喇喇敞开的领口露出大半胸膛和一条狼头项链。

　　他突然想到：那个神神叨叨的占卜师，不会就是疯掉的游戏老板吧？

　　他哼了一声，起身离开电脑，带着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低头点着香烟，深深吸入肺部，屏息几秒，又长长地呼出。轻烟融于夜色，猩红的烟头倏然黯淡。

　　这夜过于深沉。

　　男人抬头看了看，灵魂深处蓦然窜起一股寒意。

　　他张大眼，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分辨——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高楼、没有车流和灯光，甚至没有声音。只有一片黑，没有细节、平铺直叙的黑。

　　香烟掉落，落入无尽深渊。屋子里的光呢？他是否伸出了手？他在哪儿？他是……

　　黑色吞噬一切，最后消失的是他的念头。

　　他的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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