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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好啊,至友。
很久没有给你写过信了。这大概是我和你之间的最后一封,我想说点也许你不想读的话。它们写完即死,并不是以往我期望有回音的文字,纯粹是我想说而已。我拢共只给你写了两封信,一封忘了寄出,另一封无法看到回信。“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就这样吧”。
我读过一封九万字的信。信中说,恨是一种不断否定知性的表现,什么也杀不死,只能杀死当事人本身。我读时还不明白,对我而言爱恨是同样重量的事情,我情愿恨着你也不愿意让自己放开。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事实的确像那封信说的那样。对你的恨,甚至于对过往的对自己的恨已经几乎杀死了我的理智和对生活的希望。
就连我也不过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切在最初就已经发芽。你曾说恐惧在我们走到终点前就事先庆祝,可能就像我不敢在创作上有所成就前就暴露自己的姓名。我无比理解你,也知道你的言语无处作假。且我也害怕你像所有人一样爱着我却抛弃我,因此沉默地吞咽掉恨和痛苦的养分,任由它在我的灵魂里逐步壮大,侵占我的感官。直到我的内心坍塌,我却仍然别无他法。我在与他人的感情里总是被动,不敢言语,不敢挽留,不敢看清,也从未遇到过让我长久为之痛苦快乐却仍想要接近的人。这样的事就像肖似现实的梦一样,我拼尽全力不让自己迷失,实际上却并没有出路。
其实我对你还没有真正完全醉过。这仅是我想找你的借口,不管我是不是生气或是难过,我总是没法离开你太久,我想和你说话,我想原谅你,却只敢这样。包括最后一次我找你,也都是借口而已。人总是无法同时表现出两面完全的真实:我的情感和感受肿胀到必需一个出口,它真实,却藉由虚假的原因脱口。不完全的真实也许只是伪装得像样的虚假,因此你相信了。我依靠这生存,你也令我感到不安全感,因此即便死到临头也无法舍弃这生存策略。只是有时会尽量残忍地扼住自己的感情,不想表现得太过脆弱,或是不想让你发现我无法向你说出口的那些并不尽都无害的爱欲,和自私的愿望,不想让你畏惧和无措。但已经太晚,无论是否表露,你都已经决心往前。我从不会阻拦你,现在也许是因为无法阻拦,过去是因为不愿阻拦。从我还未意识到我爱你,就一直竭力克制我的爱欲不让它吞噬掉你我。在我们仍是朋友时,我曾或暗示或明示你我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你可以选择离开。那是我在竭尽全力克制。可惜你说哪怕是以不光彩的方式也要留下,于是我就再也做不到真正抽身离开。爱欲的根源有一部分是自私自恋的本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包括爱一个人,不择手段地爱一个人。我并非善良理智的人,心里曾冒出来过“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将你留下”一类的想法,但最终我情愿抗拒这种本能去捍卫你的自由,不让它被爱欲驱使的我损害。你有不能放下的人生和现实,有你需要的人和事物。而我是空有自己的人。我的选择不能成为强迫你做出选择的理由。我想真正的爱在本能之外,在日夜煎熬的心底。也正因为我深知你自由,我才明白我自由。
当你忐忑地吐露真话,说心底希望我减少和某些人的接触,我说我完全接受,你却唯恐这限制我的自由,你选择继续克制自己的念头时,你不明白,我真心实意地、完完全全接受,只要你也一样。因为在这之中,我的确乐意,我们彼此强烈需要,我们也平等,平等地想要控制、占有对方。最后一次我们谈话时,你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厌恶他人说脏话,你说是因为优越感,我回以你应声的单字。你大概以为我内心震惊或是尚在反应,但其实亲爱的至友,你忘记你说我“对人的情绪想法很敏锐”的评价,我知道、你怯懦才会练习微笑;声厉内荏和我一样软弱,训斥门外捣乱吵闹的人只是稍露尖牙;你每一句“你会这样做吗?”或是匿名的“你是否会出轨”的提问,对我的试探和考量;……我都知道的。连你说不想让他们见到我的真心与挣扎我都完全清楚,即便你痛恨他们,你也被与生俱来的责任捆绑,你无法决心离开,因此你煎熬,不知所措,你认为我们根本无处可逃。那时我是失望的,但我理解你,因为人生来不自由,身体可以逃离,责任却永远不能。那时我想:没关系的,只要不分离……不,那不自由……但我非常在乎你……你看,我并没有资格责怪你,我也在考量,我在衡量自由与爱,我的感情愿意舍弃自由,我的人格却竭力挣扎。人如果拥有自由意志,则无法以情感囚禁他人。我不愿意这样对你,不愿意这样对我自己。因此我总是试图离开却又折返,这大概是我最大的错误。
你也许记得,我曾说承诺不重要。盖因许诺时的真心比承诺本身更珍贵。承诺只能是许诺者的一言堂,真心却可以是彼此宣读死期的祭典。而将这真心永远记得,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我知道它并非永恒,所以在你许诺时存着某种侥幸心理,期盼你永远记得你和我的真心,期盼这一刻是永恒。后来你否认了承诺,我并不意外,并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认为你不会信守,而是因为承诺本身如此,凭借当时情感立下的合约无法具备效力。只是仍然在那瞬间连剧痛也无法感受到就直接被大脑屏蔽分解,直至两年后的某天,我才终于意识到“没有感觉”是太疼了。“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被抚平,时间不是万能的良药。”这是你在最终想和我说的话,我一直如此认为,所以对父母再也不能原谅。我却一直受对你的情感的缠绕,不得解脱。从只是朋友的时候起,我嫉妒你同情他人而对我的痛苦没有只言片语,再到后来,你不信任我即便我恳求你也要我证明我和商桦没有说过逾矩的话,我恳求你信任我,你却只想知道答案。你早就在那时刺穿了我。这情感令我痛不欲生。如果不该原谅,那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再也不原谅彼此。
你很在乎回忆,在乎到每一寸都想留下,我抛弃回忆的行为令你煎熬。那时我陷入了焦虑——回忆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会被遗忘吗?如果我比回忆更重要,那它永远是你我之间感情的附加产物,只要你不忘记我,它就永远重要。反之,无论再怎样珍惜回忆,只要不再爱对方,回忆也不过是只能用以燃烧的冥币。就像我永远只爱你,任由世事他人屠戮,任由躯体记不清过往,永远只记得你,与你的回忆就不会失去意义,即便遗忘也至重。可你不曾明白。大概在那之后,我开始彻底深信回忆无法超越人本身。如果回忆胜于那个人本身,只意味着留着回忆的人爱的并不是对方而是回忆,或是忆中人百般破绽。记忆的痕迹会不断美化记忆里的一切,最终令其全方位沐浴在光里,没有一片阴影。可是我是全部的我。我爱的只是你,记忆里的你,很早以前我曾以为的你,永远无法超越你。回忆较之你本身,只会黯然失色,也就没有必须留存的必要。
我至爱的至友,你是我在世上唯一能深入我宇宙的人,我也渴望走进你的世界,即便付出代价也甘愿。但你从未读懂,我一个人活着,没有人理解,写着无法认可的文字,被迫忘记在人生一开始看书的乐趣,做着嚼饭喂人的创作,每晚一行行看他人如何吸引眼球逼自己效仿,过着被血亲侮辱的生活,看他们践行“倒掉喂狗也不给你”的骂声,被他人轻视欺负,理想残败,心为形役,没有退路。连你有时也欺负我,你知道每当这时我会强忍着疼痛假装读不出来吗。你有时刻意用言语刺痛我,又或不再在乎我的痛苦,我并不是不明白。我总想没关系,我知道你爱着我的,你那样在乎和我一起的时间,你那样在乎我是否快乐,你总是先说“我爱你”,你那样对我好,你会和我分担我的心情,你总是等我等到深夜,你舍不得的。可是后来你展现出你更健全的一面,而我是舍弃这些的,我愿意在你开口之前就舍弃,我只想要你。我清楚这是因为我不够健全,我想要你更在意我。然而竭尽全力也只能偶尔压抑住那些黑暗的想法和盖过一切的嫉妒悲伤,转头模仿着另一面的自己向你表达似乎纯净的爱。在这之后,也许因为你得到了安全感,还有我抛却世俗、恐惧、不安的带着绝望的理解与情意,当你得到这些,你就不再那么在乎我了。我意识到这点时,才慢慢开始明白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是你的全部。我想要你强烈的不肯松手的爱,却不敢真正开口,我怕那只是我的乞求。我不愿乞求。我宁愿伫立在原地忍受情感的折磨,也不愿向你乞求。
我的勇气也有尽时。再后来已经无法没关系了。到最后我体无完肤,唯有手指还有一点力气,只足够努力抓紧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再需要,只有你重要,就连一切回忆都不重要。它们骗过人的感情和知觉,给人幻想,全不如人本身的当下的体会,不如那真实,却被所有人视为至重。不过在这一点上恐怕你不会认同。我一度无法爱自己,唯一能给予自己的,只有在此生从未有过的过分强烈、极端的情感里留一寸生机,让自己短暂地感觉不到情绪和感情,变得残忍,一刀刀把我在这段感情里受到的伤害还回,以为从此逃离。即使过去之后我痛苦到无法麻木,机理损坏,甚至也许我如今不过是向死而生。
你彻底停留在了我的梦里,和那些一起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往,梦到就会像被钉在架子上受刑,会感到周遭一切都被爱时的血泪冲淡颜色。连你的名字都成了刀刃,只要想起就会感到刺伤。但也许有一天不再梦见你。现在发觉一切的真相,我有种已经被你杀死的感觉,也就不大有所谓了。只是现实中始终有那么一两件事逼迫我暂时活下去,而我现在也并不执着于此。事实上当我想到你,我发觉我无法判断那些情感是否还存在,只是偶尔、好像在某些得到呼吸的瞬间能感觉到一些割裂的眷恋,除此之外,压倒这一切的感受,竟然是惧怕。我害怕你,我自己意识到时都感到惊异。你成了世界上对我最残忍的人,但似乎我也如此,你看,我们在最不该平等的事上分毫不差。你每时每刻都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那些思维强迫我回忆过去的言语事情,我时常因此无法动弹,心率过速,这样受刑般一遍遍被迫铭记你我之间的过去,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慢慢忘记你,对你的印象越来越淡,忘记许多事,到最后只有只言片语可以隐约想起。可我真的为之疼痛以至于数次想通过死亡逃离这折磨,意识到我在忘记你时又惊慌挣扎,恳求自己想起。我竟不知道我恐惧遗忘你,又恐惧记得你。我才发觉,在对一切的情感和记忆都慢慢烧尽褪去时,其实是我彻底失去了我和你。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是全然无畏的,我想即便你离开,也只是回到起点而已,不会比这更糟糕。显然我错了,过往经历和生活带来的痛苦我无法完全摆脱,总可以麻木,也不会每每触及都长时间肢体僵硬,不会每一秒脑子里都在出现与之有关的人和事。我原本以为我会慢慢平静下来,每一次也的确是比之前更能接受,但每次我以为我已经完全不在乎时,只要我接触到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我就会立即感到痛苦,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地反应在身体上,四肢百骸都传达同一种感受,变得僵硬无法移动。就连看到你在和身边朋友笑着什么,都会感到无尽的悲伤和心酸。即是如此,如果要让我消失,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抓住我的人。幸运的是,好像已经是了。
我曾经恐惧被遗忘,后来忽然有一天才意识到,我只是恐惧被你遗忘。但大概一个人害怕什么时间久了也会习惯。我也自私地希望你永远爱着一个不复存在的我,到最后却觉得一切皆空。我会尽力慢慢找回来自我灵魂深处的知性和理性。即便某些部分看起来走向毁灭,有些东西仍然无法彻底消亡。我对你的情意被纠结混杂的恨刻画得面目全非,变成最不堪最不可言语之事,但最原本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人少年时对另一个少年人惘然不自知的渴慕爱恋而已。我将此生仅有的英勇献给你与我自己时,就已知英勇的结局。所以其实时至今日并不后悔。只是命运如此,无从抵抗。
祝
情志永辉,理想长存。
翛如溦霖,不侍东风。
2023.8.9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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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格式:不喜欢完全按照书信格式来所以这样写了。
九万字的信:王尔德《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