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

　　明珠大人将我送给公子时，公子七岁。

　　他那时人小小的，眼珠子却亮极了，看见我更是开心不已，他从明珠大人手里接过我，然后拜了一拜，道:“谢过阿玛。”

　　明珠大人点点头，让他取个名字给我，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的说:“白玉可好？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他的声音充满稚气却无比有力。

　　明珠大人听了这句抚着胡须称赞:“我儿有志气！白玉甚好，白玉甚好！”

　　于是我就有了名字，白玉。

　　公子那时虽只七岁，文武上却毫不松懈，每日卯时便起身，在院子中蹲马步、练剑；辰时读书，公子喜欢念诗，他读诗时我总在他跟前；到了巳时，公子便会拿起我写一写字。我那时总想，就这样陪公子一生，也是好的。

　　公子十一岁时字便已经写的顶好了，他的词这时也写的很不错了，明珠大人回府总会考他功课，他都答得上。

　　在我陪公子的前十年里，公子都这样过来，一天一天，他成了有名的儒雅公子。明珠府也彻底成了我的家。

　　在府中的日子过得甚是舒心。府中亲戚中，我最喜欢表小姐。表小姐脸小小的，白白净净的。她偶尔会来府里拜访，公子这时总会给表小姐搬来琴，自己派人将书桌抬到院子中，铺一张宣纸，拿起我，和着琴音，写下一首又一首词。

　　我看得出来，表小姐来时，公子总会比往日开心许多。

　　公子开心，我亦是欢喜的。我那时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让公子开心一辈子吧。

　　可是皇命难违。表小姐入了宫。公子知道这个消息时，自己在房里坐了三日，三日里没有写下一句词。

　　三日后他便像往常一样早起舞剑念诗。

　　我看着他，再未多想。

　　不料，他偷偷进了趟宫。我不知道他如何进宫，也不知道他如何回来。我只知道，他回府后看起来不开心。

　　公子在书桌前坐了许久，他看着他面前的一排笔，再次拿起了我。

　　他写道:“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只这一句，我便看见一滴泪在我面前落下。我才明白，公子真的不开心。

　　多年后他写道“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我想，他一直记得表小姐的。当然也只能是记得罢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公子开始忙起来了。公子入了国子监。他开始很少想起我了，可我一直在他的书桌前看着他。冬去春来，康熙十二年这年，公子十九岁，接连考取了举人、贡士。阖府上下都欢喜。明珠大人总会向他人夸赞公子。

　　可我看公子眉头开始微蹙了。

　　我莫名觉得他不想做官。

　　可我又觉得公子也曾少年一梦，犹记那年他写过“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啊，我此生再未见过了。

　　明珠大人替公子寻了门亲事，公子二十岁这年娶了卢小姐。

　　我第一次见少夫人便对她厌不起来，她是两广总督之女，极有才情。我猜公子也不会厌恶她。

　　果然，公子与少夫人相处的很好，我很开心，因为公子开心。

　　日子悠悠地过了两年，公子考取了进士，成了我们皇帝的三等侍卫，不久，又升为一等侍卫。

　　公子不喜做官，我确定了，因为他曾用我写下“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他写这句时顾夫子在他身边。

　　顾夫子是公子的老师，他四十岁了，公子却与他处得很好，公子曾悄悄对我说:“顾兄真乃容若之知己也。”这一年公子出了他的《侧帽集》，就因为他为顾夫子写了《金缕曲》。

　　这一年还有一件喜事，少夫人有喜了。

　　公子异常开心，他闲下来便牵着少夫人在府里府外赏景，不时还拿起我写一写少夫人。那段日子啊，真真是好啊。我现在想起那段日子，依旧会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谁料想，少夫人第二年便难产去了，还有小少爷，也一并走了。

　　公子大病一场，我想他心里难过的紧，因为自此之后他的眉头再未松下来。他还写下了一句让我难过了一生的词。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公子啊，你能否告诉我，你心里有多难过才会写下这一句？

　　公子一生都忘不了少夫人，即便后来娶了官氏。公子为少夫人写下过一首悼亡之音。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我记得他写到这儿停了半晌，我心疼他，他得有多难过啊！

　　他最终是提笔写下了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公子认认真真当他的一等侍卫，皇帝对公子甚好，几次公子病倒了，皇帝都来亲自看他。有件事不知公子想过没有，公子在御前当了九年的一等侍卫，当年明珠大人三十岁左右便做了内务府大臣，二公子也一路直升，只有公子，一生都在做我们康熙皇帝的侍卫。人人都说以公子的能力，不该止步于此的。不过我想，公子或许连侍卫都不想当的。

　　公子做大内侍卫期间被皇帝派去东北考察形势，这项任务他完成的很好。

　　那次出行之前，公子在书桌前端坐良久，最终带上了我。

　　去东北的路上，公子偶尔会看看月亮，我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他心底深深地思念。公子用我写了许多词。我最喜欢那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账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故园无此声。

　　公子闲时喜欢在渌水亭以文会友。渌水亭是明珠大人专门为公子所建。公子在渌水亭写下了一首又一首词。

　　他有时是带着我的，有时也不带我。我只要公子开心就好呀。

　　后来啊，顾夫子给公子看了一本《选梦词》，公子被吸引了。他通过顾夫子认识了那个温婉的江南女子——沈宛。

　　我知道公子喜欢沈姑娘。他想把沈姑娘带回家，可是明珠大人不同意。公子这一生，风流倜傥，富贵一生，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婚事。

　　不久，公子再次随皇帝下江南。不似之前数次下江南，这次公子是欣慰的，因为江南是沈姑娘的故乡。我一直跟在他身边啊，他用我写下了一首一首的《梦江南》。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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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首又一首，倾诉公子的心事。我想，公子终于找到依托，我想，公子终于要开心起来了。

　　可公子最终没能开心起来。

　　沈姑娘没能陪在他身边。

　　一如表小姐，少夫人，她们都没能留在公子身边。

　　公子出了他的诗集《饮水词》。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公子啊，你的心事到底是如何啊？

　　公元一六八五年，这一年公子三十一岁了。他在渌水亭举办了最后一场集会，我记得，那天公子笑的很儒雅。

　　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公子送走诗友，回到府里，拿起我。他想提笔写些什么，半晌，最终只写下一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只这一句，他此生再未写下词句。

　　公子啊，西风到底多少恨？让你忧郁了这一生。

　　我忽然想起那年初见，他七岁，眸子如星，他看着我——一支上好的白玉狼毫，给我起名“白玉”。

　　“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我的公子，也曾年少轻狂。

　　公子夜里就去了。

　　我陪了他二十四年，我看着他过了这样一生。下葬那天，我仍旧待在公子身边。我看着他双目紧闭，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我想，我此生无憾了。

　　后来听说，顾夫子怀念了公子三十年。公子曾说过，顾夫子是他的知己。

　　公子走后第十年，顾夫子写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是啊，纳兰心事，几人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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