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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让·弗朗索瓦·皮埃尔·商博良先生是猎鹿镇有名的皮匠。
猎鹿镇位于黑森林边陲,神圣波西亚帝国与多迦国的交界线上。两大帝国掌控着平坦坚实的土地,然而森林拒绝了铁骑的进入。
但是这些和猎鹿镇的平民没有关系,猎人冒险踏入森林最边缘的地带获取或者献出血与肉,商队定期驱赶马队前来收购皮与骨,中间之人就是皮匠。
保养护具,鞣制皮革,猎鹿镇许多家庭以此为生,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商博良。
让·弗朗索瓦·皮埃尔·商博良,和他的手艺同样出名的是他对于血统的夸耀。
在人均杰克或者玛丽的小镇上,一个拥有两个中间名和无人重合的姓氏是一件多么与众不同的事情。
“我那血统高贵的先祖,尊敬的商博良爵士,曾有幸——”
——服务一位王后。
小镇上的人几乎听到这个烂熟的开头就能接出下一句。接下来商博良先生会花大概一刻钟赞美这位不知名王后的光辉眉毛和如月光般闪耀的美德,还有她的仁慈与怜悯,慧眼识珠,钦点了手艺高超的商博良爵士,商博良先生的先祖为她制作皮具。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用童话故事的开头,在有与没有之间,女巫和男巫还行走在地上,他们抬手就能传播瘟疫,召唤灾祸,大恐怖统治着人们。
那时候神子还未降生,光明神的福音还未普照,列国混战,黑暗侵袭,历史和传说揉成一团,在口耳相传之间早已不可考。
不知道祖上服务于哪个国家哪位王后的商博良先生,现在只能在小镇上给平民做活。他最爱的风光时刻就是在酒馆点一盘芝士片,一块熏腊肉,配上小镇酒馆最拿的出手的酒,在醉意蒸腾之际大声传颂先祖的名声。
不过他手艺精湛,也算受人尊敬,把招牌打出去,猎人和商队都认准了他的招牌,收入可观,生活富足。
哦,忘记说了,可怜的商博良先生,出门跌了一跤,去教堂请了圣水也不好,痛呼了三天,两腿一蹬,死了。
商博良先生还有一个儿子小商博良,从小送去教廷跟着神父做功课,后来被带去拜厄城,据说很得一位主教喜欢,当上了司祭呢。
小商博良经常往家里寄信,每到月底商队带着信和钱过来,老商博良先生在酒馆吹嘘的事就又多了一件。
又忘说了,小商博良淋雨发热,也死了。不过他肯定是去见光明神的。
很正常,没有人大惊小怪,死亡不可避免,猎鹿镇上的居民最多同情一下商博良先生的遗孀,爱缇·奥·商博良夫人。
爱缇夫人躺在床上。
商博良家并不缺钱,而根据一条举世皆知又没人肯明说的公理,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活的年纪可要远远超过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爱缇夫人可以自在地继续她的后半生——甚至,她的婚恋非常抢手,因为商博良家的房产和金币,还有整奁的珠宝。
爱缇夫人的窗纱和睡衣都换成黑色的,珠宝也只带珍珠项链。这些天有很多人拜访她,他们交谈,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些话题,如同绕开蛇。也许她应该悲伤,可是她并不能产生这一种情绪,她只是寂寞。
当然不是寂寞于中年丧子,小商博良很早就被送走了,说实话她甚至不知道这孩子死的时候究竟长成了什么样。也不是寂寞丈夫离世,自从孩子降生,他们夫妻就已经开始分房而睡。
女仆睡在一楼厨房,长工睡在马厩,爱缇夫人躺在她的四柱床上。
小时候的爱缇睡在稻草堆里,有咬人的老鼠,蜘蛛和小飞虫。
老鼠,蜘蛛和小飞虫,它们会喂养你的朋友,母亲说。
母亲跟随商队到来,正怀着爱缇。她有柔软的皮肤,整齐的牙齿,还有柔顺的棕发。她的眼睛是绿色的。
有人说她是落魄贵族的后代,有人说她是私奔后被抛弃的可怜人,也有人说她是女巫的血脉。母亲不置一言。
她在酒馆卖酒,然后在爱缇五岁时吃不下东西死了。
爱缇跟着裁缝学手艺,后来嫁给了商博良先生,成了一位拥有鹅绒被四柱床的太太。
爱缇夫人很寂寞。
她开始听外面的东西。老鼠,飞蛾,还有马,风吹得树叶抖动,邻居的狗又在叫了,有人,从门前走过,跌跌撞撞的,应该是一个醉汉心满意足地回家。
声音都很近,围绕着她,每个晚上都可以听到。
所以她每个晚上都听。
睡不着,就听着声音想象。为了听得更清楚,她打开了窗。
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学徒,用烛台抽背,闷闷地响,老汉森在擦他的吃饭家伙,用皮子蘸了油细细地擦,一条蛇滑过墙根,吞下一只硕肥的老鼠,胃液密密地裹了一层。
声音远远近近。
还要更远,更远,到了镇子的房屋稀疏,树干取代泥墙的地方,还要更远。
她听到了黑森林里的声音。
睡鼠在啃山毛榉,它们小心翼翼地蹲在树上观察,红鹿的角在树皮上摩擦,野猪鼻翼翕动,松鸡血堵住气管的咯咯声。
黑暗中的林地滋生出莹绿好似带毒的果实和色如肉红石髓的根茎。狼群长长地嚎叫,眼睛因饥饿而透出欢喜。它们正在捕猎。
还有笑声。
奇怪的,非人的笑声。
每一晚她都听得比昨天更清楚,每一晚那个笑声都更清晰,回荡在拒绝月光进入的枝桠间。
越来越近。
第一夜,笑声和松鸡的哀鸣,狼群的撕扯一块响起。
第二夜,笑声和蛇的匍匐前进,鳞片摩擦一块响起。
第三夜,笑声和老鼠跳过水洼,吓醒醉汉一块响起。
第四夜,第五夜,第六夜,笑声徘徊着靠近她,在夜晚回荡。
第七夜,笑声和树叶摇晃窸窣一块响起,树就种在后院,夏天从她卧室的窗户伸出手就能折一枝下来。
声音停在树上,她终于听出是鬼鸮的叫声。
它们在夜晚数人的眉毛,一根两根三根,数清以后发出笑声,被数的人就会在笑声中死去。
但是爱缇并不感到害怕,她突然安心下来。
不再寂寞。不再难眠。
在笑声中爱缇沉沉睡去。
此后每一夜她都听着鬼鸮的笑声入睡,她不再听镇上的人生畜声,不再听黑森林野性未驯的嚎叫,在鸮啼中她获得了满足。
直到有一天,鬼鸮用喙敲响窗台。
爱缇夫人合衣坐起,不用烛台她也能清晰看见这只鸟。
就像童话故事一样,鬼鸮口吐人言。
“我马上就要死去,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是博雷娅的后代,她是森林的大女巫,你有别人没有的能力。去森林中心寻找她留下的东西,你会得到想要的。她帮助过我,现在我将帮助你。”
然后和童话故事一样,爱缇听到鬼鸮的话,穿着睡裙和绸缎鞋踏入森林。
没有人知道黑森林有多么广袤无垠,没有人能在踏入森林腹地后生还。黑森林的枝桠如蛇纠缠,悄声无息吞噬了一支又一支雄心勃勃的探险队,还有掘金的投机者,迷路的旅人,误入的孩童。
但这些对爱缇没有任何影响。
即使在夜晚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穿着绸缎鞋她也身轻如飞鸟。她的眼睛不受黑暗阻拦,她的脚步不为枯叶和朽根牵绊。
很奇怪的,尽管从未踏入森林,爱缇对一切都感到熟悉。森林的呼吸,无休止的狩猎乐章,生长,残酷,无怜悯之心,包容的眼。
爱缇停在一棵树前,树皮的纹路如一张老人脸,蠕动如虫。
树对她说:“博雷娅·奥大人帮助过我,我也将帮助你,我会对你做出预言,而预言必将实现。你会获得力量,而博雷娅会死去。”
老树赠予她汁水用以湿润嘴唇,献上肥厚的花朵用以品尝甘甜。
爱缇饮足了蜜,又上路了。
她更加轻盈。
穿行于树间,先亮,后暗,再又亮。先上,后下,再又上。她好像曾是人以外的什么东西——或者那东西曾是她。或许她曾是有翅的生物。有时候,比如现在,她的肩胛骨会发痒。
在波光粼粼的湖边,月光终于成片撒下。
爱缇从根系间走出,踏上柔软湿润如嘴唇的土壤。
湖水屏息以待。
水一层层涌起,如洋葱重新拼合,如同被剥皮的人重新套上外衣,透明的湖中仙女匍匐在爱缇的脚边。
她们从不抬头冒犯女巫。
“尊敬的!高贵的!仁慈的的爱缇·奥大人!”
“您有博雷娅·奥大人的血脉,毋庸置疑。而我们是博雷娅·奥大人最忠心耿耿的奴仆。”
“是的,是的,我们守卫大人的宝藏。您是我们等待的人,我们衷心!地等待您!请进,请进,我们为您带路。”
爱缇迈出了脚,湖水压向两侧,畏惧地让出道路。
窸窸窣窣,从蓬松的土壤孔隙里,从恋人般依偎的枝干间,从尖锐残忍的稍头,一双双拥有宝石般刻面的眼睁开。
森林夜夜喧闹不休,然而爱缇曾经无数次想象的生命此刻悄无声息。他们等待,如同祭礼。
“马上到,马上到。博雷娅·奥大人的宝藏就是自己,您一看见就会知道。”
爱缇踏入湖心。
湖心空空荡荡,只有一小块水面如银镜,她低头就能看见自己。
“博雷娅·奥。”
我就是——博雷娅·奥。
在看到镜面的第一个瞬息,爱缇明白了一切。她洞悉了自己的使命,如同婴儿出生即懂得吮吸。
博雷娅·奥,北方的鸮,鬼鸮。女巫博雷娅就是她,在回忆起这一点后她就拥有了女巫曾被遗忘的力量,与此同时,爱缇将作为博雷娅,在这一刻死去。
但是没有关系,她的翅膀舒展而闪耀,她的脚爪黯黑到无懈可击。
鸮妇人,鸮之女巫,森林的守护者。
在她的羽翼下,笼罩森林的黑暗再度得到补充,守护每一个生命,驱逐人类的贪婪之心。黑暗会衰弱,女巫会老迈,鸮飞离林地,又必将重新归来。
见到鬼鸮,就如同见到鸮妇人。
每一个失去敬畏,胆大妄为的冒犯者,都会听到鸮啼。
鸮会给予他们甜蜜的死亡。
在漆黑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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