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

　　鲶鱼，肉食性，昼伏夜出，摄食不集群，以小个体的底层鱼类为食。
　　幼时因父母外出打工，小舒一个人在村里借住二叔家，小舒爸妈本打算让她住在大伯家，但是二叔说他家有好玩的，小舒屁颠颠跑去了二叔家住，任凭爸妈怎么劝也不改主意了。
　　二叔没有骗小舒，他家里不仅有当时很稀罕的电脑，小院里除了一片菜园还有一棵很高的樱桃树，院子后门口还有一片不小的水塘，还有三位堂哥哥陪她玩。春天可以吃到哥哥们爬树够的酸酸甜甜毛樱桃，夏天可以在菜园里掰黄瓜啃番茄，秋天可以去水塘钓鱼，冬天可以在院子里滚雪，不想出门的时候就在屋子里玩电脑。一年四季都有得玩，怎么玩二叔二娘和堂哥们都纵着她。
　　二叔是个方脸的中年男人，买了一台榨油机，在家门口开了家粮油店，从菜籽油到鸡蛋面条，从蜂窝煤到猪饲料，甚至还有石棉瓦，什么都卖一点，小舒无聊的时候，就跟着二叔榨油，压煤，守店，算账。
　　二娘是二叔的老婆，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女人，平时就把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梳成个小辫，干活麻溜，对小舒也是恨不得当成亲生闺女疼，流行的头花、玩具，只要小舒说喜欢，二话不说就买了。平时小舒也喜欢跟着她喂猪，浇菜，收鸡蛋，做饭。
　　小舒最爱喝二娘炖的鲶鱼汤，肥美的鲶鱼改刀后先裹了一层面粉煎熟，再加滚烫的热水炖煮，出锅前加各种香料，就炖成了一锅奶白浓郁的鱼汤。每次喝的时候，各种香料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那滋味似乎要把人的舌头鲜麻掉，鱼肉也是出奇的滑嫩。只有一点，鲶鱼肥腴，鱼油也比其他的鱼要多不少，偏偏又难以剔除，每次吃肉都会咬到那黄色的，带着鱼腥味的已经炖煮成半固态的鱼油，一下子便叫人食欲减半。因此小舒每次吃鱼肉前，总要小心翼翼将鱼肉和鱼皮间的鱼油刮掉后，才敢下口。
　　就这样在二叔家肆无忌惮地快活了一年后，小舒的妈妈从外地回来了，一头长长的卷发直披到腰，穿的衣服时髦又漂亮，还给小舒带了不少稀罕的零食和小玩意儿。跟着小舒在村里又住了半年后，在某个夏天的清晨，带着小舒搬到了城里。
　　小舒和妈妈住在城里的一栋两层小洋楼里，妈妈跟她说，爸爸在一家外企大工厂里有了稳定的工作，赚了点钱，买了这套房子，于是她才能回来陪小舒生活。小舒不懂这些，她只知道以后再也没有小菜园樱桃树和热乎乎的鲶鱼汤了。好在城市里的生活更新奇更有趣，小舒很快就把那点难过抛在脑后。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小舒又长大了一岁，快要升四年级，也渐渐觉得厌烦，妈妈对她严厉又苛刻，不写完作业就不能玩，成绩稍微下滑一点就要揪耳朵，炖的鱼汤也从不用鲶鱼，出锅后只是加一小撮盐，清清淡淡毫无滋味可言。小舒渐渐觉得妈妈陪在身边也不是一件好事了。
　　在小舒升上四年级后，二叔家托小舒爸爸在他厂里给二堂哥找了个工作，又让在城里读大专的三堂哥借住在小舒家，小舒妈妈觉得做人要懂报恩，念着曾经小舒在他们家借住过的情分一一应承了下来。
　　两位堂哥的到来，让小舒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住在二叔家的日子，最聪明的二堂哥时不时就给她带点用厂里废料做的小玩意儿，最会玩的三堂哥，天天放了学就带着她在城里到处玩。偶尔二娘也会坐很远很远的黑面包车来看看她，给她炖她心心念念很久的鲶鱼汤。看着二娘似乎有些浑浊的眼睛，小舒总觉得，这鲶鱼汤不像小时候的味道了。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二堂哥在厂里用角磨机的时候，一片铁屑飞进了左眼，当场血流不止，饶是小舒爸爸第一时间托关系找了最好的眼科医生急救，二堂哥的左眼也没能完全救回来，从此看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了，二娘听到消息后就晕了，只有二叔，在漫长的沉默后，对着电话这头的小舒爸只吐出一句话:“老三 ，你得负责。”
　　后来，本该因伤失业的二堂哥得到了厂里的一个出国学习三年的机会，说是学习，其实就是从生产线调任到技术研发线，毫无疑问是二哥因祸得福了。二哥对小舒还是一样的好，二叔二娘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小舒总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比如二娘再也没来给小舒炖过鲶鱼汤。
　　小舒升五年级了，爸爸的事业也越来越好，放暑假带着全家去外地旅游，家里就剩下了因为实习而不能同去的三堂哥一个。等他们旅游回来时，小舒妈在家里发了疯，不仅二话不说将三堂哥赶了出去，指着三堂哥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将所有房间里的床垫被褥通通丢了出去换了新的，整栋小洋楼通风换气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小舒爸妈宁可打地铺睡也不愿意睡进任何一间卧室。
　　小舒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了，她知道妈妈有时虽然强势了点，但不是不讲理的人，一定是三哥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才会让妈妈失态。
　　在全家通风换气三天后，二叔二娘拎着鸡蛋水果饮料扯着笑上了门，笑嘻嘻地说对不住，说都是一家人，说是因为三哥太年轻不懂事。但是这次小舒妈妈的态度异常坚决，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道歉。
　　后来，当小舒上了初中学了生物，对“性”有了懵懵懂懂的了解之后，她才知道，是三堂哥趁着自己一家外出旅游，带着不同的女孩，在自己家里不同的房间，甚至是小舒爸妈和小舒自己的房间里，做了相同的事情。光是想想那□□横陈的场面，似乎都能闻到那股糜烂又令人作呕的气味。
　　二叔二娘见小舒妈态度坚决，仿佛下定了决心，直接在大门口坐倒，张口就大骂:
　　“没良心啊！我弟弟弟妹一点不记恩啊！”
　　“我们帮他们养小孩这么久，什么报答都没有啊！”
　　“都是亲兄弟，发了财也不知道帮衬我这个当哥的啊！”
　　“他还害得自己的亲侄子瞎了眼哇！一点补偿都没有啊！”
　　望着二叔二娘熟悉的面容，小舒突然觉得天很陌生，他们的眼睛，成了鲶鱼眼，小而圆睁，透射出算计的光亮；喋喋不休的嘴巴，成了鲶鱼嘴的样子，宽扁油亮，一张一合，吸进去的是污泥吐出来的还是污泥；身体似乎也成了鲶鱼的样子，滑腻肥溜，似乎下一秒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爆开，炸出来一肚子的肥肠圆胃和黄腻腻的鱼油。
　　小舒眼前天旋地转，但脑子却莫名清醒:妈妈回来第一天，她就看见她塞给了二娘一个很厚的红包，小舒知道这个红包可以买数不清的塑料头花和三无零食；二哥出事也是因为他没有听爸爸的话，工作要戴护目镜；三哥似乎是把家里弄得很脏，所以一向爱干净的妈妈才会发那么大火。明明自己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没做错，却被自己的二叔二娘，他们的亲哥哥亲嫂子吸血、污蔑、倒打一耙。
　　小舒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什么了，只知道从那以后，二叔一家再没出现在自己家中，“二叔”两个字也成了爸爸妈妈永远不能提及的忌讳。远在海外的二堂哥回国后，也只是放下礼物后匆匆离开。三堂哥好像没能顺利毕业，一直在家里啃老蹉跎。一直很少见的大堂哥在摆过婚席后也再没了消息，小舒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高二时从爸妈那里听到他正在和大嫂闹离婚，似乎在为了财产分割争吵不休。
　　小舒再没喝过鲶鱼汤。小时候不懂，她只觉得鲶鱼汤好香，香的舌头都麻了。后来实在恶心每吃一口鱼肉都要咬到它肥腻腥臭的鱼油，便也渐渐没那么想吃了。再后来，长大懂了事，才知道鲶鱼活的肮脏，几乎是想到它就要作呕了。
　　或许有人就是喜欢用香料的味道，掩盖鲶鱼的那股腥气，熬出一锅看似雪白的鱼汤，但至于那样还能不能吃到鱼味，也只有吃鱼的人才知道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