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寻星

　　向熙年狼狈地从茶餐厅里出来，也没想太多，就走到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跟前，直接拉开了车门。
　　“师傅，去离苑。”

　　司机戴着口罩，帽子也压得很低，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瘫在后座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向熙年闭上眼睛，情感的突然爆发，让他一天的积攒的疲惫尽数宣泄了出来。
　　车子行驶得不快不慢，司机见他穿得单薄，还特地在等红灯的间隙递给他一件厚衣服。
　　“披上吧，别着凉了。”
　　向熙年蓦然睁开眼，就这样对上了后视镜里那个无比深邃的眼睛。
　　“你继续睡吧，到了我叫你。”司机的声音十分沙哑。向熙年隐隐约约感到一丝异样，直到车子重新启动，那道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开，那种感觉才渐渐淡了下去。

　　很快就到了离苑附近，由于突然下雨，六点天色已经显暗了。
　　司机把自己的伞递给了向熙年，声音依旧嘶哑：“你们小区外边不让停车，只能把你放这了，赶紧回去吧。”
　　向熙年点头道谢，接过伞，心里忐忑不减，越往前走，越感到不安。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太累导致心绪不宁，正想着赶紧回去休息，突然大脑里白光一闪，鬼使神差的，他回过头。
　　那辆出租车旁边，正站着一个举着黑色雨伞的人。路灯太过昏暗，向熙年根本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人的眼睛，像一只鹰隼一般死死盯着自己。
　　下一秒，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迈开腿就朝自己走来。
　　向熙年喉结上下动了动，双腿似乎被钉在了原地，手心也冒出了虚汗。

　　“小熙！”突然传来的声音像是救命稻草一样让向熙年松了口气，转身那一刻，他的眼里，只有飞奔向自己的方稷烛。
　　沉稳有力的一声呼唤，也让周遭升起的诡异气氛随着雨中的雾气消散不见。
　　“我出来的时候雨还不大，又不敢贸然上去找你。”方稷烛着急忙慌地钻到了向熙年的伞下，微微蹙眉看向了远处的男人。两人隔空对峙了几秒，最终男人才转身离去。方稷烛这才把目光重新放到向熙年身上，“保安大叔说你一大早就跑出去了，我干脆就在那里等你了。”
　　扑面而来的气息尽管潮湿阴冷，但混杂着熟悉的味道，让向熙年无比心安。他抬头看向方稷烛充满拘谨却又清晰无比的脸，心里顿时被一股暖流填满。
　　“我还想着...”方稷烛还没说完，向熙年就把伞按到了他手里，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四周的一切仿佛静止一般，他们感受着彼此心脏的跳动，炙热、有力。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向熙年贪婪地吸食着来自方稷烛身上的温度和气味，刚刚的恐惧和满身疲惫一下子就消散不见了。
　　方稷烛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向熙年的头发。满心的担忧也随着向熙年主动的怀抱而变成了惊喜。
　　他知道，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只要人愿意出现向熙年面前，他就无需担心向熙年会不要他。
　　向熙年最重感情。
　　“好了，外面冷，我们先回去。”方稷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与人亲密接触后的满足感了，于是趁向熙年不注意轻轻吻了吻他的头顶。

　　“对了，刚才有人...”向熙年回过身，却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出租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出了路口。
　　方稷烛轻轻拍了拍向熙年的背，紧接着就往他那边靠了靠，说话也没了平日里的冷冽：“先回家，没事的。”

　　雨很大，整个离苑年久失修，在连续不断的大雨之中，电路不堪重负，在今天罢了工。
　　向熙年凭着记忆走进单元楼，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心里不免犯怵。
　　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要不是因为抓着方稷烛的手，他甚至都感觉自己跨进了无人之地慢慢等待死亡降临。

　　“我手机没电了，你打一下手电筒。”向熙年轻声道，“离苑的房子都太旧，今天估计是因为下雨停电了。”
　　他的夜盲症几乎没人知道，当然，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方稷烛很快打开了手电筒。然而对于向熙年而言，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除非那光照到自己眼前，不然所有东西都跟融进周围的黑色里一样，分不清哪里是路。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那只温热的手。

　　“慢点。”方稷烛不知道向熙年什么情况，就打着灯侧着身子向上走着，如果不是因为这是离苑，自己多多少少也对这楼梯熟悉，向熙年不可能跟上方稷烛的脚步。
　　好不容易到了家，向熙年才松了口气。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里，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影响他的任何活动。
　　“你等着，我去找两根蜡。”向熙年甩掉鞋，“哒哒哒”赤着脚跑进了房间。

　　看着那两缕微弱的烛火，方稷烛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你在家里还放这东西？就没个照明灯什么的？”
　　“反正都一样。”向熙年想也不想就答道，“我暖水瓶里还有热水，我去泡面吃，马上就好。”
　　什么叫都一样？方稷烛很是不解，就蜡烛那火光连手机手电筒的光都比不了吧。
　　雨点敲打着窗户，方稷烛走到飘窗前，拉开了帘子。
　　眼前能看到一片霓虹在闪烁，他却分明感觉到，身后有着不同寻常的温暖。

　　他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还有没有再遇到向熙年的机会。
　　陈阅森说得不错，他完全可以通过公安系统去查一个人到底是否活着，活着的人又在哪里。可他不知道，方稷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偷用杨芸丽的身份去公安内网，得到的结果跟孔狄一模一样，那就是根本没有他要找的向熙年，或者说，他要找的向熙年已经宣告“死亡”。
　　他有太多疑问，不过更多的是对向熙年的亏欠。

　　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方稷烛回过头，发现向熙年已经把两桶热腾腾的红烧牛肉面放到了桌上，那是他加班经常吃的口味。
　　“快过来吃，热乎的。”向熙年的眼睛都在笑，“这种天吃面最合适。”
　　“来了。”方稷烛把帘子合了起来，将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在屋子之外。
　　虽然身处黑暗之中，但有烛火和爱人相伴，他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今天多亏你了。”吃着吃着，向熙年开了口，“你应该看到那个人了吧...”
　　方稷烛“嗯”了一声。想起那个全身上下一身黑，没憋一点好屁的人，感到一阵后怕。他说：“你是有什么仇人？”
　　“怎么可能，公司的员工都和和气气的，外面的人也很少知道我。”向熙年也很疑惑，他算得上那种低调过头的人，一部手机用了四年都不舍得换，挣了钱从来都是存着，甚至还不是在自己手里存着，从来不张扬的他怎么可能有仇人。
　　听到这话，方稷烛也没工夫吃面了，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盯上了向熙年，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调查清楚，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小熙。

　　“你不是去公司了？怎么从那边回来了？”
　　“今天阿彻去穆城，我提前下班去外面转了转。”向熙年放下叉子，开始细细回想自己从彻夜出来后的经历，“走到旧行大街那边，本来想着去医院看看小鱼，但半道撞见林湾了，就林晦明的小儿子。”
　　听到这个，方稷烛有点不淡定了：“他怎么你了？”
　　“别激动别激动。”向熙年禁不住笑了笑，“小湾挺好一人，没对我怎么样。我们就聊了会儿天，然后我就坐路边的出租车回来了，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出租车...”方稷烛暗自忖了忖，下这么大雨打车都不容易，怎么可能还会有停在原地的出租车。
　　“那个司机长什么样？”方稷烛心里似乎有了想法，“这种天气路边怎么会停出租车。”

　　刚刚太累向熙年的脑子转不动，这会儿他也才察觉到异常。
　　他在跟林湾聊天时，不经意向窗外瞟过一眼。那时候就已经有一辆出租车在那里等了，当脑子逐渐转动起来，他发现一个被忽略的地方。
　　那辆出租车，仿佛专门等着接他。

　　“他戴着口罩，看不清样子。”察觉到不对，向熙年脊背发凉，“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太对劲，那司机还给我衣服给我伞。”
　　“伞呢？”
　　“在门口。”向熙年指了指，“他有戴手套，估计没戏。”
　　方稷烛借着手电筒的光，将那把伞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最终确定了没有任何问题。
　　“你别怕，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去查。”方稷烛走到向熙年跟前，把他搂到怀里，“这两天你就去我那里吧，这样我也放心，好吗？”
　　“去你那？”向熙年似笑非笑道，“怎么着，你要接我上下班？我科目二可连挂五次呢！”
　　严肃的场合被瞬间打破，方稷烛有点哭笑不得：“好，我接你，我接你行吧。”
　　“方稷烛...”向熙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咱们...这算是什么关系？”
　　满肚子的话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方稷烛这才意识到他们从重逢到现在，不过见了几面而已。

　　“你应该去过医院见过渊哥了吧？”
　　方稷烛的手臂肌肉紧了紧，他闷声回答：“嗯。”
　　“渊哥很厉害，他应该看得出来咱们之间关系不一般。”向熙年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很快继续说，“他肯定跟你说了我现在的情况吧。”
　　方稷烛心底生出一阵苦涩。对于现在的向熙年而言，他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正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
　　“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唉...但是方稷烛，我没办法忘掉咱们的一年。我有病，这里。”向熙年一只手挣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有件事你不知情，我想告诉你。我上初三的时候被人看成怪胎不是没道理，因为那时的我，就好像刚刚对这个世界有感知有意识的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程爷爷家里条件一般，能供我上学已经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了。”

　　“所以你...你才...”方稷烛猛然意识到为什么明明自己失约，刚才在楼下遭遇险境的向熙年却还是一股脑地栽向自己。
　　原因无他，就像孩子对父母的依赖一样。向熙年从对这个世界有感知开始，除了程大山，就只有自己对他好。
　　谁对孩子好，孩子就冲谁笑。

　　“我看过医生，都说没什么问题。”向熙年苦笑道，“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重要的不重要的我都记得。偏偏最重要那句，你骗了我。”
　　“小熙...对不起，是我的错。”方稷烛眼眶发酸，他轻轻地抱起向熙年，借着微黄的烛光坐到了沙发上，“过去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在想你。没去找你是我混蛋，对不起。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向熙年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反正都过去了。我也不是个孩子，没那么幼稚，之所以别扭到现在，可能只是想听你亲口解释给我听。”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选择原谅你这一次。
　　“但你别忘了，现在你还在我的失信人员名单里面！”
　　方稷烛破涕为笑，他转了转向熙年，让他朝向自己。
　　“小熙，你看着我的眼睛。”

　　向熙年嘴角抽了抽，赶鸭子上架都没这么赶的。
　　方稷烛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注意向熙年聚不上焦的双眼。
　　“我会向你证明，我是你最值得相信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跟前！”

　　“方稷烛，我只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方稷烛愣了愣，他实在没想到向熙年会这么问，就着微弱的烛火，他看到了向熙年渴求一个答案的眼神。
　　“回答我，不要骗我。”
　　虽然选择了原谅，但向熙年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有，一直有。”方稷烛认真道，“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解释什么都晚了...”
　　“好，我信你。”向熙年笑了笑，“我没那么小心眼，只不过方稷烛，你觉得...”
　　下一秒，整个离苑亮了起来，在万家灯火的照映下，即使隔着帘子，向熙年眼前也渐渐明了，就那样勾勒出了方稷烛的模样，但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十年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来电了啊...”向熙年深呼一口气，“方稷烛，你觉得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小熙...”方稷烛的呼吸逐渐加重，刚刚那一时半刻，他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可真当向熙年说出那句话，他反而感到一身轻松。因为他有理由重新追求向熙年了。
　　“嗯...是我做错了，所以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方稷烛手上没拿东西，却还是学着别人求婚时的模样，单膝跪地，“我们重新开始，我一定会让咱们回到从前，不让你有顾虑，就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向熙年沉默不语，方稷烛也静静地回望着他。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杀死了陷入曾经感情里的自己。

　　“好了，去开灯吧，太黑了。”向熙年把他拉起来。等到方稷烛转身，他才说出了憋了两天的话，“方稷烛，你说话算话！”
　　灯光乍现，方稷烛看向向熙年的眼神里充满了炽热与希望，那是他眼睛里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光。
　　“当然，而且我会比以前更爱你。”
　　更正大光面地爱你。
　　后半句方稷烛并没有说，他要把这份炙热放进心底收藏起来，然后一心一意，只对眼前人好。

　　“对了，瑶瑶是怎么了？非要来彻夜？”
　　“不用管她，她爱玩就让她玩吧。小熙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嘁！德行！”
　　“……”
　　向熙年看着方稷烛图谋不轨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想亲你...”
　　没等向熙年说话，方稷烛的吻就铺天盖地地朝向熙年怼了过去。
　　雨声和呼吸声相互缠绵，夜里温度骤降，可相拥而睡的二人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

　　晨光熹微，雨后的陵园，显得凄冷萧瑟。
　　男人戴着口罩，分不清脸上的表情，一身黑色与周围还没醒过来的天光融为一体。
　　他静静看着墓碑上那个笑着的人，眼角悄然滑落了一滴眼泪。
　　男人放下手里新鲜的白菊，看着天色将明，便打算离开。

　　回过头，他愣在了那里。
　　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因此看清了他迫切地想用口罩遮住什么。
　　占据半边脸的疤痕！

　　微风拂过，带着几丝凉意。
　　良久，男人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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