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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变,令全世界陷入恐慌。
随之而来的是物种进化,是强与弱的颠倒,是浩劫与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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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峦叠嶂水流盘曲之间,突兀地生长着一株拔地参天的巨树,庞大繁茂的树冠堪堪将这方天地遮蔽了一半。
高耸入云的树干上,是青翠葱茏的枝叶,朵朵盛开的白花点缀其中。
晨光挤过绿叶间那微不可察的间隙,映射在广阔辽远的土地上。一缕缕光线犹如绣娘手中缠绕的银丝。
光影交错,仿若神迹。
枝叶倏地抖动,惊飞了栖息的鸟雀。
几股沾染了些许褐色的白根破土而出,干脆利落充满力量。它们相互交织着,缓慢凝聚成了一位人形少女。
远处一褐灰色鸽子咕咕叫了两声,用喙叼了一块细小砂石吞进肚里,便振翅飞了过来。
停落在枝干上,摇晃着脑袋。
树女动作轻缓悠闲,将长长垂在脚踝的头发梳成麻花辫,又挽成髻,几朵白花钻出绽放。这俨然是一个漂亮的插花纽纽。
她垂着头,轻声道:“要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鸽子扑扇翅膀,落地化为人形。
前胸别着的铭牌与无意间扫过来的光束碰撞,泛出金属光泽,依稀可见“曙光”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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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东青,代号信鸽,进化方向禽类。华夏曙光基地特别行动小队队长,正在执行054号任务——
前往西南山区采集数据,为灾后重建做准备。
临行动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基地负责人嘱托我。
“信鸽,请一定要与不死树取得友好的联系。”
不死树乃科研所为这棵盘踞在西南地区的参天巨树取的代称。
我还记得一号实验室负责人曾在基地上民大会上严肃强调,不死树不懂得遏制自己无限生长和汲取生命的能力,这使得在灾后短短的五年里,无数动植物因此死去,但最后连尸体也成为了其养分。如果不设法解决,人类将会成为其餐桌上的下一道食物。
好在不久前,科研所监测到能量波动,判定其为植物化方向进化者。
所以,我来了。
适应了下眼前变化的视线,我看了眼面色温和的树女。这是我到这儿的三个月里,第一次见到以人形态出现的不死树。
说实话,很难将眼前这个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少女,与资料上那个宛如吸附在西南地区身上的巨型蚂蟥联系在一起。
我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并向她道明来意。
她没有做出反应,只是淡淡地望着我。余下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她先前说的话只是在拿我寻消遣。
正当我准备再次开口时,树女垂下眼睛,语气很讶然:“基地?”旋即又缓慢地扯动嘴角笑起来,“那一定有很多人都活下来了吧?”
她说话节奏很慢,像孕育珍珠的蚌类,每个字在嘴里含了又含,犹如一壶清露浇灭了我心中的些许不悦。
她指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这儿转的比较慢,不好用,你说的话得好一会儿才能理解。
我挥手表示不介意。
几条树枝落下来,盘织成桌椅。树女示意我先坐。随后,一颗足有南瓜大小的、鲜亮饱满的苹果被缠绕着送上了桌。
她朝我眨眨眼睛,我好像懂了她的意思。
我抽出小刀将苹果劈开,汁水顺着间隙向下流而湮灭于土地。我将其中一半推给他。
树女看着比她脸还大上不少的半个苹果稍显手足无措。我咳嗽一声,堪堪掩饰住溢出的笑意。把小刀递过去,我又抽出另一把让她放心用。
看着她斯文的将果肉送进口中,姿态颇为优雅,我也不由得放慢了速度,一改平日里为求生存和做任务时那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细细品味了起来。
我偶尔说一两句话,接着便是等待树女的回答。就在这一来一往间,蝉鸣鸟叫被无限放大,我久违的感受着周遭安静但充满生气的一呼一吸。
和树女这般友好且不逾矩的相处了几天,我发现她身上真的有种涉世未深的单纯,像初生的小猫伸着幼爪探索未知的世界。偏偏一双眼睛漆黑静默,可当她用这双眼睛看向你时,你却又能生出一种莫名的、被充分重视及信任的感觉。
真是矛盾又奇异。
我坐在高枝上,遥望延绵不绝的远山。树女挨着我坐下,浓黑的长发被风温柔地抚向身后。她轻声询问我,可否帮她扎一扎头发。
我欣然同意,但卷起袖子时不慎露出了满是可怖疮疤的手臂。我有些懊恼的准备收回手,却被她给握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平时慢慢悠悠的她,也能反应如此迅速。
她动作极轻的在疤痕上摸了摸,我几乎没什么感觉。她声音也极轻地问,痛吗?轻到好似被风吹得颤了颤。
我的思绪仿若被拉开闸门的洪水,翻腾在脑海之中,顷刻间有万千心事快要抑制不住的汹涌而出。
我看着那双淡漠的眼睛里如囚着一泓澄澈泉水的树女,便也坦然的将手臂裸露在外,让它重见天日。我一边替树女绾发,一边向她谈起了我掩埋在心底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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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前,我在国内一家极负盛名的省电视台工作。单身独居,日子也算凑合。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独自生活在千里之外那无名小镇中的外婆。
那时,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会为生计发愁为感情苦恼,被现实磋磨得失去了棱角。而我平静又平凡的生活,是被那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打破的。
最初谁都不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天气现象,至多被淅淅沥沥的雨搅得心烦时抱怨上几句。直到连终年少雨的北非上空也被乌云笼罩,与之相伴的是查不出由来的离奇怪病,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多个国家和地区经历了多次激烈的研讨,最终将病因定为了那场雨。
在通知居家隔离前,我曾去市中心医院探望过大雨初期出外景,但不幸被感染的同事。他全身溃烂流脓,多个器官衰竭。连技术最精湛的业界泰斗和最先进昂贵的医疗器械,也无法留住他如指间沙般快速流失的生命。
事态愈发严重,西方陆续有国家医疗体系瘫痪甚至面临着整个社会秩序的崩坏。
谁也无法预料明天是否能够到来。
那时,我对外婆的担心达到了峰顶。我挪开窗前的遮挡物,看向窗外被雨打得东倒西歪的树和空中似乎是在迁徙的鸟群。我现在多想能立刻插上一双足以支撑我飞去外婆家的翅膀。
我久立于窗前,玻璃早已被腐蚀出一个个窟窿,雨飘到了我身上,嘴里泛出咸味,不知是雨还是泪。我与一只眼睛猩红的鸟类对上视线,好似被引诱去偷食禁果的亚当夏娃。我推开了窗,迎接我的不只是细细密密且浑浊的雨,还有来自天神的惩罚。
我像一块被涂满香甜蜂蜜的面包,被它们啄食。我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余满腔对外婆的思念。
于是,我如愿的飞向了拥有外婆的远方。
只是,当我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时,却还是晚了。外婆已经被养在阳台的富贵竹给绞死了。
这株我亲手送给外婆的富贵竹,冲破了钢筋水泥的桎梏,直奔云霄。也亲手葬送了我日夜思念的家。
我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但我快被眼泪淹死了。
时间就在我的浑浑噩噩中,对满目疮痍的世界叹息着走远了。
世界各地相继沦陷。这颗镶嵌在神秘东方的明珠凭借的优越的制度□□到最后,才被天灾从人类王冠上摘下,但依旧散发着无法忽视的辉光。
活下来的人接过文明传承的火炬,依靠高度的凝聚力再度点燃了这片土地。
新生的灾后政府,短时间内建立起了华夏曙光基地。平静的外表里,似乎正有一些趁制度尚需完善、政权尚需巩固,而混进来的阴暗生物酝酿出的诡谲风暴。
树女静静地听着这场巨变的时间变迁,温顺得像瓷瓶里插着的花。我将她额前几绺碎发拢在手里,玩笑似的说,我的觉醒过程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自己都觉得荒唐,可这个世界偏偏一直荒唐到了现在。
我也说不上来她是表情呆滞,还是在进行思考。仿佛她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而是透过我的话看见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用以补全空白的记忆。
她从头上揪下一朵白花为我簪上,然后朝我倾身认真地说,我想我也应该告诉你一些我的事,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得容我想一会儿。
于是,我便陪着她想。
等到夜幕降临,那道悬在空中孤零零的玉钩,好心为我俩支起了一盏灯。
我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半靠在枝干上,树女盘腿而坐,用手撑着脸。月华在她眉间流转,我清晰可见她漆黑的眼睛里,终于被焕发出的瑰丽色彩一点一点填满。
她的嗓音像飞舞着的山间精灵,在黑暗中划过一缕缕飞越时间长河的荧光,把我拉进了灾前这方山陬海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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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女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这个鸱目虎吻的男人不甚高大,却像一座活火山一样压在她瘦弱的脊背上,让她喘不过气又时刻担惊受怕。
会恐惧酒瓶落地的声音,因为下一秒拳头将会落到身上;会躲避尖利如鹰的目光,因为辱骂紧随其后。
她在这被圈圈烟雾环绕的家里,企图抓住什么,好不让自己如枯叶被随意碾烂。可她总是什么都抓不住,反而因此摔得遍体鳞伤。
她只能拖着新伤叠旧伤的身体不停向前奔跑,以求不被身后那穷追不舍、青面獠牙的恶兽咬得粉身碎骨。
她太想活着了。
终于在不知收拾第多少个被摔碎的瓷碗时,她下定决心要逃离这个抱虎枕蛟的地方。碎瓷片中映射出无数个她的倒影,为她添了些底气。
她撒了一个小谎,让邻居伯伯载着她进了山里。
山里大,难找。
周围熟悉的景致被甩在身后,树女回头看着逐渐缩成黑点的家,吐了口浊气,心中犹如放下了千斤担。
只是她忘了,逃得过鹰的搜检,却逃不了地母的注视。不熟悉山路的自己,在这里同样举步维艰。
当食物被吃完,而她还没找到出路时,她亲吻了大地,大地拥抱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有什么液体滑落她的颈间。
树女费劲将眼皮撑起一条缝,发现是雨。
饥寒交迫中,生存的本能驱使她站起来。努力聚起涣散的思维,她想,得先找到一个可供避雨的地方,然后活下来。
眼前是一个看不真切的世界。等她被粗大的树根绊倒时,她才发现印象中离她很远的,原来离她那么近,像死亡一样。
她倒在地上,溅起泥水飞扬。鲜血汩汩往外冒,却又很快失去踪迹。树女盯着绊倒自己的这棵树,眼里满是羡慕。
真好啊,下辈子就做棵可以自由活下去的树好了。
她缓慢闭上了眼。
树女和我说,她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棵树的时候,内心是惶恐的,但也隐隐藏着窃喜和兴奋。
她有想过回去找他,可等她把枝干延伸出深山时,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变成了她认不出的样子。
四面八方的植物攀附在断壁残垣之上,厚重的呼吸声从中喷洒出来。
树女由衷地想,自己好像一直都在被世界抛弃。孤独,如影随形。
她一天比一天高大,也一天比一天茫然。她曾想向一支路过的冒险小队搭话,但人们却惊恐的朝她发动攻击。虽然不如爸爸打她疼,可她加倍的伤心。
她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们,那些因她而死去的动植物也是。她只好让自己陷入长久地沉睡,好长得慢些、再慢些。
我听得很难过。反倒是她笑着宽慰我,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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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女几番催促我回基地提交报告,怕耽误我的工作。我再三扯开话题,让迟钝如她也察觉出了不对。
想起负责人的离世和上民会议里那些不再伪装的嘴脸,心中便腾升起躁意。
自诩上民的两党为争夺政权,争先笼络人心。无论哪一党的橄榄枝我都没有接,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上民,只是普罗大众中不起眼的一员。
我只得斟酌着用词告诉她,基地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至少现在没有。
阳光煦朗的天空再次弥漫起墨黑的云,沉甸甸的,像随时都会往下坠。
雨打在树冠的最南端,配上凛冽的风,更显萧条荒凉。
树女忍着浑身拒意催熟新芽,将本就浓密的树叶一层盖一层,愈发不留空隙。远远看上去好似一道生机盎然绿意蓬发的天然屏障,连狡黠的雨都找不到入口。
她发间的白花肉眼可见的打蔫儿。她有些生气的告诉我,又来了。
我不解,她说,雨。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收起上扬的嘴角,准备和她告别,立刻启程回基地。她拉住我,说:“我的身体很大,你可以把基地里的人都接过来。”
我愣在原地,话在喉头滚了几遭,最后只说,好。
穿梭在云端,我心中萦绕着说不出的滋味。
我降落在中心广场的雕塑前,马不停蹄的找到上级领导。他们连夜召开了迁民研讨会,尽管有一部分人不愿放弃这里苦心几年的营造,但最后还是决定趁着只是局部下雨,把能带走的都带走,尽量使损失最小化。
迁民期间我忙得脚不沾地,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我将上民会议已经着手安排给树女立雕塑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很窘迫的说,我什么都没做,这也太夸张了。
我和她说,但你救了我们,不是吗?
是啊,所以那些人不再说她残忍,转而开始抱怨为何树冠不能大些、再大些。
科研所借助她缓冲出来的时间,在树冠下方利用最新研发出的特殊材料,又筑起了一层壁垒。将雨彻底隔绝在外。
我看向树女,她转过身逆着光,语气淡淡的说,我不在乎的,能更安全的活着才最重要。
雨期要持续很久,树女坐在高枝上,往下看着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如最初那般一言不发,但脸上盈着笑意。
她身上白斑日渐增多,尽管憔悴消瘦,但眼神异常坚定。
雨下得最猛的那天夜里,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上空,不敢有一丝松懈。
我看见树女就在这一夜间,白了头。
她似有所感,在乌云消散的前夕找到我,给了我一小截含苞待放的新枝。
树女郑重的说,这是我。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她自断根脉,须臾之间,葱郁的巨树在我眼前垂垂老矣,极其震撼。
黎明之前,我衔着这枝新芽飞向远方。我和树女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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