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关山（意挽舟）］梦

　　宁远舟时常做梦。

　　梦里有什么呢？

　　从这里一直到地平线的尽头，万里长路，旌旗飘飘。却是堆满尸骨的长路、却是破碎淋漓的旌旗。血红色的液体从那头流淌到脚下，黏稠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铺天盖地的血色朝他压来。

　　宁远舟却并未感到害怕。毕竟，他从地狱道接过六道堂堂主的位置时就已经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尽管，他早就萌生了隐退之意。

　　还有遗憾吗？

　　对了，也不知最后梧帝还弟兄们一个清白了没有。想必是还了的，要不然怎么说服早磨了锐气的自己主动奔向此方战场呢？

　　宁远舟摇了摇头，抬眼望去——他在那个由尸山堆起的制高点看见了自己。

　　死得真难看。

　　纵使直面自己的尸体，他也只吐出这句感慨。因为他清楚，自己这是在做梦。梦是没有什么实感的，纵然告诉他这是一种“预知”，宁远舟可不是相信命运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视元禄为亲弟弟让他好好活着、百般劝说杨盈小公主要做好礼王、告诉任如意要想想皇后的话为自己而活……

　　……如意、任如意。梦里淡化了情感，抹去了一些铭刻于心的回忆，宁远舟这才想起：任如意在哪儿呢？她也在战场里吗？她还好吗？她……

　　他突然说不出话了，因为他看到了那抹鲜艳的红。

　　宁远舟是喜欢任如意穿红衣的，自然他想让如意快快摆脱朱衣卫的阴霾，但又不得不承认红色最为适配她，热烈又明艳，是她的一生，更是她的人。于是每每相处之时，宁远舟都会不合时宜想：任如意是不是一把火呢？

　　火焰，燃烧的火焰。杀死皇后的火焰烧毁了她的前半生，因此她在后半生中自己化为了火焰。她永远猛烈地燃烧着，烧尽一切让她痛苦的事物，但是她——这样的火焰太明艳、太亮眼，像一束光，所以就会吸引飞蛾上演扑火的好戏。

　　不过，宁远舟想，自己或许不是那样的飞蛾——不，也说不定。火焰是带有热意的，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他确实感受到了那样的热意。可是那样的火焰太过亮眼，吸引他触及更深的内心，他缓缓伸出手去……却感受到了一片冰凉。

　　在此刻，在战场上，宁远舟就看到那如火一般的身影朝他奔来。

　　宁远舟突然有点难过，只因他看到了那滴晶莹的泪光，那光在阳光下反射，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阳光有些刺眼，死亡的恐惧这才后知后觉地攀上他的脊梁。

　　“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元禄某一次发病的时候，就这样拽着他的衣角泪眼婆娑，“我不想离开远舟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六道堂的大家。”

　　紧接着，就是大伙半开玩笑地安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顾着拽着衣角的小朋友。宁远舟想起，其实早在之前，这样的话题就已然被提起过了。在这个生杀予夺如此随意的时代，又在六道堂这样的灰色机构里，“死亡”本就如影随形。但每每这时候，严肃的话题总被于十三打岔，用一些比如“放着美娘子不要，却偏偏送死，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我才不干呢！”“我可是很惜命的，若是我死了天下姑娘们可多伤心啊！”这样的浑话活跃气氛。

　　尽管换来了大家的笑声，但是所有人心里门儿清，他只是经历了太多，不愿自己、更不愿身边的人去触及那个从未有人了解过的禁忌。

　　不过元禄和于十三的话点醒了他，真正到了要死的时候了，他该说些什么呢？

　　从前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酒后上脑，老是说些不着调的话。大伙都畅想自己未来有一天，要是不干这些灰色的活儿了，会不会也想寻常百姓人家一样，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那时正直大好青春年华，还不知道后面有那些令人痛心的阴谋算计等着他们，只是聚在一起、抱成一团、把酒言欢，对着月亮谈天说地。突然就有人提到，若是在任职期间有了爱人，最后又不得不经历生离死别该怎么办？忽略掉于十三和钱昭的一捧一哏，其他弟兄们的回答大多是说些家国大义的话，告诉娘子自己死得其所，最后宽慰她安心找个下家——这样一类的答案。

　　这时有人扯着嗓子问：宁头儿呢，宁头儿会怎么办？

　　嗐，能怎么办，这死木头有没有姑娘要都说不定。这是于十三的回答。

　　“我大抵是……同你们一样吧。”宁远舟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当他注视着那样漂亮的红色被他绊住前进的步伐，那样漂亮的红色如今委身于战场中，正摇摇欲坠地朝这里一步步走来，直到靠着早已发冷的残破躯体方才停下，微微颤抖着……真正到了这时，他不愿再说那些假大空的话了。

　　我想抱抱她。

　　宁远舟看着她被刀剑刺穿的身体，感受到越发冰凉的火焰，他想。

　　他只想抱抱她。

　　还有遗憾吗？

　　有的。任如意是火焰，她烧尽了一切，却愿给身边人留一份温暖。从前在朱衣卫，她的火焰温暖了李同光，后来去了安国，她的火焰温暖了杨盈、六道堂的同伴。虽然任如意总说自己是最顶级的杀手，斩人如麻、不留情面，但她在不经意之间用热意感染了旁人。

　　美丽、强大，张扬的活着的任如意。宁远舟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后来深深被她吸引，最后无可救药地爱上对方——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是如此的简单。并不只是他碰到了那片冰凉，相对的，任如意也发觉了他的内心，给予他热意，复活了他从前在梧国早已死去的心脏。

　　有任如意在时，他会偷偷地瞅着她；任如意不在时，他会盯着那噼里啪啦作响的火焰，好像一个能温暖他的知心人“任如意”就出现在他眼前。

　　而现在呢。

　　死亡的恐惧在梦中传递到宁远舟身上，他很难过、很难过地想，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么温暖的火了。

　　梦醒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有枫叶、有芳香、有调笑声……还有吻的那个夜晚。宁远舟从梦中醒来，梦境与现实的反差让他一时迷醉，只见得身前的篝火正啪啪弹出灰烬，他正想起身，却感受到肩膀的柔软，同时嗅到扑面的清香。宁远舟愣了愣神，侧头看去。

　　那把火如今就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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