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没有停止尖叫

　　和尹笙走在小区的路上，梅盛林主动找起了话题。
　　“你今天怎么背着书包？”
　　“要去老师那里补课。”
　　“补课？”梅盛林很惊讶，“你整个暑假都在补课吗？”
　　尹笙点了点头，看到旁边男生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又解释了一句：“是我自己要求的。”
　　梅盛林更惊讶了，他想象不出来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在这个终于没有作业的暑假里给自己“找麻烦”。虽然梅知彬时不时地也会提醒他提前预习初一的学习内容，但是从放假到现在他连一页书都没有翻过。
　　“……这就是全校第一的境界吗。”男生尴尬地笑了笑。
　　“嗯？”尹笙捕捉到了重点，“你怎么知道我的排名？”
　　梅盛林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三楼的奶奶说的，还让我和你这样的好学生多交朋友。”
　　说完，梅盛林“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尹笙扭头看着他，也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在小区门口分开后，梅盛林带着他精心制作的地图准备往明村北门走去，刚刚走过马路，天空中突然飘下来几滴雨。夏天里这种突如其来的小雨总是说停就停，并不会持续太久。正当梅盛林站在路边犹豫着要不要回家拿伞时，意外发现原本该往东边的补习机构去的尹笙，现在却折返了回来——她没有回到小区，而是走向了马路旁边另一条狭窄的路口。梅盛林对这里的环境已经很熟悉，他知道那条路最终只能通往明村北门。
　　看到尹笙的背影马上就要消失在人群中，梅盛林来不及思考，鬼使神差一般地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跑进路口之后，梅盛林默默走在距离尹笙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尹笙的背影，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罪恶感。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变态跟踪狂。怀着一种难为情的复杂情绪，梅盛林忐忑不安地跟着尹笙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直到来到了明村的另一边。
　　这里是燕瑶湖景区附近最大的一个农贸市场，正好位于明村的中心地带，整个市场从头到尾将这个城中村隔离成了南门和北门两个风格迥异的世界。梅盛林看到尹笙走进了农贸市场，在鳞次栉比的摊位中间熟练地穿梭，她背着黑色书包的小小身影很快就被市场里攒动的人群淹没了。梅盛林站在人群外面，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跟上去，却发现尹笙这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女孩被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有从梅盛林这个角度才能看见她的半张侧脸，他看见尹笙定定地站在那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卖菜的摊位。梅盛林好奇地顺着尹笙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穿着精致真丝长裙的女人正站在小摊前，将手提包随意搁在灰扑扑的岛台上，仔细地挑选着面前的蔬菜，她的手里已经提了好几个塑料袋，岛台上手提包旁边还放了几个装满水果的袋子。梅盛林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住在401的阿姨，也就是尹笙的妈妈。
　　“什么情况……”梅盛林小声嘟囔了一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他觉得自己当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尹笙为什么要跟踪她妈妈？”梅盛林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个奇怪的问题，全然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也正在跟踪尹笙的事实。
　　而尹笙依然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也没有移开目光。她的眼神很淡漠，即使是看着自己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冷的，就像在看着什么距离她很遥远的事物一样，让人无法从眼神中感受到她的情绪。梅盛林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甚至因此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怵，继而在心里怀疑起了自己是否被允许目睹眼前这诡异的场面。至于被谁允许？为什么要被允许？他也说不清。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怯懦，就像一个误入森严禁地的普通行人，被禁地四周那难以言喻的压抑感笼罩了起来。
　　女人买完菜，拿起搁在台子上的手提包，两只手提满了大袋小袋，转身走出人群。她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尹笙，而是径自走向了市场另一头的出口，直往北门走去。
　　梅盛林回过头看向尹笙，只见她果然也跟着走了过去。于是必然的，在强烈的、难以控制的巨大好奇心驱使下，梅盛林不再犹豫不决，他重新卷好手中的地图，迅速跟了上去。

　　北门的氛围与南门商业街区所呈现出的现代化截然不同。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在下过小雨后略微潮湿的街道上，鞋跟踩在偶尔出现的泥泞里，溅起的泥点子弄脏了她漂亮的长裙。但是她并不在乎。她曾经走过无数比这泥泞许多倍的路，知道所有的污秽都是可以洗净的。
　　可是尹笙却很在乎。
　　尹笙远远地跟在女人的后面，目光死死地盯着长裙下摆那几点难看的脏污，心里蓦然升腾起一团无名的怒火。她生气，是因为她知道这些刺眼的脏污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但她同时又充满了一种挫败感，只能颤抖着肩膀忍下这股难言的酸涩，除此之外再无能为力。
　　走到一条曲折幽暗的小巷里时，尹笙停了下来，和之前经历过的好几次一样，她熟练地躲进了巷子旁边一个用修围墙的边角料砌出来的拐角，看着女人提着满满的食材走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尹笙站在楼下默默数着小楼的窗户，直到看到三楼的灯光亮起。她的妈妈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喜欢白天也把房间的灯开着，她很清楚这个习惯。
　　站了好一会儿，尹笙觉得腿有些酸，于是找了一块相对平整一些的地方坐下。她放下书包，拿出里面的习题册放在腿上，埋下头认认真真地做题。直到时间过去差不多半小时后，巷子另一头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脚步声，尹笙倏地放下笔，抬起头悄悄向拐角外面望去。
　　一个穿着黑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的年轻男人走进了巷子。他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头发剪得很短，染成了很深的酒红色，只有在阳光下才会闪现出一些鲜艳的色彩。这个人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走了过来，尹笙看到他那张总是带着些许忧郁和严肃的脸，下意识地在心里将他的脸和自己的放在一起比较了起来。
　　尹笙双手扒在围墙的砖头上，躲在围墙后面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走进了居民楼，然后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看三楼的窗口，但是除了房间里的灯光之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就这样在安静中迅速地流逝着，尹笙也忘记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只觉得太阳好像已经开始慢慢下沉，天边出现了柔和的橙黄色余晖。下班时间到了，小巷里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人们忙忙碌碌地从尹笙身边匆忙经过，大多数人都不太在意她匿影藏形的奇怪举动，只是偶尔也会有人在经过时用一种探究和审视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小姑娘。尹笙感受得到那些间或出现的不怀好意的注视，但是她当下的心情已经糟糕到如同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渊底，让她分不出心思再去害怕或者生气，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不可能变得更糟了。
　　“尹笙！”
　　一声突然的呼唤把她从混乱的想象中惊醒，尹笙转过头，先是看到了一张正欲凑上前来的陌生男人的脸。那男人对着她讪讪地笑了一下，还想张口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及时跑上前来拉住尹笙的胳膊，大声说道：“尹笙，你爸爸让我过来找你，他现在就在校门口等着呢。”
　　尹笙看清了眼前这个男孩的脸，反应过来后赶紧拿上书包，一边应声答道一边跟着他往巷子外面走去，直到走到宽阔的街道上后，确认了那个陌生男人没有再跟上来，这才停下脚步，两人一齐松了口气。
　　“谢谢你。”尹笙对梅盛林道谢，语气很诚恳。
　　面对对方的道谢，梅盛林却感觉很心虚，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在跟踪她才碰巧帮了这个忙，于是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打算就此敷衍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尹笙好奇地问道。
　　“啊，这个啊。”梅盛林挥了挥手中卷成筒状的牛皮纸，“我自己做的明村地图，昨天刚完成，今天过来验收成果。”
　　尹笙眯起了眼睛，她觉得“验收成果”这个词不应该这么用，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对梅盛林笑着说道：“原来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呀，都能做地图了。”
　　“考察了一整个暑假呢，哈哈。”梅盛林也跟着笑了起来，心想终于把话题引到别处了，然后连忙补充了一句，“以后开学了，你要是想出来玩就来找我，我给你带路，这附近什么好玩什么好吃我都清楚的不得了。”
　　尹笙听到他的话，先是低着头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抬起头，她看向对面的男生，目光微微闪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我可以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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