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月

作者:伊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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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江宁月回到上海后,直接回了何家。阿贵只觉得她似乎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喜不自胜。
      “贵叔,我要搬回来了,你能找几个人,帮我搬家吗?”
      阿贵高兴得老泪纵横:“没问题,江小姐,我这就去,你在这里坐一下啊。”
      江宁月带着一摞书信和照片,来到了烈士公墓,她穿着的,是一件水粉色旗袍,勾着绿边,其上还绣着桃花,颇具春天的气息——这是何岱宗送她的最后一件衣服。
      她蹲在地上,将一封封书信投入火苗中,也将没有写在纸上的心绪娓娓道来。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只是脸上热烘烘的,双腿都已失去知觉了。
      “你放心,大家都很好,新中国已经成立了,我的理想实现了。以后……我可能不会经常来看你了,你也不用牵挂我了。”
      一只喜鹊落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叫了一声,盆里的火苗“噗”一声熄灭了,喜鹊又叫起来,往西边去了。
      “岱宗!是你吗?岱宗!何岱宗!”江宁月叫着,向喜鹊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可她忘了自己蹲了太久,猛地一起,结果眼冒金星,扑到地上。那只喜鹊却忽悠悠地落在了石碑上,对着她眨眨眼睛,晃动脑袋,左蹦右跳的。
      “我就知道是你……”江宁月眼泪汪汪地“狡辩”,“我从来不摔跟头的,今天是意外,都怪你跑得太快。”说着,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它。但它却扑闪着翅膀,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树冠里。
      “江小姐!”
      常锦绣见她斜在地上,吓了一跳,快步上前将她扶起,掏出手帕递给她。
      江宁月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很久都没回来,贵叔担心,给我打了电话,我便自作主张来找你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这衣裳脏了,我回去得先换身衣服。”
      他笑道:“我们回去,你扶着我,慢些走。”
      江宁月回眸看了一眼,那只喜鹊又钻出树丛,欢快地叫着,在空中盘旋。
      入夜,她回到了久违的卧室,躺在熟悉的床上,可身侧空空荡荡。江宁月一只手扶着自己的枕头,另一只手搁在何岱宗的枕头上,企图感受他留下的温度。
      “阿月。”
      他的声音犹在耳畔。
      江宁月收紧双臂,把他的枕头抱在怀里,用力深嗅,说:“岱宗,新中国很好,这里没有日本人,也没有美国人。下辈子,我们还生在这里,就不会分开了。”
      1950年6月,江宁月忽然见到了两名解放军,他们将一张讣告递给她,并深深鞠躬。由于蔡孝乾叛变,何岩和小组同志都被执行枪决。
      12月,江宁川奉命前往安东基地,参加志愿军空军训练。江宁月特意从上海赶到北京,为他践行。
      金琬在江山半岁的时候,便主动回归职场,成了清华大学物理系的一名讲师。学校得知情况,批了她一天假期。
      阿川柔情缱绻地望着妻儿,纵有万般不舍,还是毅然决然地跳进机舱。
      郑胜利站在飞机旁,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禁动容。只不过,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地与江宁月的视线撞在一起,他仿佛情窦初开般无措,低头擦擦眼睛,扯起一个笑容。后者回以同样的微笑。
      去年分别后,他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最后是给他放了假,陪他好好吃了一顿,他才幡然醒悟:自己这个样子,实在是对不起那个在昆明蓝天上翱翔的少年,也对不起川哥这么多年的提携,同样对不起特意与他告别的阿月姐姐。
      1951年9月,阿川率队亲赴朝鲜前线,创下击落6架美军飞机的好成绩,可是他却永远地留在了朝鲜的土地上,那一天,是他与家人分别一周年的日子。
      两封遗书几乎是同时被交到金琬和江宁月的手中。金琬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再回过神时,已经躺倒在父亲怀里,她抓着父亲的袖子,不甘心地问:“爸,爸,阿川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金父不忍回答,只能用力抱紧女儿。
      江宁月第二天就到了北京,她到时,金家老两口看见她就像见了救星:“小江姐姐,你来得真及时,快帮我们劝劝她吧,这样儿下去不是办法啊。”
      “二老放心,我不会让阿琬有事的。”
      她敲敲门,没有回应,但还是走了进去:金琬侧躺在床上,抱着阿川的枕头,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每眨一下眼睛,眼泪就流出几滴,濡湿一片枕巾。
      “阿琬……”
      “姐……”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可还没叫完,就泪流满面,嘶哑地哀嚎,“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很厉害的……不可能,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江宁月捋了捋她凌乱的头发,沉声道:“哭出来就好了。”
      金琬伏在她膝头,哭得撕心裂肺。金家老两口的心也揪在一起,刚满三岁的小江山抱着姥爷的腿,问:“妈妈怎么了?”
      他们不知该怎么和他说,只能含糊其辞:“你妈妈想爸爸了,你想不想爸爸?”
      金父话音刚落,江山也咧开嘴哇哇大哭:“我也想爸爸。”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小江山哭累了,金父金母带着他回房间睡觉了。金琬也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啜泣。
      “姐姐……”她虚弱极了,只能用气音问,“阿川真的,回,不来了吗?”
      江宁月的手搁在她的肩膀上,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虽未得到回应,但她继续说:“阿川的所有财产,公司的股份,房子车子,我都会交给你,保障你和江山的生活。你若是有其他需求,可以告诉我,我尽力去解决。”
      “做不到,我做不到。”她把脸埋进枕头,再次放声大哭。
      “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之后,痛感就会越来越钝,习惯以后就好了,就能继续生活了。”
      “生活?没了阿川还怎么生活?”
      “你还记不记得49年的时候,我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才回去的,也是那段时间,我才慢慢明白,这次分别和以往不一样了,我们只能以另一种方式重逢了。”
      “什么方式?”金琬用力昂起头。
      江宁月勾起嘴角,怀念道:“我梦到过,我和他在逛街,就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梦里的我突然就明白过来,岱宗已经死啦,我在做梦呢。于是啊,我就一直盯着他看,还好,我还记得他的模样。后来闹钟就响了,醒了以后我还恍惚了好久,总觉得,是不是再睁开眼,就回到我们四个都在上海好好生活的那几年了?”
      金琬此时才后知后觉,此时此刻最难过的,是江宁月,她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感同身受。
      果不其然,她又说:“阿琬,我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不想再失去你了。”
      “姐,姐,谢谢你。”
      “一家人,什么谢不谢的?我这次在北京不能停留太久,不过我欢迎你和我回上海去看一看,上海的变化也很大。”
      她终于坐起来,撑着身子,动容地笑道:“阿月,你放心,等放了寒假,我就带着小山,去上海找你。”
      “好,那我就恭迎你到来啦,现在房子都空着,你想住哪个都可以。”
      1953年的春节前夕,金琬带着全家老小来到了上海。
      “阿琬!这里这里!”江宁月百忙之中抽空到火车站来迎接他们,同来的还有常锦绣。
      几个月不见,她的衣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及腰长发不见了,齐整整地抿在耳后;旗袍洋装换成了列宁服,只有那双半高跟的皮鞋有些熟悉。
      金家两个老人一出站就目不暇接,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刚成亲的时候,这么一算竟然三十多年了,那时的上海还是“十里洋场”呢,租界里净是金发碧眼的洋人,现在好哇,路上都是自己人啦,再也不用害怕外国人啦!
      “姑姑!”小江山欢呼着,冲进了江宁月怀里。
      江宁月顺势将他抱起,这小子,几个月不见又重了不少。
      “金伯父,金伯母,您把行李给我就行。”常锦绣热情地迎了上去。
      “伯父伯母,这位是常锦绣,我的干哥哥,就叫他‘锦绣’吧。”
      “好好好,谢谢你们啦。”两位老人的脸笑成花,和他们一起往轿车的方向走去。
      金琬和江宁月并排走,她说:“把小山放下来吧,都3岁了,老这么抱着像什么话?”
      小江山闻言反而搂紧了姑姑的脖子,扁着嘴撒娇:“不嘛,要姑姑抱。”
      “你这孩子……”
      江宁月把他往上颠了一些:“那姑姑就把你抱上车,但是下了车就只能自己走了,好不好?”
      “好!”他应下。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肉嘟嘟的脸蛋,简直要把江宁月的心都融化了。
      金家夫妇和小江山都贴在车窗上,似乎要一口气将新上海的景色尽收眼底。车子驶进了江家的院子,金父感慨道:“这上海变化真是大。”
      常锦绣笑道:“多亏了共产党,不然我们哪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呢?”
      “你说得对!”
      他们从前只知道江家阔气,但具体如何阔气,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光是这停车的地方就快比金家的院子和房子加在一起大了。
      江宁月带着他们进了门,边走边说:“这是我和阿川从小长大的地方,装修布局都有些老气了,您二位别嫌弃。”
      “小江姐姐,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们……这条件这么好,我们哪能嫌弃啊?”
      “小江同志,金大哥,金大嫂。”
      “这位是贵叔,何家的管家,这里一直没人住,我就让他过来帮个忙。旁边这位,是贵叔的儿子,阿勇。”
      那位与江宁月年纪相仿的男人同他们打招呼:“金伯父,金伯母,我是阿勇。”
      “阿勇哥,把行李都拿到房间去吧。贵叔,帮我照顾一下伯父伯母啊,我还有事,先回公司了,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她转向金家夫妇,“伯父伯母,公司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我先回去了,有事让贵叔给我打电话,我晚饭前一定回来,您二位累了就先去房间休息,都收拾好了。”
      “诶诶诶,你去忙,我们自己也可以的。”
      “阿琬,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啊。”话音刚落,她便蹬蹬地跑出了门。
      一家人和乐地用过晚饭后,又聊了一阵,老人们就带着孩子去睡觉了,阿岩和太太孩子也告了辞,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江宁月和金琬了。
      “阿月,你瘦了,也憔悴了一些,是不是出事了?”
      江宁月叹口气:“不知你有没有听过民生公司的事情?”
      “重庆的那个轮船公司是不是?去年,它的创始人服药自尽的那个?”
      “是。”江宁月沉重地点头,“我小时候见过卢叔叔 ,他是个很好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令人惋惜。可江宁公司的情况也不比它好……时至今日,何岱宗还在保护我。”
      金琬不懂这些事情,只能拍拍她的手,安慰她:“那你要多注意身体,何先生见你生病也会难过的。”
      “知道啦,放心吧。对了,明天你们去永安百货看一看,买一些年货吧,家里还没准备呢。”
      “没问题。”金琬眼珠一转,“阿月,不如你和我一起睡吧。”
      江宁月欣然答应:“好哇,就像你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走走走。”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望向对面的窗户,金琬还记得,她第一次在这里留宿,何岱宗突然出现在那里,打开窗子,向这里招手。
      “你们可真是青梅竹马的典范。但我有时会想,你们这么熟悉,是怎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呀?”
      她耸耸肩:“就那样啊,他从美国回来,毫无征兆地就求婚了,我觉得有些突然,就退而求其次,先交往试试,没想到半个月之后还是订了婚。其实我也想过,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可我自己都搞不清,就是高中的时候,和女朋友们去喝咖啡的时候,她们有时会带上自己的哥哥弟弟,我能明白她们言辞之间的撮合,可我就是不感兴趣,总是在想这个没有岱宗哥哥好看,那个没有岱宗哥哥高,还有的就是不如何岱宗好。”
      金琬笑道:“你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吧。那你呢?阿川也是你的‘西施’吗?”江宁月用头轻轻撞她的肩膀。
      “当然。”说起这个,她仍有些羞涩,“到美国后,我一直醉心学业,那次联谊,本来是陪舍友去的,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被众星捧月的阿川。年轻、长得帅,还是个空军,举止投足都优雅得体,自然受欢迎,女孩子们把他为了里三层外三层,谁知道,后来我还能和他谈恋爱、结婚、生子呢?”
      “因为你比他更优秀,你可是物理专业的高材生!一旦回了国,去工作,就会有应接不暇的追求者,我的傻弟弟终于在终身大事上聪明了一回。”
      “诶呀,好你个阿月,居然这样打趣我,看我怎么教训你!”
      “诶诶诶!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姐,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那我还比你大三岁呢,算起来,我才是真正的姐姐,当然可以教训妹妹了!”
      两个人赤着脚,在地毯上追逐打闹。精疲力尽后,两人一头栽在床上,睡得香甜。
      1953年的春节,算是这几年最热闹的了,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顿上海特色的年夜饭后,江宁月不知从哪弄来的烟花鞭炮,和金琬一起,领着小江山在院子里玩耍。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金父金母坐在屋里看着,总算是放宽了心。
      金母说:“小江和小江姐姐真是好人,咱们小琬呐,命好。”
      金父也感慨:“小江姐姐是个奇女子,就是命苦了点儿,我看那个小郑就挺好的,不知道小江姐姐为什么不同意,等他回来,成了战斗英雄,我得给他们撮合一下。”
      “小郑再好,也得要看小江姐姐的意思。大过年的,少替人家操心,人家有那么大一家公司,不比你见过的人多?你这话要是让小江姐姐听见了还好,她人好,遮遮掩掩就过去了,要是小琬听到了,指不定要怎么跟你翻脸呢!踏踏实实嗑你的瓜子儿吧!”她说着,蜷起食指,用关节敲敲桌面。
      金父自觉失言,只能讪笑两声,把瓜子塞进嘴里。
      7月,郑胜利带着队伍回到了北京,正巧,江宁月也在这里,两人约在北海公园见面。
      他们沿湖走了小半圈儿,他却一直沉默不言,她调笑道:“郑长官看来是找我出来拉练了。”
      这句话搞得郑胜利面红脖子粗的,他抿着嘴,挠着头,惶恐地道歉:“不是,姐姐,诶呀,是我考虑不周,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江宁月忍俊不禁:“都是一级战斗英雄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半天不说话,弄得我心里倒是七上八下的。”
      “姐姐,你别这么叫我,还叫我‘小郑’或者‘胜利’,我哪担得起你一声‘长官’?”正说着,他们走到一条长椅前,他拿出一方帕子,掸了掸,“你坐。”
      她道了谢后,坐在椅子的一头,郑胜利坐在另一头。
      “还没恭喜你呢,祝贺你凯旋而归。”
      “其实我是要和你说对不起的,我没能把川哥带回来。”
      此时已是下午5点多,湖面波光粼粼,可谓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江宁月望着白塔,笑得释然:“从他考上空校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击落了多少美国飞机呀?”
      “6架。”
      “唉,我还以为得十多架呢,他走之前放话,至少要歼灭美军一个飞行中队呢。”她依旧笑着,可嘴角分明带着苦涩,“不过……他也很厉害了。”
      郑胜利想起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不禁笑起来:“是,川哥上学的时候就是尖子生,除了飞行项目,文化课也出类拔萃,考试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名,连教官都说,他是天生的飞行员。啊对了,他的英语也特别好,都是直接和美国教官沟通的,我们都把川哥当做榜样呢。”
      “他从小就喜欢飞机,每次惹他生气,我就给他买飞机模型,他保护得可好了,到现在都在家里放着呢。可是我那天看到,有一个模型的螺旋桨掉了,却怎么都安不上……不知道你会不会修?”
      “姐姐,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一试,队里那么多人呢,总有一个会的,大不了就拿到维修班去,他们是专业的。”
      “我把那些模型都交给你吧,我希望……你们能一直记得他。”
      郑胜利站起来,敬了个礼:“请江同志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你怎么跟他们一个毛病,动不动就敬礼,我又不是你的长官,快坐下。”
      他当然知道江宁月所说的“他们”是谁,于是换了话题:“姐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赋闲在家。公司的大部分股权经营权都交给了国家,我只需要拿分红就好,所以每天就当个闲人,阿琬放暑假了,我就来看看。”
      “也好也好,不用那么累了。”
      江宁月迎着风,做了个深呼吸,缓缓道:“是啊,我也算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出了一份力。如果岱宗还在,常大哥是不是就不用坐牢了……”
      “常大哥怎么了?”
      “被工会扣押了,说他压榨工人,是□□,被判了十年,是我对不住他……”
      “阿月……姐姐……”郑胜利的心一阵绞痛,他在部队里能听到的消息比百姓们多得多,知道其他一些资本家的境遇,所以能看到她平安,已经很高兴了。
      “嗐,好好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放到湖面上,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走进她的心里,从前、现在、未来,都没机会了。
      同年底,金琬在学校入了党,正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1958年,她从学校回家后,匆忙地收拾了行李,说自己要出差后,就一去不返了,只是偶尔寄来一封信,说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暂时回不去,请父母照顾好江山。
      内容差不多的信也寄到了上海,金琬说,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北京,父母精力有限,恐怕只能照顾小山的日常生活,至于学业和交友方面,还请江宁月多多管教。她这才知道,原来金琬已经去了个把月,来不及多想,她就收拾了行李,直奔北京。
      在金家借住了一个多月,却没了金琬的来信,江宁月不放心,只能在隔壁租了房子,住了下来。于是小江山每天放学后,都能见到早已在屋里等候的姑姑,由她辅导功课,吃完晚饭后,两个人会再聊会儿天,他每次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学校的见闻时,姑姑就慈爱地看着他。连金家夫妇都说,不知道的人,肯定要说他们是亲母子了。
      就这样过了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破的消息传来,江宁月坐在收音机前,似乎知道了金琬的下落。
      本以为她终于能回到北京的时候,江宁月却收到了她的信,她被安排去参加“四清运动”了,暂时无法回京,江山还要拜托给她一段时间。
      她拿着信,算算时间,金琬应该已经到河南了。
      初冬时节的半夜,细碎的雪花飘在空气中,屋里阴冷得就像冰窖。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江宁月吵醒,她接起一听,是金伯母:“小山姑姑啊,小山在你那里吗?”
      “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诶呀,这孩子离家出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去找你了呢!”
      “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说要去睡觉,就回房间了,结果我刚才醒了,说去看看他,哪还有人啊?!”
      她努力稳住心神,道:“伯母莫急,我这就出门去找一找,报案了吗?”
      “没呢,一着急给忘了,我这就去。”
      “您和伯父留一个人在家等着,小山回去别跑个空。”
      “好好好,谢谢你了呀。”
      “您见外了,我先出门了,有消息我再联系您。”
      江宁月挂了电话,拿上衣服就往外跑,她想了想,回到房间又取了件厚外套,才终于出门。
      “小山!小山!”
      她举着手电筒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四处寻觅,偶有被吵醒的居民开门开窗查看情况,她便主动攀谈:“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伙子路过,十五六岁,比我高一点。”
      听到这儿,居民都敛了怒气,遗憾地摇头:“我一直在睡觉,没看到,也没听到什么。”
      “抱歉,”她深鞠一躬,“打扰了。”然后继续往前跑。
      最终,江宁月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发现了江山,他蜷缩在长椅上,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
      她终于安了心,坐在他身边,想要看看他拿着什么东西,结果刚一碰到,少年就惊醒了,瞬间弹出三丈远,警惕地问:“谁?”看清来人后,又变得局促、愧疚,抿着唇就要逃。
      “站住。”江宁月板着脸,冷声喝道。
      江山从未见过姑姑如此严肃,为了不进一步激怒她,只能按她说的做。
      “你去哪儿?”
      他闭口不言。
      “给我。”江宁月摊开掌。
      少年还死死揪着手里的纸条,假装没听到。
      “给我!”
      江山吓得一个激灵,双手颤抖地交出了那张纸——一张去郑州的车票。
      江宁月瞥了眼,收进自己的口袋里,问:“去郑州干什么?”
      “找……妈妈……”
      “可是你妈妈不在郑州。”
      “等我到了之后再想办法。”
      “小山。”她扳着少年的肩膀,“河南很大,人很多,你去找妈妈,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你母亲去的地方交通不便,若没人带路,你不可能找到她。”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不会让你走的,跟我回家。”
      江山轴劲上来,甩掉了江宁月的手:“我不回去!你不是我妈!凭什么管我?”
      “啪”一个耳光落在他的左脸,顿时一片红肿。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看姑姑眼眶通红,气得抖如筛糠,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不是你妈,可是你妈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必须负责任!”
      盛怒的少年清醒过来,多年积攒的委屈涌上心头,呜呜落泪:“那她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宁月重重叹气:“小山,你妈妈很舍不得你,很想你,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是经过战火的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平,长久的和平,她就是去实现这个目标了,你该理解她,你要向她学习。”
      “可我也需要妈妈啊……”江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知道,所以她才会把你托付给我。但很遗憾,我也没做过母亲,所以也在摸索前进。我知道我以前有不对的、不尽责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同时我也希望未来你能多帮帮我,帮我做得更好,可以吗?”
      “姑姑……”江山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懊悔,“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原谅我,不要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
      江宁月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揩去他眼角的泪水:“傻孩子……知错能改就好,你外公外婆很着急,我们回家去吧。”
      “好……姑姑,我能跟你回去吗?”
      “可以,但回家之前,我们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让老人不要担心了。”
      “好……”
      江宁月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有感而发:“我可真是……从小就要四处找离家出走的男性。”
      “从小?姑姑,您还找过谁呀?”
      “你姑父。”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说来话长,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醒了之后我再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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