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

　　从那一日看到了像是柳清之的背影后，夜阑就一直心神不宁的，他总觉得有人在远处一直监视着自己。但能肯定的是，监视者不会是那些从前追杀他的仙门众人，不然现在他可不能安安生生地，在涪安城生活。
　　夜阑决定静观其变。

　　这日，他先是出门交了稿子，然后去书院见了耿濡并将阿许的话告诉了她。耿濡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茶杯中的倒影，神情略带忧色。夜阑知道他们俩人之间有秘密瞒着不说，问了耿濡也只得了一句：“这是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他也便不问了，日后总有知道的一天。

　　既然出了门，夜阑一定是要去买只烧鸡，再买些酒回家的，他早就馋了。为了尽量躲避仙门众人的追踪，他现在很少出门。这一次在家里呆了半个月，整天写话本子，他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

　　一边哼着歌，夜阑推开了院子大门，看见了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院子的树下。那身影穿着青色外杉背对着大门，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他的面容映在夜阑的眼中，是很俊美的一张脸。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自有一派温柔端和的君子像，也是很熟悉的一张脸——属于柳清之的脸。
　　夜阑怔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这个人，连手上的酒葫芦和烧鸡掉到地上都没有反应。

　　他看着那个人转过身，一抬手一挥衣袖，“咣当一声”院子的大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他被关门的声音惊醒，一时不知该走上前和柳清之说说话，还是应该转身就跑。
　　夜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柳清之站在树下，也在看着夜阑。他的眼神贪婪而又隐晦地描画着这个人的面庞，就像在过去半个月里做的那样。柳清之情不自禁地问出来：“你到底……是谁？”
　　虽然这么问了，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九分把握。这张脸看上去只和从前夜阑的脸有七八分相似。但他微扬的眉毛下泄露出的一丝神气，好像永远有坏点子的眼神和微微扬起的嘴角，都让柳清之分外熟悉。还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这些都是骗不了人的。
　　柳清之想着这半个月，他总是远远的坐在高处看着夜阑。外人都赞他“君子剑”，说他行事有度，君子谦谦。但其实在关于夜阑的事情上，他永远做不到当个君子。他温柔地注释着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夜阑，心中腾起一股欢喜。

　　半月前
　　柳清之一行人回到涪安城，听吹雁山庄的人汇报这些日子对这名话本先生的调查。等听到他的笔名是“寻度”的时候，他不敢置信地突然站了起来看着面前汇报的人，把汇报的人都吓了一跳。
　　杨晋和阿卢看着柳清之的脸色，让汇报的人先下去了。

　　柳清之站着，神色晦暗不明。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地闭了下眼，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嘱咐杨晋让监视“寻度”的吹雁山庄的人都退回来，他要亲自去一探究竟。
　　阿卢和杨晋都是知道夜阑从前用过这个笔名的，他们对视了一眼，明白柳清之的心里现在大约是翻江倒海，便应了一声都退下了，留柳清之一个人在大堂里冷静。
　　柳清之双拳紧握，头脑也是一片混乱。他私心里希望这个人真的是夜阑，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所以他很愤怒，夜阑身死以后，还有人要利用他的声名做一些事，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他会亲自去监视这个人，他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把这个“寻度”背后的人一并抓出来，也许还能找到为夜阑洗去污名的线索。他不敢奢想另一种可能性，希望破灭的感觉，就像人在沼泽里挣扎，每次以为的逃脱的机会，都只不过是让人更加沉沦的自我了断，然后在日复一日的下落中失去呼吸。

　　他去了“寻度”住的院子。柳清之发热的头脑在院子里被冷风吹醒了，幸好这个“寻度”不在家，不然若是真的有人在谋划什么，自己的行为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他放出神识感受，确认周围没有修士的气息，便隐匿身形气息在“寻度”的院子附近躲了起来，观察着巷子口。

　　傍晚的时候，“寻度”坐着车马回来了。他下车的时候，柳清之看到了他的脸，和夜阑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年轻的脸。
　　他的气息一时不稳，被下车的人察觉到了。在“寻度”回头看到他之前，柳清之赶紧运气离开了这里。
　　然后，他就开始了为期半个月的监视。

　　因为是修士，所以柳清之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夜阑都在做什么。
　　这个月他都没有怎么出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搬个躺椅放在院子里，然后躺在上面发呆。他很奇怪，几乎不用怎么进食，但好像也没有真气。即使偶尔对柳清之的监视好似有所警觉，但也没有发现他在远处观察他。因此，最开始柳清之觉得他不是夜阑。
　　但是他有些行为确实太像夜阑了。写字的时候他会转着笔杆咬；吃烧鸡不是从鸡腿开始吃，而是先撕烧鸡背上的肉；嗑瓜子一定会先嗑100颗瓜子肉出来，最后一起倒进嘴里品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清之心中的希望逐渐高涨起来，没有一个人能模仿另一个人到这个地步，他觉得他是夜阑。

　　于是这一天，趁夜阑出门的时候，他偷偷潜入了他家中，等他回来。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月朗星稀，故人归家。柳清之站在院墙内，听着渐进的歌声和脚步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于是他转身，他的世界又恢复了颜色。

　　夜阑站在门口，短暂的震惊后，叹了口气，捡起摔在地上的烧鸡和酒葫芦。酒葫芦里的酒已经撒了，但烧鸡有油纸包着，还能吃。
　　他走到院中小桌子旁边，聊起袍子坐下，说：“你猜到了吧，是我。”打开油纸包，夜阑开始撕烧鸡吃，见柳清之也走过来，便撕了只鸡腿给他。夜阑本以为会被拒绝，从前柳清之并不怎么碰这些油腻的食物，没想到他却接过吃了起来，只是吃相比夜阑文雅多了。

　　柳清之将夜阑眼中的震惊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不说话，就等着夜阑开口。

　　“你都不怀疑的吗？”夜阑对柳清之毫不怀疑他的身份，又接过他给的鸡腿直接吃这件事非常无奈。“你现在这么好骗啊，都不用问我写什么话，让我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那你说说，你要怎么证明你是夜阑？”柳清之温柔地看着夜阑，他现在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想了十年的人。

　　夜阑都想踢他了，到底没动脚。他的手肘微微撑在桌子上，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从两人过去的经历里挖一点出来。
　　“你一百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你送了一坛我自己亲手酿的酒，咱俩一起喝了，结果通通躺倒，只能劳烦来参加你生日宴的静心谷的医修诊治，躺了三天，回山之后我被师祖骂了。两百岁的时候，我亲手做了烟花，想说过生日放烟花一定很好看，结果差点把你的院子都炸了，后来那一个月我师祖每次看到我都要追着我打。”
　　“三百岁的时候，我送了你一只猫。”夜阑含笑挑眉看着柳清之，略带促狭，还准备说下去，就被柳清之出声打断了。

　　“我知道是你。”柳清之叹了口气说，“小阑，我观察你半个月了，你怎么都没发现呢？”
　　夜阑眼睛瞪大了，他更想踢柳清之了：“你既然知道了，那刚刚怎么不说，还让我证明身份？”但当他看进了柳清之含笑的眼眸时，又偃旗息鼓，生不起半点气了。
　　美色误人啊，夜阑想。

　　但柳清之并不肯放过夜阑：“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连我的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了？”最重要的是，“这十年你去哪儿了。”
　　这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很多事情夜阑自己也还没搞清。他只能先将重生醒来已是十年后，无法积聚起半分真元以及来涪安城之后的一些事，细细地说给柳清之听。
　　说完之后，感觉手上都是油腻腻的烧鸡味，他想往衣服上擦擦，但一想到柳清之这个大干净人在面前，又不好意思。

　　柳清之见状掏出一块手巾，夜阑刚想像从前一样接过，就被柳清之抓住了手腕，亲自擦了起来。夜阑的脸红了，柳清之没看到。
　　他听了之前夜阑的话，一边低头替夜阑擦着手，一边心怀忧虑地说：“这些情况我从前也未听过，要不你先和我回去，或许吹雁山庄和观复山的典籍中能有些记载。”
　　夜阑很想和柳清之走，但他总觉得阿许和耿濡瞒着他的事情十分重要，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萦绕在他心头，这些事还没有完。
　　柳清之倒是不急着离开涪安城，他可以等夜阑把烦心的事都解决了。

　　“你呢？你是为什么会在涪安城？”夜阑对柳清之这么快就能找到他很好奇。他知道从前的亲友如果听到了“寻度”的名声会来找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柳清之就来了。
　　“是我办事经过涪安城，阿卢他们探听到你写的话本故事，以为有线索能替你翻案。”柳清之很高兴，他看着夜阑，把夜阑看得心尖发颤：“幸好来了，你回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夜阑：有没有人能管管了，肉包子主动来找狗了啊！

　　突然柳清之偏过了头听着什么，他告诉夜阑，有大队人马朝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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