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无华，银台有熹

　　他面容沉重下来，也缓了情绪，上前扶起林晏：“当务之急是要如何护住父皇的安危。”

　　林晏道：“若真是安国公的私兵。”

　　他定定地看着李恪。

　　“私自贩卖军马是杀头的大罪，安国公定是怕在此案中担责才私自带兵来了京城，这不是恰恰说明了他做贼心虚？只是不知他带兵前来的目的是自保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李恪已经明白：“不管他是自保还是造反，都是愚蠢至极的做法，私自带兵进京可株连九族，他怎敢以祸抵祸？”

　　“不对！”李恪突然觉得自己刚刚一瞬间生出的念头匪夷所思，他望向林晏，林晏也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若京城之中没有他的内应，他一个人怎么敢这么做？！”

　　“京城中有叛乱者？”

　　李恪自说自答着，显然已对自己的推测信了七八分。

　　林晏忧心忡忡地说道：“此事殿下该密奏于陛下，由陛下圣裁最为妥当。”

　　“对，不能打草惊蛇，先将赵韧留在宫中，我再秉明父皇。我去找御林军，找任统领去乾宁殿。”

　　李恪说着便要往外走。

　　“殿下。”

　　他回头，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妥。

　　林晏深深地望着他，道：“还请殿下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是我呈于殿下的，林某感激不尽。”

　　李恪走回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应下了。

　　*

　　谢明瑛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置于清凉微暖之中，不是夜里奔袭了一路后，发了汗的黏腻燥热，也不是手腕频频被桎梏，威压与讽刺之下的冷汗淋漓，是正正好，清爽微凉的适宜。

　　不过，她不是在林晏的马车上吗？

　　意识回笼，就像三魂七魄归体，她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脑袋轰的一下一片空白，起太猛了。

　　等她适应过来时，才发现眼前的一切事物和人都是熟悉的，这是她自己的卧房。

　　床边是晴露和晴霜，再远处，帘账外头隐隐能看到坐着的人的轮廓。

　　脖子上的麻痒感随着人的清醒也苏醒了，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挠，却被晴霜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还想挠，不要命了？”

　　说话的不是晴霜，而是坐在外间的人。

　　晴露见晴霜给她披上了外衣，才去了外间将谢明琅推进来。

　　谢明瑛晃了晃积水的脑袋，怎么也没想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记忆停在了林晏的那段冷言冷语上。

　　她试图从晴霜和晴露脸上找到答案，可她俩讳莫如深，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再去看谢明琅黑得将要滴出墨汁来的脸，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晚一夜未归大抵是被发现，而且还叫三哥担心了。

　　谢明琅静静地看着她，是想斥责的，但是他不是谢明玦，这么多年，他从未跟她急眼过，现在竟找不到合适的语气来说教。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狡黠和讨好，最终叹了口气，只说道：“好好休息吧。”

　　晴露估摸出了意思，上前推着轮椅去了外间，交给了檀钺。

　　人走了，谢明瑛却更忐忑了。

　　三哥生气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晴露道：“已过了午时了。”

　　说着，“咕叽”一声，肚子发出了提醒，饥肠辘辘。

　　吃饭的时候，晴露还是忍不住嘀咕，这么些年都安然无恙，偏偏这回性子一倔，染了疹子也不肯消停，谢平镜和谢明琅将人送回来的时候，她和晴霜都吓了一跳。

　　谢明瑛自顾吃着饭，只问了一句：“不会留疤吧？”

　　晴露布菜的时候偷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姑娘今夜若是还要出去，怕就是神仙来了也治不好这疹子。”

　　“哦，不会留疤就行。”

　　“......”

　　她不是倔，一定要在安国公进京前去探，只是等他进了京，若军马案与他无关便会在京中驿馆下榻，届时京中守备森严，城防营和兵马司都不是她能轻而易举避开的，若是有关，那便就是诏狱或者刑部大牢了，她更无从下手。所以，她只有昨天晚上那一个机会，还得赌安国公守卫并不严。

　　吃饱喝足后，谢明瑛躺进了无字亭中的美人榻，任由晴露给她重新上药。

　　晴霜这才和她说了今日安国公进京述职和褚良云回京的事。

　　谢明瑛闭着眼睛假寐，叹声问道：“今日京中可有出什么大乱子？”

　　晴霜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种乱子，招来阿谷问了一遍，阿谷眼珠子一转，只道：“若不算乞丐打架，流民乱窜的话，这几日京中都还算太平。”

　　心底思绪万千。

　　褚良云也好，安国公也好，于军马案上有什么样的勾当，经由昨晚在通州见过林晏后也明白了，大约都与他脱不开关系。他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案子为大皇子开路，只要这几日等一个结果就能知道。

　　西郊山藏了什么，她心底大抵有个猜测，安国公已然进京，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她相信林晏自会有所应对。

　　其实她不是很担心，她想的是昨天晚上出现在赵韧房间的人，京中有人偷偷和安国公来往，会是谁呢？还有，如果安国公真的私带了兵来京，又是在惧怕什么呢？

　　她总觉得当年的案子，安国公身在其中，定知道些不为人知的事，就像那场战役最后和谈中竟然有联姻一条。

　　昨晚一探虽没什么结果，但至少叫她深信了安国公确实有疑。

　　接下来，要另寻时机怕是难了。

　　“谢明瑛，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很多回，不要掺和朝廷的事，更不要搅合到我的事里来，全当耳旁风？”

　　昨天晚上那阴沉威胁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

　　同时想起的，还有那个断头台上茫然无措到泪流不止的，稚嫩的脸，阿煜他，那时候没比她和李恒大几岁。

　　她要搞清楚的是林氏一案的真相，她想知道当年的林世子到底是不是含冤而死，林晏他已不是林家人，他现在只是一个局外人。

　　所以，这不仅是他的事。

　　午后的风缓了下来，晴露和晴霜见她闭眼无话，静悄悄地退出了无字亭。

　　谢明瑛本没躺多久，也昏昏欲睡，奈何脖子上过药后奇痒无比，睡一阵醒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实在忍不了了，想上手蹭一蹭，手上却抵了个硬物。

　　眯眼看清后，没好气地抬手就把那硬物拍了回去，继续闭眼侧过身。

　　谢平镜画扇一展，便在亭下的石墩上坐下了，打眼看她：“好大的脾气。”

　　他就说她最近怎么不大搭理他，是知道了他和林晏的事，自己生闷气呢，他还奇怪，问林晏谢明瑛是如何知道的，林晏却说：“你不如自己去问。”

　　只是有些事也不必问得太清楚，但立场是要摆明了的。

　　谢平镜见她依然不想搭理他，无奈道：“你既已知道，为何不来问我？”

　　谢明瑛噌地坐起身，盯着他：“那我就问一回四叔，大殿下都已视我谢家为敌，四叔为何还要帮着林晏去助大殿下，四叔到底还是不是姓谢？”

　　茶楼掌柜一事，她只告诉了谢平镜此人有疑，却怕他怀疑林晏而没有说发生在小院中的事，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却在那日送完二公主回宫后，在马车上看到谢平镜衣服上绣的鱼跃海云纹，绣法似乎与那日在林晏小院后捡到的那块依稀相似，心中才隐隐怀疑那日在林晏小院中的，是不是还有谢平镜。

　　再有谢平镜假借地下钱庄之手给她的秦家消息，他与林晏不同寻常的关系便不证自明。

　　再看谢平镜这会一脸坦荡，也不在意是如何被她发现的，她心底的火气便更燃了几分。

　　谢平镜却轻笑一声，敛了眉目，避开了她的怒视：“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四叔，怕不是不理我这么简单了吧。”

　　她确实在等他自己来坦白。

　　过往回忆的所有情绪被藏进眼底，他才幽幽答道：“我认识林晏二十余年了，自知道他的为人，他想做，便助他罢了。至于什么大殿下还是二殿下的，干我何事？”

　　她不知林晏和四叔还有这么一段关系，先帝继位那年竟不是林晏第一次进京，不过她想起谢明琅要她相信自己的话，不禁道：“你也相信他？”

　　“也？”

　　谢平镜自问着，思绪却没有落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让她知道些事，接着说道：“苏映原本是要在西南门的案子中，假借作乱的佃户之手来除掉你父亲。”

　　“什么......”

　　谢平镜肯定的眼神，让谢明瑛心里明晰了那个疑惑了许久的答案。

　　暗示她苏映有问题，是在提示她早做准备，实则林晏早就在其中斡旋。

　　他不是倚靠大殿下了吗，为何又要救她谢家，是因为和四叔的交情么。不想拉谢家下水，那他昨天晚上说利用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真相和权力，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谢平镜望向亭子外的鱼池，几条红鲤静静蛰伏在水下，竹叶落到水面的瞬间，忽然打了个挺，张嘴咬了过去时，激起一小片水花。

　　涟漪泛开，鳞光乱晃。

　　“刑部啊，早就是一潭深水，你爹能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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