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的雪地

　　淡黄色的月亮孤零零地悬在天空上，柔和的光透过医院薄薄的窗帘落入室内，缓慢滴落的输液管内的液体闪着亮晶晶的光。雪白的墙面散发着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芥川龙之介捂着口鼻稍微咳嗽了几声。外面正在下雪。

　　但是无所谓，病房里的人也不会被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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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能吵醒才好。

　　病床上的人手很冷。他开始想起属于他们的过去。从有记忆起，他们这些孩子就在贫民街里，没有安全，更没有财产，所以紧紧抱团取暖，牵手在黑夜中行走。有时候有新的人主动要求加入，也有主动或被迫离开他们的。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其中一个是怎么说的，“与其在这里痛苦万分地苟活，不如受点伤然后结束一切，芥川你不明白”……他的确不明白，但既然这是同伴想要的，所以，他帮了他的忙。就是在这天他遇到了鹤见川乙女，她躲在草堆里，满脸是血，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她伸出手想抓住芥川，但被他一下子闪开了。

　　……没必要再想了，总是怀念往昔，会惹人生厌的。

　　芥川龙之介摸摸口袋，Port mafia替他们都办了身份手续，他早就应该带过来的，但是总是想不起来，抽屉里的那张纸片只会提醒他来看她，不会让他想到带上自己——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带身份证明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来医院也往往是为了自己的伤口，离去前才会顺路看一眼鹤见川。

　　但她一直没醒过。也许忽然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鹤见川乙女这一个人了，即使他在医院待多久都见不到。

　　但至少现在她还存在着，虽然，从他还是Port mafia的新人一直到当上游击队长，医院翻新了两遍，鹤见川都没有醒的迹象。

　　“这是哪里？”长久未醒的少女忽然出声，像雾一样朦胧，“有人吗？”

　　他猝不及防听见声音，几乎以为自己在梦里，好像什么都回到从前的一切。然而从前？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

　　“Port mafia专属的综合医院。”他说。

　　“芥川？”她不太确定地问道，这个声音和她记忆里的相差很大，但还算有相似之处。

　　“是我。”芥川龙之介回应。他终于转身面对她，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那双没有聚焦拼命眨着的眼睛。

　　鹤见川干巴巴地开口，“你加入mafia了啊，其他人呢。”

　　“除了在下和银，都死去了。”

　　“……我知道了。”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两个人都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

　　从前他们正常的交谈也不多，一是说话耗费体力，二是他们一开口就鲜有能善始善终的。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一个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连视力都没有恢复，几乎任人宰割；相比之下，另一个强大得可以与掠食者相当了。

　　对于鹤见川乙女来说，时间的流逝几乎不存在，她必须接受他们之间瞬间产生的距离，以前粗糙的平等似乎完全消失了。她不确定是否还可以用从前的态度对待芥川龙之介。她还是那个脆弱、无能、一无所有的人，但是芥川呢？

　　他改变了吗？

　　她自己又始终如一吗？

　　她脑袋里循环播放着从前两个人互相讥笑着的样子，好幼稚，也许现在的芥川不会再这样了，银想来也一样，她被两个人抛下了。不，只是他们往前走了。

　　她现在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似乎没有分别。

　　“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呢。”鹤见川平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但是伶牙俐齿，“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嘛。”

　　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在质问，因为她害怕了。进攻才能避免受伤，没人喜欢伤痛。

　　“在下走了。”芥川龙之介语调没什么变化，罗生门伸长去将把手拧得咔咔作响。

　　鹤见川剧烈地喘息起来，捏紧了身下的床单，她等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能感觉到一丝光线。

　　“芥川？”她迟疑着发问，“你还在吗？”

　　“在。”

　　她哼笑了一声，任谁都听得出她的得意。他找回了从前芥川的影子，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没有把我和银都卖给mafia吧。”她闭上眼睛懒洋洋地问。

　　“在下从没有那么做过。”他反驳着。

　　“那我就可以改个名字，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她说。

　　“改成什么？”

　　“爱？结衣？伊织？现在流行什么名字吗？”鹤见川无所谓地说着，“只要不继续叫乙女，什么都行。外面没有叫这种的吧。”

　　芥川龙之介握紧了拳头。他完全明白鹤见川有多讨厌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代表了她令人厌恶的过去，她要往前走了，当然要扔掉这个恶心的名字。

　　他想，她可以去做拳击手、公司职员、律师……只要给她机会，成为任何人都行，只要她愿意。他知道她一向很聪明。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鹤见川穿着黑西装，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盛气凌人地站在法庭上辩护的样子，她可以驳倒任何人，只要她愿意。就像从前驳倒他一样。

　　外面的人都不清楚她的存在，只要从此和她划清界限，她就能过上一个相对和平又成功的人生。在东京、在大阪，在除了横滨的一切地方。

　　但是，就连她也要往前走吗？

　　一种强烈的恶意充满了他的内心，并不是痛苦，也并非绝望，这些软弱的情绪并不属于他，他仅仅是为即将发生的失去而愤怒，熊熊燃烧。

　　这个世界上振作起来往光明的前方走的人有那么多，有数不清的普通人，为什么偏偏要加上鹤见川一个呢？没有她社会不会停滞，大大小小的事件也会继续发生。多一张选票不会让首相换人，少了一个她对于会社股票走向也完全没有关系，但是他只有鹤见川一个人。

　　芥川龙之介忘记了在银加入port mafia时自己放任的态度，为什么到鹤见川时就态度大改，明明他在mafia中只是变得愈加冷漠无情，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可以和他一起待在这黑色的世界里。为什么连她也要离开他呢？

　　他也许应该用罗生门刺穿她，这样就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会非常迅速地——罗生门可以很锋利——毫无痛苦，比她这样无力地躺在床上还轻松。他早就该那么做了。

　　“在下知道了，会让人安排送你离开横滨的。”芥川龙之介冷淡地说，语速很快，似乎晚说一秒就会后悔似的。

　　即使充满不甘，他也只能让她离开。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糟的决定。他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他彻彻底底地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也将使自己成为鹤见川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墨点。他早该知道自己的存在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死亡和灾祸。

　　然而她平静地说：“我没说要离开横滨吧。”

　　“留在这里，在下的敌人迟早会发现你的。”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像是碰上了万分棘手的事件。

　　这应该是合他意的事情，但现在劝说她离开的反而是芥川龙之介，他在心里悄悄讽刺自己。

　　“我有一万个理由留在这里。”鹤见川转过头，似乎想看看窗外。

　　而他看到了一双闪着光的眼睛，但她分明还看不见，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在后面的时间里面，他们就留下来和离开这里展开了长达半个小时的讨论，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芥川在警告，留在这个地方会有多危险，mafia的仇人有多少，鹤见川一个刚醒不久的人只是时不时表达一句反对，她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如果再过一个月，即使是一个星期，她也可以坐起来，托着下巴和他吵架。

　　“……你再劝我离开，我会以为你讨厌我到连我和你共处一个城市都不愿意。”

　　但现在她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天花板。

　　“随便你吧。”

　　芥川龙之介端着声调讲话，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其中难得的愉快。

　　“说那么多，最后还不是要听我的。”

　　她小声嘟囔，芥川假装没听见。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一切。路边甜品店里会飘来温暖香甜的气味，阳光很刺眼，她会穿着厚厚的衣服鞋子踩着雪走过小巷，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里。也会有人叫她一个新名字，生气的时候会喊她鹤见川。

　　她会和世界上的很多人一样，找一个工作养活自己，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一个平凡的人，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而不必担心第二天就被扫地出门。

　　“那你会来接我下班吗？芥川。”鹤见川轻轻呢喃着。

　　现在是天最黑的时候，雪停了。再过些时候，天光会慢慢点亮天空，夜晚会过去，白天会到来。晨光并不如烟火般转瞬即逝，而是恒久存在的。

　　“在下会的。”芥川龙之介靠近她，握住她的手。鹤见川轻轻回握。

　　这时候，究竟是谁往前走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只要他们正在向彼此走进就好了。

　　*

　　早春，冬日的余寒化为微弱的甜意。

　　“我其实有点感觉，在那个时候，好像有人问我，真正的幸福和强大选哪一个。”鹤见川一手握着一个冰淇淋，另一只手牵着芥川龙之介。她说话的时候才刚把口中冰凉甜腻的液体咽下去，因此含糊不清。

　　芥川龙之介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手里拎着一袋东西，“在下还不知道你居然变成了个哲学家。”

　　他们偷偷摸摸地在繁华中感受快乐，没有某位游击队长，也没有某位设计师。鹤见川换了只手拿冰淇淋，将冷冰冰的指尖伸到芥川的衣袖里，惹得他瞪了一眼，但鹤见川并不在意，甚至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芥川大人，你会选哪一个呢？”鹤见川问。

　　芥川龙之介：“只能选一个吗？”

　　“如果这是归我分派的，那我当然愿意把幸福和强大都送给你，”鹤见川狡黠地一笑，“但如果只能拥有一个呢？”

　　他停下脚步，低头凑在她耳边。很快鹤见川就捂着脸笑了起来，冰淇淋糊了一脸都不在乎。芥川龙之介同样忍不住低头，尽管根本没人看得到自己的表情。

　　.
　　我正爱的人，不要羞于渴望幸福，因为我们确实渴望着彼此。

　　.
　　他们在长街中渐行渐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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