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风花千古劫（三）

　　上官心心赶到青虚峰时，墨封已被八大门派的八大长老困在乾坤夺魂阵里，此阵方圆一里，并非很大，但阵眼就有三个，且随时间变化，极难寻觅。

　　阵势威力巨大，飞沙走石，刀枪剑雨，一旦困在阵中，除非击碎随时间变化的三个阵眼，否则即便不被万箭穿心，也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若是想在阵外破阵，需要在一瞬间同时击碎三个随时间变化的阵眼，难度远远高出阵中破阵的十倍。

　　所以，她毫无犹疑地飞身跃入了阵中。

　　飞沙走石之中，墨封手拄长剑单膝跪在地上，由于一身玄色，看不出伤势如何，他慢慢抬起头，狭长眸子里泛出一抹浅淡的温柔，唇角勾起的微笑映着口中蜿蜒淌出的鲜血，竟似带了一种极致妖艳的魅惑。

　　墨封薄唇轻启：“我等你很久了。”

　　上官心心的语气毫无情绪：“我破阵，你护法。”

　　他侧头轻笑：“不怕我背后伤你？”

　　她冷冷的：“随你。”

　　白练瞬间出手，灵蛇般游走于阵中各处，小心翼翼试探阵眼。

　　可是，墨封果真是个疯子，他只抵挡飞向上官心心的沙石刀剑，却不抵挡飞向自己的，就在她千辛万苦探到一个阵眼注入真气震碎的时候，一块巨石呼啸着飞向了墨封。

　　她眼角余光瞥到他根本无意躲避，紧急关头只能飞身扑过去，在扑倒墨封的刹那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口中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她被巨石携带的强大劲力震伤了。

　　由于击碎了一个阵眼，阵中的沙石刀剑缓和了许多。

　　墨封也俯身呕出一口鲜血，转身扶起她，修长手指触向她唇边的血痕。

　　她狠狠拂开，冷笑一声：“如果你真的想死我也就不必费力破阵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光低垂：“我只是想见你。”

　　她受够了他说这样的话，索性坐在一旁闭目调理气息。

　　他也慢慢坐到一旁，竟像很惬意似的，语气都变得极为平和：“我根本就不想出去，有你在身边，我宁愿永远困在这里。”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低低笑出声，笑声里隐隐透出一丝调皮的情味：“别人幽会赏花赏月，我却只能陪你赏沙石刀剑，不过，也很好。”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他，满目的无可奈何：“墨封，折磨我们是不是让你心里很舒服？”

　　他面上的笑意一丝一丝散尽：“我一直在找一种可以折磨他，又不会波及你的方法，可惜，始终找不到。”

　　她觉得自己跟他说话就是一个错误，握紧白练准备继续寻找余下两个阵眼，刚站起身子衣袖就被他拉住，她不耐烦到了极点，目光凌厉地扫向他，本想出言训斥，不想他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急忙松开她的衣袖，战战兢兢向后缩了缩，她到唇边的训斥之语便只能生生咽了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叱咤江湖杀人如麻的玄华魔君墨封？
　　他仰着头，视线凝在她的面上，突然静静问：“心心，如果我们此生并非气数相连一损俱损，你是不是恨不得我越早死越好？”

　　她一时间怔住，突然觉得他此话问得太过让人心酸，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让你死。”

　　沙石剑雨中，他眸子里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电光石火间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的身子便跌进了他的怀里，被他死死禁锢。

　　她愣怔过后还未来得及挣扎，东南方向突然同时传来两记惊天巨响，阵势东南两角猛然炸开，漫天烟尘中，她看到远古战神一般赫然立于前方的轩辕一扬。

　　整个世界，像似瞬间被什么东西冻住了，唯有漫天烟尘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消散而去。

　　漫山遍野断枝残叶中，轩辕一扬手握长剑斜指下方，剑身犹自闪着幽冷骇人的寒芒。

　　秋风乍起，刮起他玉白锦衣烈烈飞扬，隐隐约约现出数点斑驳血迹。

　　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的方向，像似在望着她，又像似没有在望着她，神色间冷淡漠然到了极致。

　　许久，山间传遍他布满杀气的声音：“自今日起，八大门派盟主暂由观火阁阁主南宫容遂担当，有敢违命者，形同此阵！”

　　身后八大门派长老齐齐跪倒，应声道：“属下遵命。”

　　之后，便是漫山遍野的“属下遵命”。

　　他缓缓抬手，呼声方逐渐停止。

　　他依旧用那不怒自威的嗓音杀伐决断：“墨封交由我处理，其余众人全数退回本门待命。”

　　她不知道八大门派是如何退下去的，不知道墨封是如何松开她的，不知道轩辕一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她的世界里，恍若空空如也了。

　　直至看到轩辕一扬的剑尖对准墨封的咽喉，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神色慌乱，虽然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冷漠到极致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讽刺又悲绝的笑。

　　他一步一步平稳而缓慢地自她身边走过，刹那的犹豫停顿都没有，直到他走出很远，她才突然像疯了一样嘶喊：“一扬——”

　　她哭喊着想爬起来却被墨封死死拽住，耳边是墨封怒极的低吼：“你敢去追他，我就立刻死在这里！”

　　远处的轩辕一扬脚步顿了一下，她拼命地想追过去，可是墨封宁死都不肯放手，她痛极而绝望地嘶喊哀求：“墨封！你不要再逼我了！”

　　远处的轩辕一扬身子晃了晃，极快地消失了身影。

　　“啊——”

　　她再也承受不住，仰天嘶喊一声，呕血倒下。

　　再次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晴空万里，繁星满天，可是，她的世界，再无一丝光亮。

　　空荡荡的山风里响起墨封幽暗的嗓音：“他不相信你，你又何曾相信过我。”

　　她眨着空洞的大眼睛怔怔望着浩翰苍穹，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他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她，低低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放你走。”

　　她依旧没有一丝反应。

　　他的唇慢慢贴在她耳廓，极轻极轻地问：“如果我们并非气数相连，阵中，你还会拼命救我吗？”
　　她的眸子一动未动，声音沙哑，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了二个字：“不会。”

　　他竟然笑了，笑得煞是好看，煞是轻松自在，薄唇温柔落在她额间：“来生，一定不要记得我。”

　　* * *

　　客栈里，灯火昏暗。

　　前厅到处都是酒坛子，砸碎的、空的、倒在地上不断溢酒的，一片狼籍。

　　上官心心静静地走进去。

　　易木和云玖正趴在二楼栏杆前小心翼翼守着，面上无尽的惶恐和担忧，看到上官心心出现时，目光亮了一瞬，又熄灭了。或许他们也不敢确定，她的出现是会平息事态，还是会让事态更加严重。

　　轩辕一扬抱着酒坛子倚在靠窗的角落里，头垂得很低，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由于光线过于昏暗，看不出他是在沉默，还是睡着了。

　　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过去，轻轻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也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的满天星辰，眉宇间极为平静。

　　“我说我们是下界历劫的无境幽莲，你不会信。”

　　“我说我们三人气数相连一损俱损，你不会信。”

　　“我说墨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折磨我们，你不会信。”

　　“我说生生世世我只爱你一人，你也不会信。”

　　她轻轻笑了，笑得嫣然明媚：“可是，我不怪你，所以，你也断不可怪自己，一定要记住，不要怪自己。”

　　她终于转过视线看他，早已泪干的双眸血丝纵横，沁满了遮天蔽日的割舍不能，可是如今，她却彻底无能为力。

　　此生，又是一个残局。

　　她极慢地起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是在轮回中与自己最爱的人拉开更大的距离。

　　门外，星光璀璨。

　　可是，那样美好的夜晚，她却一点都不想靠近，脚下提起最后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记酒坛落地碎裂的声音，身子转瞬被呼啸而来的他紧紧抱住，他颤抖的双唇深深埋在她颈间，在浓烈的酒气中沙哑哽咽：“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她早已干涸的双眸在那一瞬间雾气弥漫，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指触向他冰凉的面庞，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极轻柔的嗓音：“心心，我来接你了。”

　　她眼中所有的雾气霎时消失殆尽，整个人都变得冰冷而僵硬，像似瞬间变成了一具早已死去很久的尸体。

　　因为紧紧抱住自己的人一点一点松开了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她知道，此生，只能如此了。

　　墨封笑得幸福而满足地走向她，轻轻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她听到身后的轩辕一扬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倒下的声音，还有易木云玖焦灼呼唤飞奔下楼的声音，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是极冷静地说了句：“记住，千万不要怪自己。”

　　墨封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很远很远，终于，在最明媚的星光里停下脚步。

　　他松开她，取出袖中短剑递到她面前，笑得格外轻松快活：“你不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她淡淡瞥了一眼，短剑样式古拙，剑柄顶端镶嵌着一颗铜钱大小莲花形状的冰玉石，那是她的短剑，那夜刺伤他的那把短剑，上面斑斑血迹犹在。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里无一丝情绪。

　　墨封侧头轻笑：“你真的以为他会舍得放你走吗？”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客栈方向，门前，幽暗的灯影里，跌跌撞撞冲出一抹玉白身影，她黑洞般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一丝微弱光亮，然后，转瞬被灭顶的痛色淹没，极慢极慢地垂眸看向心口，那里，一把短剑穿胸而过，映在星光下的锋利剑尖，一片骇人猩红，淋漓流淌。

　　唇角有鲜血抑制不住地涌出来，耳边传来墨封毫无温度的嗓音：“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她望着远处像发疯的困兽一样冲向自己的玉白身影，绝望地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不恨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

　　她会放弃所有顾虑，无时无刻陪在他的身边，刹那不离。

　　身体里的短剑猛然拔|出，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脑海里的意识极快地抽离而去，身子跌进一个气息凛冽的怀抱，坠入眸中的漫天星辰像似瞬间被狂风卷走，眼前，彻底沦为黑暗。

　　最后的一缕意识是有冰冷的雨滴落在脸上，可是，她明明记得，此夜，晴空万里，繁星满天。

　　【完】
　　2018/3/15
　　2023/5/28（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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