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人

　　太阳快要落山了。
　　钟敲了四下，沉闷的乌云从城墙边升起，很快就要盖过钟楼的尖顶。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指导着时间和时间运转下的一切。
　　钟敲了四下。大雨即将到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归家的人，脚步声如潮水般急涌，回荡。世界开始变得潮湿。
　　我逆着人潮狂奔，以期能在大雨落下之前去给我唯一的朋友送去今日的晚餐。
　　废弃的巷口，阴影中探出一双豆眼，映衬出砖石水泥墙面渗出的水珠。我掏出半块压缩饼干，灰色的身影迅速从手上掠过，带有湿润的硬毛一簇一簇的触感。
　　它得到了晚餐，却迫于大雨，不得不在堆满了废弃家具和渣土的废弃小巷中狂奔，以达到它最后的栖身之处。
　　晶亮的豆眼在湿润的空气中划过残痕。
　　这就是我的朋友，一只灰鼠，生活在莫名的缝隙里。每日短暂的见面是我们维持友好关系的唯一途径。
　　我抬起头望向高耸的钟楼，时针正缓慢地滑向第五格。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关心我的朋友了，没有伞的人要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庇护所。
　　砖墙渗出水珠，脚下的道路已经异常泥泞。
　　踏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雨里没有生灵，高塔和砖石也被缓慢地侵蚀。人的影子和老鼠的影子按照法则的规定走上街头。在这个世界里，日夜是生灵与影子工作的轮替。
　　我是没有名字的，但是我的影子有，她叫做烁。
　　就在我拉上窗帘准备去开灯时，房间中传来平缓的脚步声。
　　烁走出来，先我一步按上了泛黄的塑料开关。
　　我有些累了，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烁似乎也不急于在这一天短暂的相逢中与我交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有着不属于影子的情绪。
　　哈，她在怜悯我吗？
　　也是，出了这间宿舍，烁的生活比我的体面许多。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许多朋友一样的同事，还有各种各样的爱好，以及一条狗——一条叫绵绵的影子狗，它现在正围着我的脚打转。
　　“姐姐累了吧，我给你做晚餐。”烁的声音轻柔和缓，恰到好处地抚慰了我被重型机械的噪声纠缠了一整天的耳朵。
　　我看着烁穿上围裙，从老旧的二手冰箱里拿出那些一万年没有变过的份额食物，心里甚至无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她比我优秀得多，却被我困在这样一间破旧的宿舍里，忍受着廉价食品与煤灰混杂的气味，即便影子们从不在家进食。
　　那些难闻的东西像挤满我的身体一样挤满她的鼻腔，就因为她是我的影子。
　　她等着我把一桌速食的晚餐吃完，洗碗，然后牵上绵绵出门。时间刚过六点，距离她开始工作还有很长的时间。在我回来到她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她通常选择出门和朋友们一起遛狗。
　　雨对影子是无害的。
　　我倚在阳台边，默默看着烁牵着绵绵越过宿舍楼前的积水，毫无阻碍。每天都是这样，即使是与小伙伴在水塘里打滚，绵绵回来也依然是一身雪白。
　　街口有一把精致的绿色阳伞，在风雨里吹来摆去，我知道，那是烁的朋友在等她。我见过那位叫叶雯的影子小姐，她爱笑，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阳伞，即便那些供我们之中一小部分人用的遮阳工具在夜晚的风雨里脆弱得不堪一击。烁不太认可她的爱好，却也无意去改变朋友的习惯，毕竟人各有志，就像叶雯喜欢收集阳伞，烁热衷于打扮绵绵。
　　夜幕刚刚降临，她们在楼下散步，说笑。我站在阳台上看她们的背影，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有雨水从窗缝溅进阳台打湿地面。
　　雨声更大了，我不能再站在这里。走进卧室，我把自己平铺在床上，打开床头有烁气息的收音机，轻柔的音乐传出，我想，就连这个卧室可能都是为烁准备的。
　　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念头，很快，身上的酸胀和疼痛就逼迫我进入了幽深的睡眠。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收音机早已经没有电关了机。我没有关房门的习惯，极致的安静中我听到了餐桌下传来的另一道弱弱的呼吸声。
　　是绵绵。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起身，摸索着把收音机插上充电器。
　　“绵绵？”
　　小狗呜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一阵塑料袋的哔啵声。
　　我打开夜灯，昏暗的灯光下，绵绵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走进了卧室。显然，是烁遛狗回来顺手买的。我打开购物袋，和往常一样掏出两袋压缩饼干塞进挎包，想了想，又带上了最上面的一抱花生米。
　　潦草地吃了早餐——或者应该叫夜宵。我决定在太阳升起之前去探望一下我巷子里的朋友。昨夜的雨异常的大，我怕它那破破烂烂的小窝被雨冲垮。是的，我其实见过那只灰鼠的房子，在巷子里还没有堆满垃圾之前，一块破铁皮和石墙的缝隙已经为它营造好了可以在雨中栖身的庇护所。只是随着雨一日比一日大，那块铁皮也锈蚀地越发严重起来。
　　出门之前，我在床头上留下来二十块钱。绵绵很听话，在餐桌下的小窝里打着瞌睡。
　　晚安，影子小狗。虽然有时候觉得你乖得有些令人讨厌，但单从外型上，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是可爱的。
　　我穿上雨鞋，把靴子系在挎包的背带上，走向那条熟悉的巷子。
　　天色渐渐亮起来，云层融雪一般缓缓散开。
　　灰鼠不在这里。我找了很久，低低呼唤着它，隔着堆积成山的废品，我似乎看到了倾倒崩碎的锈色铁皮。
　　我的朋友可能被雨水杀死了。
　　我有些难过，但很快我就无力思考它的去向，因为城墙边上露头的太阳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工作要开始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三点还是四点？我不知道。当我浑浑噩噩地走到上车点时，钟声响了。
　　钟敲了四下，烁可以回家了，我想。
　　灼热的阳光开始炙烤潮湿的大地，蒸腾的水汽张牙舞爪想要杀死路人。清晨的换班时间，路上尤其拥挤，一半是接人的车，一半是接影子的车，或许接影子的车数量还要更多些。
　　我在巴士的角落里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是这个月与我在同一组工作的瘦削的中年男人。他的脸黝黑，脸型似乎比之前初见时更尖了。工作之余，他常讲一些趣事，比如真正的狗有哪些种类，真正的鸟如何在铁塔上筑巢，讲着讲着，他会从包里抽出一小瓶没有牌子的啤酒，小口小口地喝。他比我们这里大多数人大一些，见多识广，谈吐不俗，就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说，我们也不问，总之多半是些难以开口的话题，我们无意去窥探与我们一道的人。
　　我看着他削尖的脸，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像一只灰鼠，可能是睡多了出现了幻觉。我把他拉到角落里，用后背挡住别人的视线，悄悄把包里的花生米塞进了他皴裂的手中。
　　男人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陡然清晰了起来，如同那只灰鼠的豆眼。我心想，这不好，我好像得了看什么都像灰鼠的毛病。
　　“谢……”
　　他看着微微摇头的我疑惑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咽下了出口一半的话。
　　半车人的视线在我的背上逡巡了一会儿，毫无所得，最终不甘地散去。
　　车停了下来，工蚁开始修整它们的巢穴。这里没有食物，没有雨水，也没有影子。只有重重叠叠的，男人，女人，黑色和钢铁，红色和火焰。
　　地上的嘈杂喧嚷在地下寂静无声。

　　钟敲了四下，风呼啸起来，雨云聚积，不多久，雨幕再次覆盖了一切。
　　安睡的绵绵突然惊醒，它咆哮着冲进卧室，本应睡着烁的床上空无一人。
　　“今日凌晨四点，我市发生一起煤矿安全事故……”
　　破旧窄小的宿舍楼里，不知什么时候，充满电的收音机自动打开了，声波振动，压在收音机下的二十元钱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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