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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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回风送客


      当前方定北军支营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可辨之时,苏敬则收拢缰绳再次策马疾行,于耳畔猎猎的风声之中暗自思忖着与守卫士兵的交涉之法。
      只是他还未及接近营门,便已有一列定北军服色的骑兵扬声高喝着纵马前来拦截。苏敬则在辨认出来者的身份后,自是迎着寒风之中若有似无的细雨,勒马停驻而待。
      及至那一列骑兵行至近前,他方才辨认出了为首者正是全副甲胄的谢徵,一时不觉讶然:“谢校尉?”
      “……苏公子?”谢徵亦是略微惊了惊,随即抬手示意士兵们不必如此警惕,又轻轻策动缰绳上前,笑道,“想不到苏公子还擅长骑御——这似乎是早间长缨牵走的坐骑?”
      “以往在书院时六艺经传皆需通习,御射自然也不例外。”苏敬则客套地微笑着带过一句,而后便切入正题道,“谢校尉,在下与谢姑娘来时见有羯人扮作客商意欲混入云中。他们若是分在各处城门入城,粗略算来约摸应是共有数千人。”
      “数千人么?还真是大手笔。”谢徵倒是并未显出多少讶异,想必早已猜到了眼下情形,“长缨可是折回去查探情况了?”
      “正是。”苏敬则颔首,“谢姑娘会在日落前回到支营。至于在下……赶来此处是为了请谢校尉适时出手,以免城中遭受更大的损失。”
      “这是自然,苏公子既已来此,不知可愿即刻与我一同调兵回城?”谢徵应得爽快,复又邀请道,“毕竟苏公子为新兴郡丞,此行也不算于理不合。”
      “那便谢过谢校尉厚待了。”
      谢徵笑了笑,回首扬声示意士兵们随他回营,而后方才策马上前与苏敬则并辔而行,颇为随行地开口搭话道:“说来苏公子既是长缨的故交,你我二人原本也不必如此见外。”
      苏敬则闻言略微侧首,无声地扬了扬唇角,而后温和地应声道:“……知陵兄所言极是。”
      “崇之匆匆动身来此,只怕不仅仅是因为羯人。”谢徵见苏敬则不再多礼,也总算得以将语调放轻松了许多,笑着打量了片刻,“血腥气虽然极淡,留心时却也能发觉一二——齐仲膺对你动手了?”
      “万幸的是,他还是低估了我,只潦草地派了一人。”苏敬则神色如常地应答着,仿佛谈及的并非是一郡之首的生死,一垂眸间的淡淡笑意竟恍惚又有几分与语调全然相反的悲悯,“此人资质平庸却又偏偏多疑,到底是……不堪大任。”
      “但他的敌人也未必足够聪明。”
      “是啊……不然又何至于‘引狼入室’呢?”
      “只可恨他们到时至多一死,这新兴郡却是虎狼环伺了。”
      “知陵兄如何便觉得他们的盟约会是坚如磐石呢?”
      “看来崇之已有了发现。”
      “其间内情究竟如何,都需得待到齐氏落败之后了。”
      二人对视了一瞬,皆是在对方的眼眸中品味出了相似的用意。
      到那时,今日合计生乱的云中士族,便少不了争一番利益了——也正是他们乘乱插手的最佳时机。
      定北军支营的营门已近在眼前,谢徵抬眼一望后,当先挑明了方才心照不宣的用意,向着苏敬则笑道:“此事过后,崇之该常来走动走动。”
      苏敬则便也同样微笑以对:“那便叨扰了。”
      ——
      新兴郡所属的军营之中,此刻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您也听见了,这几位爷可听不进我的话。他们若不愿动身,我便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都尉。”秦镜很是丧气地走出了营帐,向着以一脸焦急之色倚在门边的齐府亲信摊了摊手,神色颇为无奈,“又或者……您亲自去劝一劝?”
      “也只有如此了。”那亲信长叹一声,转身便掀帘步入了帐中。
      秦镜好似也是唯恐再生变故一般,愣怔片刻后便匆匆地随之入内。他将将步入其中之时,便已听得有一名军中裨将为难似的开了口:“阁下既非郡府官员,所执书信中又仅有郡守一人的官印,实与律令不合,我等又如何敢从命?”
      “诸位难道不明‘事急从权’之理么?”齐府亲信愤然驳斥道,“此刻羯奴贼子挑拨百姓围攻郡府,他们自是有备而来,齐氏的部曲却是应对不暇。若诸位将士再犹疑不动,云中顷刻便要作了异族的牧马之地了。”
      “阁下此言未免骇人听闻,纵然所言非虚,也不过是数千羯奴,有何可怖?”另一名裨将亦是颔首附和,说罢此言转而又是一番诘问,“更何况,阁下也并无足以为证之物。若此刻城中当真局势纷乱,我等又要如何相信,阁下并非假托命令调虎离山之人?”
      秦镜仍是以一副无奈的神情倚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的争辩,却是了无帮衬之意。他虽是素来与这等出身云中大族的世家子弟相看两厌,却也凭着以往与寻常将士的交游,将他们的底细摸清了大半。
      此刻开口反对的几人往日便不甚顺从齐仲膺,其间附和者又多有卢氏一族的子弟。齐府亲信纵然能够顺利劝服他们,只怕也少不得要费上一番口舌。
      到得那时,城中又会是何景况呢?
      秦镜思及此处,心有所感似的侧目望向营帐之外。
      丝丝缕缕的雨幕已在云中的郊野之上织出一片密密层层的雾色,将天地都洗刷得泛出苍白之色。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直起身来上前一步,一抱拳后,颇为客气地提议道:“诸位,这样僵持也并非良策,不若由我暂且领上些将士前去探一探虚实?如此,纵然其间有诈,也不致损失过多。”
      帐中几名裨将俱是互相交换了一番眼色,心知这也可算作是敷衍过了齐府的人,末了陆续附和起来。
      “如此也好。”
      “秦都尉原本便是与郡守协理军事,何须如此客套。”
      “正是了,秦都尉尽管调人便是。”
      秦镜见他们果真乐得将这差事推出去,便又是略微扬了扬声,作势真诚地笑道:“因着终归都是要从诸位手下抽调将士,我资历尚浅不能服众,故而还需征询诸位之见。”
      几位裨将既已抛开了这等冗事,又见他如此诚恳,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回绝之语,只是满口应下。
      殊不知门外一列巡行的寻常兵卒早已将这番话听了去。他们素来便不满于营中这一干自命清高的世家子弟,此刻听得秦镜这番反以他们意见为上的谦退陈词,更是难免心生怨言。
      “你瞧瞧,秦都尉分明该是他们的长官,临到此时反倒是要向他们征询了。”
      待得走得远了些,其中一人方才很有些不以为然地开口,低声埋怨了一句。
      “他们背后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家族,可不是秦都尉惹得起的。如今哪怕是郡守,也需要掂量一二。”
      “这未免目无法纪,欺人太甚。”
      “他们平日里不也是如此待我们?”
      “……”
      几人低低地埋怨一番往日之事过后,其中一人不免叹道:“秦都尉倒是难得将我们当人看的官老爷呐,可惜……”
      另几人也是附和了一番,又遥遥见得几名裨将与秦镜一同走出了营帐,一时也不愿祸从口出,仍旧沉默着向远处巡行而去。
      ——
      谢徵领兵一路疾行至云中城北门外时,濛濛的雨幕已然稀疏了些许。道旁枯黄的蔓草芜秽之上缀着珠玉般的雨水,被那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倏忽迸碎融合,复又悄然滴落。
      他抬眼向南远眺,正见得云中的北城门于萧索的寒雨之中沉沉紧闭,了无人声。
      “知陵兄,不妨由我先行一探。”苏敬则略微收了收缰绳,信马行至谢徵的身侧,低声道,“我先前由此出城时曾匆匆提点一二,想必此刻不致令他们生疑。”
      “小心行事。”谢徵颔首应允,而后复又回首召来四五名士兵随行,吩咐道,“你们随苏郡丞同去,留意一切异常之处。”
      那几名士兵自然应声称是,苏敬则亦向着他微笑颔首致谢,而后便策马向城门而去。
      初冬的冷雨绵绵地于天地之间织成细密的网,置身其中唯觉寒凉刺骨。苏敬则紧了紧罩于外袍之上的油帔,正欲抬首望向城楼时,却见已有数人下了城墙,自徐徐半开的偏门先后步出城来。
      为首者正是先前的那名城门卫什长。
      苏敬则沉吟了片刻,为示尊重与诚意,便也翻身下马,步行上前行礼道:“诸位,不知城中有何变故?”
      “如苏郡丞此前所言,确有一行羯人强行闯入城中,”城门卫什长的答话难免有几分不安,“我等人手不足未能阻拦,眼下已封闭北城门,还请……”
      “不必多言,还请先行放谢校尉的人马入城应对。”苏敬则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急于请罪,又道,“眼下城中情势不明,守住城门虽是上策,却也该知道一句‘穷寇莫追’——若是羯人成群出逃,切莫与他们拼死争斗。”
      “……末将明白。”
      城门卫什长愣了片愣,似是不曾想到他此刻会如此轻巧地揭过羯人入城之事,随即回身吩咐了一番城门开启事宜。而随行的定北军士兵亦有伶俐机敏者向苏敬则请示一番过后,便调转马头回身去向谢徵回报。
      不多时,云中城北门曳动着低沉的声响于冷雨寒风之中缓缓开启,官道之上,谢徵亦是领着一行数千名定北军士兵策马前行入城。
      而缓缓开启的城门之后,城内的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了无一人,唯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飞灰枯叶正与细密的雨丝一同被那浩荡而来的寒风卷动扬起。
      ——
      当穹窿之上沉如翻墨的阴云终于泼下乱如跳珠的倾盆寒雨时,郡府官署前的战局也步入了因定北军出现而猝然生出的转机。
      自各方城门入城的羯人原本已挑动裹挟着生事的百姓凭着捷足先登的优势,乘着各方尚未驰援之时,将先后赶来此处的齐氏部曲砍杀了大半,闯入官署之中肆意地动手泄愤起来。而此刻将将赶到远处街道之上的谢徵思及城中地势狭隘,立时便令一应将士借屋舍与雨势掩护徒步潜行至官署左近,而后自僻静处翻入官署之内击其不备。
      于是,在又一阵凛凛寒风卷起碎叶冷雨如狂草乱舞之时,郡府官署内外惊呼声与喊杀声骤然而起。
      而此刻的郊野之上,秦镜亦是领着一行士兵,叩响了云中的东城门。
      ——
      永定元年十月初三,江左之地遣粮入司州新兴郡,半数为盗贼所窃。时或言洛都兵戈日盛而米粮皆为二王所用,黔首甚怨之。
      是日,羯室流民丘穆陵帅众入云中,引羯奴并黔首攻郡府。郡守齐仲膺急遣部曲逆之,战于西门,不敌,终败死。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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