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寞红尘

　　67.1
　　自打红娘与东莪母女相认之后，东莪只要有时间便来驿馆。她二人都知道，留给她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了，因此也都份外珍惜。
　　红娘会给东莪讲天界的趣闻还有素蓥和多尔衮的往事。有时，二人也会一起出去逛逛街市。红娘会给东莪买许多她小时候爱吃的蜜饯和点心。
　　东莪把这一切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待额娘离开后，自己便只能凭借这些美好的回忆来温暖余生了。
　　这日，她们母女来到京城最有名的食肆一起用膳。席间虽未言语，但母女间早已是心心相印。她们给彼此夹菜，偶尔红娘还会拿帕子为东莪擦去嘴角的油渍。二人相视一笑，温情满溢。
　　而这一幕都被坐在二楼包间的鳌拜看在眼里。
　　鳌拜感叹于东莪那神似她母亲的美貌，一时间也勾起他许多对素蓥的回忆。
　　可她对面那人，不是多尔衮续娶的那个朝鲜公主李爱淑吗？之前东莪不是很抵触她？怎么几年过去，她们感情变得那么好了？相处得倒像是真正的母女一般。
　　正在疑惑间，就看到楼下二人起身结了账，准备离去。
　　离开前红娘环视了一下整间食肆，这里的出品可是她最爱吃的淮扬菜。等过几日回到朝鲜，可就再也吃不到了。也一样只能怀念……
　　当红娘目光扫过二楼，就看到鳌拜凭栏而坐，手中端着一杯酒，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和东莪。那探究的眼神，炯然亦深邃。
　　红娘内心一怔，深深地看了鳌拜一眼，而后匆匆低下头，牵着东莪的手走出了食肆。
　　也许，这是她与鳌拜的最后一面，也是今生望向彼此的最后一眼。
　　在这里与所有人的牵绊都该随着自己离开大清而就此终结了。反正下辈子还会遇上，会有不同的故事上演，也许自己的魂魄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他们之间也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67.2
　　李恺胤与大清礼部终于敲定了具体的回程日期。临行前一天，东莪来到驿馆与红娘告别。
　　红娘将她这些日子所画的画像全都交给了东莪留作纪念。那里面有素蓥，有多尔衮，有爱淑还有红娘自己，当然也有小时候的东莪和现在的东莪。红娘还画了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在她走后也只有这些画像能给东莪留个念想了。
　　东莪看着这些栩栩如生的画像，眼眶逐渐泛红。
　　“额娘，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玛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说阿玛是坠马摔死的，我不信！他一生都在马背上征战天下，怎么可能去打个猎还坠马了？你一直都跟在他身边，一定知道真相的，对吗？”
　　东莪抛出的问题令红娘心头一颤，那被血色渲染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
　　可是，这么残忍的真相真的要告诉她吗？让她怀着对鳌拜，对皇帝，对太后的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她对抗不了他们，更无法找他们复仇。
　　多尔衮已经死去多年，自己也马上就要离开大清，无法再陪伴着她，护佑着她。可怜的东莪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此处——红娘什么都不求，只求她平安，健康，过一世安稳幸福的平凡人的小日子就好。
　　所以，那些是非过往就通通烂在自己肚子里吧。
　　想到这里，红娘拿起笔写道：“他是为了救我才意外坠马的，是我害了他，与旁人无关。”
　　“阿玛真的是为了救你坠马而亡的？”东莪的眼泪簌簌而下。
　　额娘应该不会骗自己的吧？如果这就是真相，她愿意相信。因为她从小就知道阿玛对额娘那份毫不掩饰的深情厚爱。
　　红娘亦含泪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大清甚至离开这一世的人间。她只希望东莪能好好地活下去，带着她与多尔衮的爱和祝福，心向光明，永远远离黑暗，远离尔虞我诈的朝堂与争斗。
　　母女二人依依惜别，直至夜色深沉。
　　67.3
　　第二日清晨，朝鲜的使团车队便出发上路了。
　　临上马车之前，红娘将自己写与鳌拜的书信交给了驿馆里一直服侍她的那个侍女秋霜，嘱咐她在自己离去之后务必将信亲自交到鳌拜手上。
　　这秋霜倒也是个听话的丫头，加上红娘离开之前也给了她一大笔钱，所以怎么都得把事情办妥了。
　　秋霜只要不当值，便日日都去鳌拜的将军府门口守着。
　　可鳌拜这阵子帮着顺治在宫里弄了个讲武堂，由他这个大清第一勇士亲自给近几年通过武举选拔出来的武进士们教授骑射。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后来又因为在骑射场上不慎受伤，引发了旧疾，一病不起，卧床躺了半月有余。
　　秋霜就这样坚持了近一个月都没机会见到鳌拜本人。而她家里人又帮她在老家说了门亲事，一直催着她回去完婚。秋霜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将信交给了将军府门口的侍卫，托他代为转交。
　　侍卫将信交给了府里的内务管事，管事见不是什么要紧的公文，便将信直接拿去了书房，放在了书桌上。那张桌上堆放着的都是鳌拜伤病卧床后的一些私人拜帖。而重要的公文和宫里的折子都是直接送到了鳌拜的卧房，好让他及时处理。
　　这天夜里，京城落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鳌拜书房的一扇窗子被狂风猛然掀开，阵阵暴风夹杂着雨水灌进书房，书桌和看得见的台面上，许多物件都被吹得倒的倒，掉的掉。
　　红娘写给鳌拜的那封信便也被吹落在地，顺着风向，一路飘进了书柜与墙角的夹缝底下。然后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躺便是好几年……
　　67.4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回到朝鲜的红娘并没有过上什么光鲜亮丽的好日子。李恺胤只把她当棵摇钱树，霸占了宫里给她的所有赏赐和月奉，却让她住在后院一间小破屋里，每日只有些粗茶淡饭，甚至有时好几天都忘了给她送吃的。可李恺胤自己却天天在前院花天酒地。
　　红娘虽早已看破红尘，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修心修道。可李爱淑毕竟是肉体凡胎，会饥会渴，会营养不良，会被疾病侵扰……
　　在年复一年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李爱淑的这具身子终是落下了一身的病。红娘却不甚在意，就连李恺胤偶尔给她找来的大夫都会被她拒绝。
　　既然不能违背天规自戕，那就只能陪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慢慢煎熬——总有油尽灯枯的一日吧？
　　对红娘来说，她已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太久太久，死亡才是解脱，才是新生。
　　而同样在这几年时间里，鳌拜在大清成了顺治帝最为倚重的宠臣，被封一等超武公，领侍卫内大臣，少傅兼太子太傅。同时顺治也把清军战力最强的上三旗的兵权和禁卫军一直交在鳌拜手里，由他统领。
　　可以说，此时的清廷之中，无论文臣武将都在鳌拜的掌管之下，论实权已几乎是众臣之首。风头和权势丝毫不输当年的摄政王多尔衮。
　　直到顺治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少年天子，突染痘症，不治而亡。临终前，顺治立下遗诏，命皇三子玄烨继帝位。又命索尼，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四人为辅政大臣，辅佐幼帝。
　　四位辅政大臣中索尼为四朝元老，最得孝庄赏识，位居四大臣之首。鳌拜虽功勋最著最受顺治信任，却也因为之前效忠顺治替他办了不少惹孝庄不快的事情，被孝庄放在了四大臣之末。
　　顺治也是早早预料到了这一点，担心自己死后鳌拜会遭到孝庄的针对，于是赐了他免死金牌一块。同时还将多尔衮那处被封禁了许久的王府宅院赐给了鳌拜。
　　多尔衮那处摄政王府位于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占地百亩，紧邻紫禁城，多少人都眼红那处宅子。而顺治临终前将那宅院赐给了鳌拜，这也无疑是向所有人宣告鳌拜不输于多尔衮的重要性。
　　也因为顺治临终前给到鳌拜许多特权，使得鳌拜在辅政四大臣中权势渐丰，就连孝庄也要忌惮他几分。
　　67.5
　　玄烨继位次年大清改元康熙。
　　朝局在四位辅政大臣的共同协商治理之下渐趋稳定。鳌拜也终于腾出时间重新装修多尔衮的府宅，准备拣个良辰吉日便正式乔迁新居。
　　这一日，鳌拜亲自来府里查看施工的进展。
　　杂役们在翻新书房的时候发现那书柜后面竟藏着一处暗门，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密室。密室里虽然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下人们还是不敢擅动，赶紧去通知了鳌拜。
　　鳌拜来到密室点亮烛火查看，发现都是些书信，很多都只是些只言片语，不知所谓。
　　多尔衮为何会收藏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东西？
　　鳌拜带着疑问继续翻找，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完整的信笺——那是爱淑在大婚之夜写给多尔衮的告白信！
　　看完那封信，鳌拜瞬间脸色苍白，差点站不稳摔倒在地。
　　什么？
　　素蓥早就死了？
　　他的小仙女化身为了那个李爱淑重新回来了？
　　原来，他的小仙女一直都在。可自己居然没有认出她来！还差点亲手杀了她！
　　不，这不是真的！
　　鳌拜只觉得头疼欲裂。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他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可是，看到这满屋子收藏着的都是李爱淑的笔墨，鳌拜忽然懂了。
　　因为李爱淑口不能言，跟多尔衮的交流只能靠书写，所以，这些都曾经是她与多尔衮的对话。多尔衮一张都没舍得扔，全部收集起来，保存在这里。
　　鳌拜读懂了多尔衮的收藏，却也心疼得更加厉害。
　　他知道，这些他不愿意相信的文字，就是事实！
　　老天，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鳌拜脑海中浮现起他与爱淑经历过的种种画面——每一次，他都在推开她，伤害她！
　　鳌拜踉跄着走出那间密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府里的下人们看到鳌拜这副样子都吓了一跳。
　　“将军，这些都是从旧宅书房里搬过来的书籍和信件，您看要如何归置？”
　　书房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许多从鳌拜将军府书房里搬来的东西，下人们还来不及整理。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仆从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着。
　　“都给我滚出去！”鳌拜一声大吼，吓得所有人急忙开溜，不敢有片刻停留。
　　67.6
　　鳌拜将下人们都赶出去后，把自己独自反锁在了屋子里。
　　此刻的他，心乱如麻，脑子更是一片空白。他甚至是有些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真相！
　　鳌拜双目失神地盯着地上的那些杂物，目光却渐渐被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信封吸引。
　　“鳌拜亲启”——这字迹如此熟悉，跟刚刚密室里看到的书信一模一样。
　　鳌拜一把拿起信封，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这是红娘离开大清之前写给他的那封信，终于在他搬家之际被人从书房捡拾到，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
　　鳌拜，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大清，回到了朝鲜。
　　我是李爱淑，亦是素蓥，更是你一直记挂的红娘仙子。
　　素蓥来不及与你告别便已亡于朝鲜王室的阴谋之下，我只能借助另一个身体回来。于是，成为了李爱淑。很抱歉，作为李爱淑在你身边时，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坦白一切。只因作为素蓥的我，已经辜负了你一次，实在不忍心让你看到身为爱淑的我再次嫁给多尔衮，弃你而去。
　　我原以为不告诉你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让你不再为我心伤难过。可我低估了你对我的情意和随之而来对多尔衮的恨意。终于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多尔衮死后，我曾经一度无法再面对你，夜夜梦魇回到坝上草原那血淋淋的一天。可我从来不恨你，也不怨你。我只是一时没办法原谅自己。是我对你的辜负和隐瞒导致了之后的一切……
　　我明知道你是那个三生三世都命运相绊之人，此情此爱，一念既起，三生不灭。明明，我一开始想选择的那个人也是你……可造化弄人，这一世终究没逃出多尔衮的情网。
　　我虽不悔这一世的选择，却遗憾没能让我们有更好的结局。
　　如果，我早一些告知你实情，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些生离死别？可人间没有如果。这一世，多尔衮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你我也面临着漫长的离别。
　　在与你不相认不相见的岁月里，我已将过往全都放下。无论是你还是多尔衮，你们都是我必经的情劫。我既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便全然接受所有的后果。
　　如今，我只愿以此残生来化解所有的恩怨。平复你所有的不忿，弥补多尔衮所有的不甘。今生的爱也好恨也罢，便都止于今生。来世我们都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再遇，不染今生一点尘埃。
　　你说，可好？
　　最后，请原谅我还是不敢与你当面道别。因为我知道，此一别你我今生便不复相见。怕你不舍，怕你不愿，怕你还会做什么傻事。
　　所以，再次不辞而别。
　　今生我们情缘已尽，所以，不用来找我。
　　就让我安静地离去，去来世等着你。
　　相信我，来世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
　　鳌拜读着红娘留给他的亲笔信，渐渐泣不成声。
　　原来，是他亲手扼杀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可能。
　　原来，他竟错过了他最爱的小仙女这么多年。
　　原来，是她早已对自己心死。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去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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