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丰年

作者:风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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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笙年


      端兆年想起那场逢场作戏的酒局,转身敛眸的刹那,灯火骤灭,像是被风冲撞。

      四周一片黑寂,遥遥听得几声仓促的脚步声。端兆年没挪步,嘴上却说:“师叔好生聪明,不仅酒喝得好,戏也看得好。灯下黑,师叔不妨有话直说,话总搁在心里,怪让人瞧不出真假的。”

      聪明人总是懂得把握言语的分寸。

      “不错,我的确有话要说。”权竹笙眉宇间淡了笑意,他说着,抬手间已拦下了欲上前的送灯侍卫。

      侍卫转过目光,瞬间提起戒备,单手扶上了腰间的佩刀,在夜色里蓄势待发。

      “君子六艺,骑射我尚可通几窍,但也仅限于此。”权竹笙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自谦道。

      侍卫最终在端兆年眼神的阻拦下递出了灯笼,悄声退了下去。

      权竹笙接过灯笼,沿道前行时注视着端兆年,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毫无征兆道:“端兆年,鞍禄之女,四岁因父罪没入贱籍,上究元年以陆定宇名义脱了奴籍,此后拜入段言清门下,两年后入了萧府,成了萧北顾膝下唯一义女。”

      端兆年听得眸色生寒,语气冷硬道:“你查我?”

      寒风周旋在黑夜中,莫名荡起了一股肃杀之气。

      “可以这么说,”权竹笙话只接了一半,便止步不再往前,两人尚且还隔着些距离。端兆年也不急,沉默着等着他的另一半话,他说:“老师重情,始终愿意以从前的目光善看段师兄。可我不是老师,我知道,如今的段言清已非当日之段言清,你们骗不了我。从你们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都在告诉我,你们意欲走一条崭新的道路。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岂非视大唐于无物——大唐并未到药石不医之境,你难道不曾想过,凭你这虚掩的身份,何以收服这铁骨铮铮的大唐臣民?”

      “日月山河姣姣,唐土之上,百载风骨,大唐的国运虽一次次消磨于叛乱之中,唐军却并未因此军心涣散,因为他们身后靠着的,是曾经万国来朝的昭昭大唐。文死谏,武死战,大唐儿郎之意气,岂是能轻易臣服于他人?”

      端兆年沉吟不语。

      权竹笙打量着对面人,似窥探似引导地继续道:“天下尚且还有贵庶门第之分,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若想挥师夺旗,须得师出有名,否则纵然你有丘山之功,不过落得个千古不易的乱臣逆贼之名——朝代更迭,意味着杀戮肆起,又该是刀刀泣血的过程……”

      端兆年无声矗立时,逐渐变了脸色,好似当啷挨了一棒,匆匆几瞬里,她跌在风里,却陷进了血潮。她整个人蓬头垢面,在箭雨里亲眼目睹了血溅千里,呜咽哀嚎冲锋声窜入云霄,乍转之间,只见眼前尸体交叠遍地。她困在一方杀戮中,一退再退,冷不防被身后的尸体绊了一脚,仓皇无措之际,又惊觉身坠深渊之狱,她的脚下尽是交错横叠的累累血尸。

      殷红终聚成流,端兆年在沉寂的黑夜里双眸变成瑰丽的红色,忽感背后陡然吃风,她在寂静里空洞地笑出声,“你当真看不明白?鞍禄当年以清君侧之名发动战乱,双方十万精锐酣战激烈,鏖战不休,伤亡者数以万计,可谓将大唐内部搅了个天翻地覆,从此一蹶难振,这可是千秋不灭的大罪……你该明白的,而今我反与不反,都注定是罪延千秋万世。我这一生,注定没有退路。”

      端兆年自嘲的笑声最终淹没在风里。

      权竹笙凝视着她,抿唇垂下了眼眸,短暂地调整好了状态,声音轻轻道:“既然退不下,便是断了回头路,那又何必再往后看,当以往前走才是。”

      “断不了。”端兆年低头时情绪半掩,与方才的自己判若两人,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情绪总是能很快收放自如。她此刻把玩着手里熄灭的灯笼,平静地说:“受命于天,却铸此大错,鞍家后人,不会善终。不久的来日,我会死,这是我应得的下场。至于你说的造反,没意思得很,这样的事,我做不来。今日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的根就在大唐——那你呢?今日你来,是以何种立场来拉拢我?是权竹笙,亦或是”

      “李景笙。”端兆年语音跌落的同时跨步而出,在踩过水坑时,一脚惊醒了四周的岑静,乌鸦跟着啼叫了几声。

      权竹笙暴露在光晕里,突然有了一刻的恍惚,他想起了从前,怔愣了片刻,开口时多了几分勉强,“这名字,我许久未听旁人唤起。”

      李景笙生于逢济三十三年,是逢济帝膝下第八子。此前,李氏皇族子嗣愈渐凋零,惟余三位李氏皇子,而素有“仁爱”之称的太子李景衍亦是苦于伤寒症良久,身子日渐孱弱,朝中风向渐而倒向祁商誉拥立的邑辰王李资。

      邑辰王是继李景衍之后的第二太子人选,上能横枪跨马,下能压制文臣,偏生又得了个心狠手辣的心眼,处事独用一个“绝”字,凡事不留半点余地,只见眼前,不观日后。

      彼时大唐已是居危之境,逢济帝目睹着邑辰王的势起,更加坚定江山需要的是一个能拓开眼界的君王,太子无疑成了他心中的唯一人选。只是太子多病,寿期不定,而煜澜王李暮倾才治平平,淮平王李幽更是懦弱无刚,此二人无一人可在太子之后压住祁商誉拥立的邑辰王。逢济帝一时陷入了无人可堪大用的境地,很快又联想到了远在定泉的谭侍轩。

      谭侍轩是梁家外姓人,文人出身,在身份上已是矮人一截。自梁老太爷去后,梁家人看不起他,定泉军不买他的账,以至于他儿子梁时城在军营里谋上了校尉一职,他仍被丢在后方跑辎重。谭侍轩从前总是不拘小节,闲言碎语只当是偏风几缕,可当梁时城越过梁家舅舅规设的那条线时,梁时城被搞了,他太势单力薄了。谭侍轩看着梁时城伤痕累累,却无法与之并肩作战,因为他根本没资格站在跟他同样的战场上,他只是个无用的辎重兵。不被重用的无力感不断啃噬着他的血肉,将他从一个翱翔云端的看客一下扯进俗世。

      他看清了现实。

      梁家护不住他谭侍轩的人,想置他们于死地,他不愿再遮挡自己的双眼,他要争!他要在这片黄土之上,争出他们的立足之地!

      彼时逢济帝仿若知晓谭侍轩的想法,借以北巡的名义,绕去了定泉,精挑细选了好些定泉军营里边的将士,把着人又夸又赏,好些人都升了官,其中便包含了谭侍轩。谭侍轩被升为列将,凭借自己的天纵奇略,很快在军中夺得一席之地,也成了逢济帝拿捏梁家的最大筹码。

      梁家是横跨几大王朝的世族,更是李氏王朝的开国功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极具威胁的存在。逢济年间的大唐王朝不仅面临着最强盛的外族势力崛起,且迎来了梁家最鼎盛时期,无论从嫡亲到庶子,梁家子无一不骁勇善战。即使是强如劲敌的草原部落,在面对铜墙铁壁的定泉军,也讨不到好处,反倒打得束手束脚,进攻打得憋屈,防守扛得焦灼,让人恨得牙痒。

      逢济帝对梁家也是喜忧参半的心思,梁家守住了大唐北边的战地,这是喜乐之事,可它偏生又风头太盛,显然有点功高震主了。彼时陆家将将冒头,兵力、将才远不及梁家,更遑论同梁家抗衡。梁家成了战场上的枭王,在大唐全境做到了一家独大,天子御下之法在梁家讨不到便宜,梁家故此成了逢济帝心底的最大猜忌。而谭侍轩的出现,恰好让逢济帝窥见了转机,他要用谭侍轩分化梁家的大权,以此减弱梁家的影响。同时他还秘密纳了谭侍轩妹妹,生下了李景笙,用李景笙的存在,绑住谭侍轩,用以约束祁商誉。

      “李景笙这名字,只会出现在李氏大权旁落之时。”今夜雨停,枝头上栖了几只乌鸦,静悄悄的,好似在留神树下人的动静。权竹笙发冠束得端正,额前却掉落了几根须发,去了些往日里的端正有礼,反倒人情味浓了几分,他说:“十岁以前,我的每日所学,既有身为帝王的君道,也有身为朝臣的臣纲。逢济帝让先生们用心教导我,却又拟了一道圣旨加以约束我——”

      “他怕我不敌邑辰王,更怕我对皇位起私念。逢济帝从未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因为在他心里,我不过是阻止邑辰王上位的一颗暗棋。于他而言,如有一日我凭借谭侍轩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那是万不得已的结果。邑辰王薨逝多年,如今王朝尚且可期,皇嗣也还康健,先帝的那一道圣旨便成为了我的一道枷锁。我以为,李景笙这皇名,此生或许不会再出现。”

      他早已学会了眺望,所以在认清李景笙生来只是棋子后,他把自己置于“天下”之后。

      “谁知道呢……”端兆年低低地回应了他最后的一句话,没来由的。若是要剖析缘由,大概是她讨厌这种认命般的命运安排,无法挣扎,只能放弃。

      她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进行了延伸,渐渐生出了焦躁不安,在冷静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最初,“难怪了,当年逢济帝分明很重用谭侍轩,为了封他为侯,前后几番周旋,才力排众议让谭侍轩得以受封。偏又在几年之后,转而打压起了谭侍轩,如今看来,意在防你。李景衍太子和老师二人齐心协力铲除邑辰王,成就了先帝,亦使你的存在成了先帝的威胁,谭侍轩与你休戚与共,是该得此遭遇。”

      权竹笙见她仰头专注于自己的神情,隐约从中读出了几分关心,将自己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你要小心,既然我能查明你的来历,皇上自然也能。咱们大唐朝的这位天子,看似平庸老实,实则太极打得巧妙。这些年,太后没少往皇上宫里送人,如此费心,无非是想让皇上耽于美色,只要皇上根基不稳,而她手里又攥着子嗣,任凭底下的百官怎么闹,都翻不了天……”端兆年微微挑眉,说:“可咱们的这位皇上,对嫔妃们雨露均沾的情况下,丝毫不耽误政事,连子嗣都只出自于皇后膝下。他既有如此心思,查到你,不会很久。”

      权竹笙看着她,忽然扭头道:“你可知祁商誉当年为何会败?因为他心机太重,功利太过,手段太绝,目光太浅。他将祁氏一族荣辱皆系于邑辰王身上,于是有了后面的大败,也导致了后来的祁家沦为世族末流。我与祁商誉不同,李景笙早已死在太后的那场暗杀之中,他于我而言已是过去,而今苟活至此的,只是权府的权竹笙。我,并不打算对此隐瞒什么。”

      权竹笙一生所求,只为全自己一条为臣之道,他知道弄巧反拙的道理,所以从未想过向皇上隐瞒自己的存在。

      端兆年知道他是有分寸之人,此刻心中也有了定数,张口欲言之时,瞧见权竹笙伸手而出,做出相邀之势,听他道:“大唐八面袭风,依然昂首向前。我眼中的大唐,远不止眼前的苟且,它还有蓬勃的欲望,终有一日,它仍会再次卧沙饮马瀚海。所以,我需要你,你是否也愿意同我一起?”

      晚风吹开权竹笙垂在半空中的袖袍,端兆年盯着他,最后眼神停留在他伸出的手上,逐渐从中回过味来,浅笑着回碰了过去。这触碰利落而短暂,却包含了许多情感。

      端兆年这一生失去过许多东西,甚至不曾感受过朋友之间的情谊,却在这一刻莫名地觉得,她和权竹笙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她被拥在风里情难自禁,她想,或许赌一把也未尝不可,所以她说:“同路至此,便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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