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楼告别

　　燃了第三支香，开静。我走到僧房，叫醒了昙法，唤他洗漱后来诵楞严经。
　　他是我最小的徒弟，今年刚五岁，很聪明，认字快，却还只是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孩童。
　　昙法是我捡来的，与昙清他们一样，当然我也是被我师父捡来的，似乎我们石楼寺的孩子都是这样，被师父的慈悲心所归化的，我至今还记得遇到昙清的那一天。
　　当年我在竹林里坐禅，忽然听得一声啼哭，起身走过去，踩到竹林里的落叶，沙沙作响，他哭号得更大声了。他只有一点点大，被包裹在襁褓中，我走近抱起他，想起当初，或许师父遇到我也是这种境况，我和师弟们都是被我佛拯救，所以我也有义务救这个孩子。他的襁褓中，放着一块布，绣着己亥年辛未月壬辰日，大抵是他的生辰之日，那一年是饥荒之年，我可以理解为何这个婴儿会出现在这里。那一年我才26岁，整个石楼寺，就我一人，所以昙清是我的第一个徒弟。
　　我知道我将在三天后圆寂，八十六年的岁月里，我度过漫漫长日，度化的人不在少数，我也经历过战争的无情，感受过灾难的可怕，这尘世纷纷然，大乘佛法度人，小乘佛法度己，可大乘如何度所有人，大小乘之争有何可争，到后来我也悟到了，万事皆空，所谓大小乘佛法不过是过程的不同，最终的结果都是想要使世人得到度化，其实唯有心中有佛，一切才有意义。
　　慨叹这盛世，如今的我国，再不会有战火连天、饥民遍地的日子了，师父一定也很开心吧。
　　今天是昙法的五岁生辰，刚好周末也不用上学，充满幻想的孩童，不知道他今天想做什么呢。
　　懵懂的小沙弥此刻乖巧地跪在蒲团上，学着其他师兄的模样翻看经文。楞严经正法开悟，昙法很是喜欢，这是他诵得最熟的一卷。
　　诵经结束，一会就将过斋，昙法将佛经郑重地放好，扭头看向我，笑着唤了我一声“师父”，我点点头，招呼他过来，问他“昙法，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想法呀？”
　　“师父，我想要师父带我去玩。”昙法眨眨眼笑着回答。
　　昙清换了贡品从伽蓝殿里出来，“昙法不要胡闹，想去玩师兄陪你”
　　我听罢摆摆手，与他说“昙清啊，没关系，我也正想去塔林看看。”
　　“嘿嘿嘿，师父最好啦”小小的昙法开心地跳起来。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想到三日后要讲的告别，我竟有一丝不舍，会不会当初师父最后看向我的时候也有不舍呢。
　　我差昙清去准备斋食，叮嘱他记得给昙法准备一盒牛奶，毕竟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行罢结斋礼后，昙法说他不想休息，着急去玩，那我便成全他这个急性子吧。
　　昙法可真是个小唠叨呢，对这世间的一切充满了疑问，一路上问来问去，真像当初的我。昨夜刚落了雪，小昙法在路上蹦蹦哒哒，我生怕他脚下踩空，一直拉着他的手。
　　昨夜的雪有些大，积雪将竹子压得弯弯，从远处看，白茫茫一片，这是后植的竹子，白色下面蕴藏着绿色的勃勃生机。
　　小昙法说踩在雪上的声音很好听，他踩着小碎步往前跑，转身便是一个踉跄，我伸手捞他，移步而来，便到了塔林。这应该是昙法第一次来塔林。
　　他方五岁，个子不高，在这些高大的墓塔间，显得格外渺小。这里有五座墓塔，叠檐五重，造型秀丽，塔背面有石铭，是不同年代的墓塔，最久远的一座是唐朝的，最晚的一座是七十四年前，那是我师父的。
　　“师父，这些是什么呀？”昙法望向面前的墓塔，疑惑地问我。
　　我回答道“这里是历代的师父呢，他们在这里守护着咱们石楼寺”
　　“那师父的师父也在这里吗？”昙法扭头看向我。
　　我顿了顿，说到“在，但是他的肉身不在这”
　　“那他去哪里了呢？”
　　“他呀，就像你在寺里学到的，他去做拯救世人的事了呀。”
　　那是八十年前了，那一天蝉声阵阵，随即而来的却是爆裂的轰鸣声，枪炮震天动地，本该坐禅的时刻，师父在观景台看到的整个清水城，和往日不同，被炮火和人们的尖叫所笼罩。
　　那一年我也五岁，我没见过这种场面，跟在师父身后，我被吓到泪流满面。师父转身抱起我，用手遮住我的眼。带我回到正殿，叫所有的师兄弟开始诵经。还不到习戒律时，常来寺里读晚课的刘居士就来了，他和师父在方丈房里谈了好久，师兄们神色紧张，但当时的我却看不懂，并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等我们。待到戒律时，山门前响起打砸声，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要打仗了，但我能听出来这是不好的兆头。
　　长久之后，师父从房里出来，紧锁着眉头看着我，我问了一声“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吗？”师父对我说“律安，别怕，以后会好的。”
　　接着师父让大家在大雄宝殿跪好，本该习戒律的时间，那天师父说了很长一段话。
　　“佛法诞生的直接原因，就是打破人类最不‘和平’的现象，不‘和平’实际上来自人类的‘欲望’，这是束缚人的根本原因。‘苦’有众多具象，是非颠倒、战争迭起，《法华经·譬喻品》说‘我见太重之人，喻如饿鬼’，欲求世界和平，必须无我。我佛慈悲，爱国爱教符合佛教的教义义理，是我们修学佛法、弘法利生的重要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我带你们下山，实践我佛的无我、慈悲、尊重、和平的教义，从众生中实现人心的和平。”
　　说罢师父叫师兄们拿上枪棍，在殿前诵了《伽蓝赞》，这本是晚课的最后一文，今日尚未功德圆满，我不知此为何意，便问师父，师父说他们要去保护中国，保护清水了，我还是不解，清水不就在这里么，还需要保护吗？
　　师父说以后我就懂了，如今我确实懂了。
　　当时我是最小的徒弟，师父和师兄弟们跪拜后出了山门，我追了一路，到石阶前，师父扭头与我说“律安，师父带师兄们下山了，你一个人要守好石楼寺哦，等我们回来，师父就带你下山玩。”
　　我等了好久好久，没等到是师父和师兄们回来，却等到了日本人的军队上山。
　　寺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合上山门，听得他们的砸门声，这是极具侵略性的，我年纪虽小，这还是懂的。我小心翼翼地躲在第二进院的藏经阁中，片片烛映红了我的脸，我紧张害怕，心里悄悄地问师父为何还不回来。
　　他们焚了毗卢殿殿和天王殿，捣毁了琉璃佛和阿弥陀佛，夺走了一些佛经，眼看大半个石楼寺淹没在熊熊烈火中，他们方才不舍地离去。我在藏经阁的供桌下蜷缩了一夜，泪水从我的脸上划过，也许就是这一夜，我的世界在此改变，我牢牢记得那一天的红莲业火，记得师父说过的话，我期待师父和师兄们回来，但我也知道他们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我在石楼寺待了多久呢，八十多年了，从那一天起，寺里只有我一个和尚，那一年我五岁，到我遇到昙清，那一年我二十六岁。我等着师父归来，看着石楼寺的兴衰，石楼寺或许冷清的日子更久，从唐到如今，不知多少次精修，多少次毁于战火，石楼也许也在看着我的成长，看着朝代更迭。
　　当时我问师父，这次打仗打赢了就不会再打仗了吗，师父说我以后就懂了。如今我确是懂了，阿弥陀佛四十八愿讲我们学习阿弥陀佛的弘愿，四十八愿愿愿都是度众生，四十八愿任何一愿都含摄其馀的四十七愿，愿愿如是。我佛生来度化众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和平是争取来的，救一是一。
　　雪簌簌地下，不觉又是眼眶湿润。昙法问我为何落泪，我说无他，山间风大。
　　三日后，是我圆寂的日子。昙清和一众师弟都在我身边，昙清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其实我要交代的早已交代清楚，我看着满含泪水的小昙法，越看越像当初的自己，我将昙法唤到我身边，心中闪过一丝不舍，留下最后一句话，“昙法，以后和师兄们守好石楼寺。“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也许石楼寺会越来越好，红墙碧瓦，院落幽静，空而安静，响彻南山的应该是石楼寺的诵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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