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信飞雨

　　2010年邢城的初雪来得异常早。
　　刚进十二月，人们一觉醒来，外面已是纷纷扬扬过后的一片皑皑白雪。

　　早读课取消，连着早上第一节课也不上了。学校下了通知，除高三年级外，各班班主任认领卫生区回去带班上同学一起进行扫雪清障工作。

　　六班分到的是操场北边临着食堂位置的两块篮球场。

　　打扫工具不多，班主任只让郭超带了最近两天的值日小组拿上工具下楼去，其余人继续留在教室自习。

　　“这天气真是奇了怪了。去年除夕才下雪，今年元旦还没过呢，一场大雪说下就下。”

　　张帆举着扫帚轻轻拍了下路边花坛里的万年青，叶子上小谷堆棉花一样的积雪簌簌落下。

　　去年除夕……林雨阳听着他的话把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陈星宇。
　　去年除夕他们一起放烟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转眼马上就又是一年了。

　　今年除夕，他们还会一起放烟花吧。

　　林雨阳暗自想，今年除夕她要买上一盒最大的烟花到十里河边去放，天上地下，目之所及都是漫天烟花，一片璀璨之中，她要跟陈星宇站在一起。

　　“想什么呢。”

　　纪琳琳推着一堆雪从林雨阳身后走来，林雨阳攥着扫把，心虚地低头小声说：“没什么。”

　　少女心事总是含蓄遮掩，却不知道喜欢最藏不住的。

　　林雨阳低下去的脸早就红了一片，好在纪琳琳不算是个心思细、爱多想的。

　　纪琳琳看了眼只关心问：“你是不是冷呀，脸都冻红了，要不我把围巾摘下来给你戴吧。”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弄完这些就可以回去了。”

　　林雨阳顺势搓搓手哈了口气捂在脸上，装作自己是真的太冷了所以才会脸红的样子。

　　扫雪工作进了尾声，操场上已经有人开始打起了雪仗，刚清扫完堆起来的雪堆也被学生们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树枝装扮起来，渐渐变成列队展示的雪人模样。

　　“林雨阳。”

　　陈星宇叫她。林雨阳回头，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刚好不轻不重砸在了她肩上洒落成一片纯白色的花。

　　林雨阳盯着这花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微笑着看向陈星宇弯腰蹲下把脚边松软的积雪团成球砸了回去。

　　一来一往，很快两个人也加入到了操场上正在追逐打闹的人群中。

　　身边人来人往不停变化，但林雨阳的目光一刻也没从陈星宇身上错开，陈星宇也一样，他的雪球总能隔着人群，落在林雨阳身上。

　　后来过了很多年，林雨阳才在某个下雪天听到有人说，打雪仗的时候，人们总是下意识把第一个雪球，投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
　　只不过那时候她和陈星宇已经分开很久了，林雨阳找不到他，以至于那颗攥在手心里的雪球一直攥到融化，都没能丢出去。

　　张婧菲来找陈星宇的时候，操场上的混乱刚刚结束。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喜悦，站在寒风里大口喘着气的开心。

　　张婧菲捧着一瓶热水，一路不急不缓从操场最南边走到北边找到陈星宇站在他面前。

　　“很冷吧，给你，拿着暖暖。”

　　俊男美女，嘘寒问暖。旁边有人开始跟着起哄，但张婧菲丝毫不露羞怯，递杯子的动作跟她给人的感觉一样，自信坦然，落落大方。

　　“有事吗？”

　　陈星宇垂眸瞥了眼杯子，没接。

　　其实上次的聚餐不欢而散之后，两个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张婧菲现在这样突然热情的出现，陈星宇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张婧菲不管这些，直接干脆利落地拉起他胳膊将杯子不由分说地放在他手里。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张婧菲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还是说你在故意跟我避嫌？”

　　说话间，张婧菲身子又往前倾离他更近了些。

　　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好看的人本来就容易成为人群里的焦点，现在两个好看的人站在一起，不相上下的气场，拉扯十足的氛围，更是让人看着忍不住浮想联翩。

　　“你想多了，大家都是同学，谈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的。”

　　陈星宇说话面无表情，用着跟张婧菲一样不容拒绝的态度动作僵硬地把水杯还了回去。

　　“这个我不需要，你自己留着吧。”

　　陈星宇说着已经三两步站在了林雨阳身边。男生接过她手里的扫帚帮她拿着，温柔笑笑：“我们回去吧。”

　　陈星宇什么意思，张婧菲看得出来，其他人也看得出来。这一次，林雨阳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跟着陈星宇一起离开。

　　虽然她不知道张婧菲这会儿出现在这里是什么目的或是有什么想法，但她记得陈星宇跟她说过他不希望看到她不开心的话。
　　她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也愿意跟着他的脚步一直往前走。

　　上楼，男生们到储藏室还工具，其他人先回教室。
　　等陈星宇回来的时候，他的座位上已经放好了一杯热水，林雨阳接的。

　　陈星宇笑笑，然后坐下慢慢把杯子捧在手心里，一整节课过去，陈星宇手上和心里，都很暖和。

　　张婧菲的事就像这个初雪天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后来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起。人的记忆储存空间有限，所以我们要尽量记下那些开心美好的瞬间，哪怕是伤心流泪的夜晚，也只要留下真的触动过自己的感受就够了。
　　至于那些不重要的，就随他去吧，反正早晚都会被人遗忘。就像一场大雪，许多年后我们很少能再清晰地记起关于这场雪的具体画面，但每年冬天来的时候，还是会在风里想起当时心动过的感觉。

　　晚上放学，路上积雪也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融化的雪水弄湿柏油路面映着路灯的光，如果不是耳边还有阵阵刮过的寒风，有一瞬间，林雨阳还错以为他们又回到了多雨的夏天。

　　“明年暑假，我们一起去海边玩吧。”

　　两个人在小区门口说了再见，林雨阳又突然回头叫住他。陈星宇明显有些意外的“嗯”了一声，接着又很快愉快应下：“好呀，不光明年，以后每年夏天我们都可以去。”

　　明年，后年……后年一起毕业上大学，大学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雨阳每次想到以后时，在她设想的未来里，都已经有了陈星宇的影子。

　　想着这些，林雨阳脚步轻快地上楼。推门，林妈一个人松散着头发在沙发上坐着，地上全是碎掉的杯碗。

　　“妈。”

　　林雨阳被吓到了，书包都没顾上放下便坐在林妈身边轻声关心：“怎么了？”

　　林妈脸上挂着泪痕，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攒起一丝力气一样抬手将脸上的碎发往后拢了拢，然后目光疲惫呆滞地四处乱看着起身说：“阳阳回来啦，冷不冷，妈给你盛个热汤暖和暖和。”

　　地上一片狼藉，林妈不管不顾，抬脚就要往碎玻璃片上落，幸好林雨阳及时拉住了她把她重新按在沙发上坐好了，然后认真问：“到底怎么了！”

　　刚才的事让林雨阳很后怕，所以说话声音也很大声。
　　林妈这才被她恍然一下喊醒了似的，眼神里渐渐找回了光。

　　“阳阳，你说我要是跟你爸离婚，可以吗？”

　　林妈仰脸看着她，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又怎么都挤不出来，最后全成了难堪至极的抽搐。

　　林雨阳抓着林妈肩膀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怎么说呢，林妈现在说的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些突然，但其实也不算是完全意外。

　　虽然林爸林妈平时看上去都没事人一样客客气气的，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林雨阳早就察觉到了。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
　　林雨阳这么长时间努力配合着演戏，不过是还在幻想着某一天这个家也许真的还能和好如初罢了。

　　现在，幻想彻底破灭。
　　谁也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了。

　　林雨阳渐渐泄了力气在沙发上陪林妈坐了起来，许久，她才开口说：“孟志芬，去过你想要的人生吧，不要委屈自己，也不要为了谁就向生活低头妥协。”

　　林雨阳叫她的名字，林妈有些错愕地睁大眼睛转头。这些年她在忙忙碌碌的柴米油盐里都快忘了，在这个家里，她除了是别人的老婆、孩子的妈妈，她还有一个身份，她也是她自己，她是孟志芬。

　　“谢谢你。”林妈哽咽着，强撑着不让给眼泪掉下来说：“是我这个做妈的不争气没能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是妈对不起你。”

　　这一刻，眼泪再也撑不住了，彻底决堤。

　　林雨阳把林妈紧紧抱在怀里，试图将破碎掉的她重新拼贴起来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妈妈，你没有对不起谁，我永远都爱你。”

　　林雨阳捧着林妈的脸将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擦干。从小到大，林雨阳已经记不清林妈曾经多少次这样帮她擦干泪水了。

　　林妈好像真的老了。林雨阳抚摸过她不知何时已经堆满皱纹的眼角，心里想着别害怕，以后就让我成为你的依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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