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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你会来吗
《今年你会来吗》
文/絮枳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三四月份的月港还残留着夏日的余温,黄盏演完最后一出戏,从剧场里溜了出来,搭乘最近的一班飞机到了临近的这座小岛。
正值旅游淡季,月港算得上安逸。
连着几个城市的话剧演出,好容易才得了空闲,黄盏是一个人来的。
月港的交通不算便利,多是弯弯绕绕的小巷村落。坡道台阶纵横,黄盏好几次都在交错复杂的窄巷内迷了路。
岛上刮着咸凉的海风,日光掠过房瓦晃了黄盏的眼睛。高过头顶的砖墙,开了满树的木棉花,枝桠往不知名的院落内伸去。
树梢轻晃,纷乱火红的木棉花落了几朵下来,花叶和影子相拥。
那是黄盏第一次见到纪灼。
他可能是从墙上或者是树上跳下来的,半蹲在地上,背对着被他的突然出现而吓到的黄盏。似是感到身后有人,他回了头。
于是,黄盏看清了他的脸。
黑亮的瞳孔,双眼皮褶子很浅,英挺的鼻梁和眉骨,皮肤很白,唇色稍稍偏淡。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黑裤子,抬眼看了过来。
相望的瞬间,黄盏心脏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看到这里有人是意料之外,纪灼似是想说什么,然而还未开口,旁边那间院落里传来苍老的人声,“小灼,小灼。”
闻声,黄盏刚想抬头,就见眼前的少年伸出食指挡在了唇边。他眉尾不经意挑起,脸上浮现出稍带顽劣的笑容,并不惹人反感。
他那样子好像是在说,嘘,别出声。
鬼使神差的,黄盏点了点头。
而后,他站起身往巷道的另一头跑。冲锋衣的衣袖被风鼓起弧度,火红的木棉花迎风而起,擦着鞋底裤缝掠过。面上微凉袭来,吹着黄盏的发丝向后拂动。
少年往前奔跑着,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过瞬间相视,黄盏却莫名想起了木棉花的花语。
生机勃勃,热烈的生命,那就是纪灼的模样。
-
月港的昼夜温差有些大,黄盏下午的时候找了处无人的海滩看风景,沙滩松软细腻,躺在上面就像枕在了棉花上。
脸上遮了个渔夫帽,黄盏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感到四肢的薄凉和身上的湿润。口鼻有些腥咸的味道,让她从半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还未等意识明朗,黄盏突然感到有人扯住了她的手臂,用了极大的力道把她往边上拽。
海水涌进来,呛得黄盏不停咳嗽。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中,身体腾空而起,渔夫帽早就不知去向。
脸上有细沙,海水湿了衣襟。黄盏抬起头来,眼睛眨了眨,睫上的水滴被挤掉。入目是优越的下颚线和侧脸,少年的衣袖被打湿,嘀嘀嗒嗒往下淌水。
他低下头,眉毛深深蹙起,不算好的情绪尽入黄盏眼底。
口中还呛着水,把黄盏的疑问堵了回去,她又猛咳了几嗓子。
纪灼抱着黄盏把她放在了远离海水的沙滩上,伸手轻拍她的后脊,帮她顺着气儿。
还没等黄盏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情况,忽而听到旁边的人开了口。
“出了多大点儿事儿啊,这么想不开。”
他皱着的眉毛还未松开,能听出是有意放缓了语调,似是顾忌着谁的情绪,虽有责备,却也不敢语气太重,他仍是轻拍着黄盏的背,“好死不如赖活,听过没?”
“……?”
方才没反应过来的事,现在黄盏倒是都明白了。
“你——咳咳——”黄盏的手背掩着唇角,“你以为我要自杀?!”
这回轮到纪灼反应不及了,他看着黄盏沉默了几秒,眉头慢慢松了,然后突然如释重负地坐在沙滩上,双手往后一撑,像是松了口气,“不是啊…”他有些失笑,“那就好。”
那一刻,黄盏看到他眼中的后怕和庆幸是真的。
“你这人怎么想的,有没事儿往海里躺的癖好?”纪灼甩了甩手,把袖上的细沙用海水冲掉,他看着黄盏,突然半眯了眼,“是你啊。”
黄盏自然是认出他了,渔夫帽落在脚边,她捡了起来,想到自己现在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没脸,“我那是在闭目养神,你没事儿瞎打捞什么…”
这一番说辞差点把纪灼气笑了,“我瞎打捞?”纪灼手肘微弯凑近了些,“要不是我捞得及时,你怕是得被淹死。”
黄盏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谁能想到这潮说涨就涨,而她呢,说睡就睡。
见黄盏低着头不说话,纪灼笑,“你的爱好还挺别致,随便一躺和玩儿命似的。”
黄盏应声呛道:“难不成都像你,一大老爷们儿,这么惜命?”
闻声,纪灼仰起下颚,身子往后靠,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语气有些吊儿郎当的,“什么惜命,这叫对生命的尊重。”
发丝有水珠滑落,黄盏下意识用袖子揩了把,“说的还挺冠冕堂皇…”
纪灼侧头,注意到黄盏浑身湿淋淋的,衣服上沾了泥沙,发丝和下巴都在滴水,正值日落黄昏,气温降下来,黄盏的脸有些发白。
忽而,纪灼站了起来,迅速往海滩的另一边跑,起身的时候撂下句话,“等着。”
黄盏不明所以,只感到少年的衣袖擦过她的手臂,身影迅速远离。也不明原因,黄盏还真就坐在原地等他,按他说的那样。
海风吹过来,身上的湿意更加明显,黄盏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片刻,肩膀上突然一重,挡了微冷的海风。她一扭头,看到折返回来的纪灼。身上多了条干净干燥的浴巾,纪灼往她手里塞了瓶热咖啡。
愣怔半晌,黄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
纪灼再次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有瓶冰可乐,他一只手撑着沙滩,另一只手扣在易拉罐上,食指勾起拉环,单手挑开,发出清脆的气泡声。
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喝得利索。
手中热咖啡的温度通过易拉罐传到掌心,黄盏看着纪灼都觉得冷,“大冷天,冰可乐?”
纪灼扭头看她,唇角仰起,“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这说辞还真够打脸的,黄盏问他,“现在不知道对生命的尊重了?”
“尊重归尊重,那也得在有限的时间把乐子享了,这才是尊重的最高觉悟,谁都不亏。”
“……”
“歪理。”
“诶,说真的。”纪灼的下巴朝海面的方向扬了扬,意有所指,“想闭目养神下次换个地儿,海水又咸又凉,难喝得很,再往下还有绕在泥沙里的塑料袋,到时候没人捞你,你想爬都爬不上来。”
看他这一脸认真的模样,黄盏玩笑道:“说得这么生动,好像你下去过一样。”
似乎是有片刻的沉默,纪灼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你就当我下去过呗。”
黄盏没当真。
纪灼看了眼表,“走吧。”
条件反射的,黄盏问,“去哪儿?”
纪灼把黄盏身前松散的浴巾直接扯了个紧实,抓着前面多出来的部分把她拎了起来,“送你回家。”
时间不早,纪灼怕黄盏这样子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所以坚持要送一段。
回去的路上,黄盏从纪灼口中知道了他那天“从天而降”的原因。
原来那天的那间院子里住了个老人,儿女外出工作,家里就只剩他和一只猫。猫上了树却下不来了,纪灼爬到木棉树上,纯属一解救猫的壮举。
老人知道是纪灼,偏要留他吃顿饭。听纪灼的意思,是懒得听老头唠叨,所以能溜就溜。
黄盏原以为那院子里住的是他爷爷或是外公,然而纪灼却说,他在这岛上的爷爷多了去了。合着一潇洒人间客,四处认人当爷爷。
俗称无业游民。
把人送到到民宿楼下,纪灼也算放了心,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看着还没离开的少女。
“我叫纪灼,你叫什么?”
然后他看到少女朝他笑了笑,她说:“我叫黄盏。”
纪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纪灼。”
这声鬼使神差,冷不丁从自己口中冒出来,黄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对着纪灼带着几分玩味笑意的脸,到底是没怵,“我来这儿旅游的,你当我的向导呗。”
相视半晌,纪灼突然笑出声。
黄盏心里没底,更不知道这笑的意味,只能干等。
而后,纪灼眉尾轻挑,实在玩世不恭,却是应了她的提议,“行啊。”
-
或许是出门在外难得遇到合拍的人,黄盏的一时冲动还真就来得莫名其妙。
也不知这纪灼怎么就这么闲,在岛上东摇西晃,每天无所事事,陪着她从岛西玩到岛东,也不知到底谁是谁的陪玩,黄盏要付他向导钱他还不收。
傻的活灵活现。
旅游淡季,岛上多是留守下来的老人和小孩儿。环岛公路不再是旺季的密密麻麻,沿海的红色马路,海蓝色的围栏,从上俯视,能看到硕大的浪花拍打着礁石。
迎面的海风吹过来,耳畔呼呼浮动,开阔又清爽。
纪灼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摩托,载着黄盏从山脚往山上的环岛公路开。一路没什么人,摩托骑得肆意。两人的身影割裂海风,黄盏张开双臂,兴奋地叫出声。
“纪灼!”黄盏叫他的名字,风声太大,她刻意提高了音量。
“听着呢。”纪灼应她的高唤,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不兴奋吗!”
“一个破海有什么好兴奋的。”
“破海怎么就不能兴奋了!”
纪灼的笑意更明显,“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稍顿,他看向后视镜,“黄盏,想不想更兴奋?”
海风愈大,黄盏没听清他的声音,“什么?”
纪灼没回答,只喊了声,“抓紧!”
车速提得飞快,黄盏甚至感觉自己要被甩下去,慌忙搂住纪灼的腰,紧紧地贴向他的后背,“纪灼!你有病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身后的温软明显,纪灼低下头,看到环在自己腰腹上的一双手,他笑出声,语气顽劣,“命能比享乐重要?”
黄盏搂得他更紧,眼睛都不敢睁开,“废话!”
闻言,纪灼笑得更大声,“那你可记得抱紧我,不然我可不负责。”
-
黄盏和纪灼在月港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们一起赶海,一起潜水,一起爬天涯吹海风,纪灼晚上还会骑着摩托载她去海边的夜市吃海鲜。
不需要约定地点,他们碰面的地方就在民宿边的木棉树下。
但是纪灼这人跳脱得厉害,谱说不靠就不靠。
明明答应了带黄盏去看日出,结果到点儿了却怎么都联系不上。黄盏在民宿下的木棉树下等到快天亮,也没看到纪灼出现。
刚开始,黄盏以为纪灼睡过了,想着等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可是,纪灼一整天都没出现。
到了第二天,黄盏给他拨去电话,对面无人接听。
到了第三天,黄盏看着空空如也的聊天记录,她说,纪灼,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到了第五天,黄盏开始担心,纪灼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到了第七天,黄盏带上手机,打算亲自去找纪灼。
纪灼曾说,他就住在沿海闻曲路的尽头。
那是栋白色的小洋房,一共两层,带着庭院,门大敞着,地上铺着石子路。院落里很安静,听不到一丝人声。
和黄盏想象中纪灼的家大相径庭,她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敲响了门。
“纪灼。”没有门铃,黄盏用手叩门,没有听到回应,“纪灼,我是黄盏。”
“纪灼,你在家吗?纪灼。”
……
敲了很久都没有动静,黄盏有些破罐子破摔,敲门的力道也因为气闷而越来越大,所以在门被突然打开的时候,黄盏被生生吓在了原地。
开门的正是消失了整整一周的纪灼,他穿着白色的T恤,灰裤子,多了分散漫的气息。他肤色白,可此刻看,却显得病态,唇色也淡得发白。
看到黄盏,纪灼靠在门框上,笑得吊儿郎当,“再这样敲,你得把我家敲出个洞来。”
被纪灼的玩笑话拉回神,黄盏的气再次涌上来,“纪灼,你搞什么啊,我以为你死了!”
纪灼双手插兜,哼笑了声,“嗯,挺不错的想法。”
黄盏白了他一眼,一拳锤在他身上,“你还真有病啊!”
像是故意配合似的,纪灼还真虚弱般往后踉跄了两下,抬眼看她,“是啊黄盏,病得不轻,我得讹上你了。”
“少碰瓷!”
黄盏刚想说什么,纪灼往后退了步,“进来吧。”
见此,黄盏只犹豫了一瞬便走了进去。房子很大,光线明亮,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却只有纪灼一个人住。
“你家人呢?”
纪灼去给她倒了杯水,“我,孤寡老人一个,混吃等死呢。”
这话听着就不实诚,黄盏懒得和他掰扯。
来这里的正事黄盏还记得清楚,她本想好好质问一下,却不经意瞥到靠窗长桌上的纸团。纸巾揉成好几团堆在那里,雪白之间隐隐还有红色。
赤红分外惹眼,黄盏不会看错。
正当她要走过去的时候,纪灼却突然上前把那堆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他面不改色,仍是笑着,“怎么,一来就侵犯人隐私?”
黄盏皱眉,却看到纪灼伸了手到她眼前,“手划破了,你给处理处理?”
这时,黄盏才看到纪灼手指上的划痕,伤口很长,还在往外冒血。
黄盏心下一惊,纪灼却随意用纸巾擦了擦,“没事儿了。”
“什么没事儿!那么大口子呢!”
边说着,黄盏便要拿过他手看。然而纪灼却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头看着他,笑意很深,“几天不见,这么想我?见了面就想牵我手。”
“纪灼——”
“黄盏,对不起。”
冷不丁这么认真来一句,还把黄盏说懵了。
“啊?”
“那天没带你去看日出。”纪灼垂下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我…突然有点急事…”
“哦。”黄盏随口应。
纪灼愣了一下,“就这样?不打算骂我一顿?”
黄盏被她这样子逗笑了,“你还挺了解我,早把你骂了百八十遍了。”
沉默了片刻,纪灼看着她也笑出了声。他有双很好看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黄盏一时晃了神。
“黄盏。”
“嗯?”
“现在带你去看日落,去吗?”
“去。”
-
日落黄昏,正是晚霞最好看的时候。海鸟轻点海面,在海天相接处翱翔。云霞被青羽掠过,留下清浅的痕迹。海风拖拽云层,暖橘橙红朦胧一片。
太阳像破了壳的鸡蛋黄,慢悠悠地往海面下晃荡。
耳边海鸥啼鸣,破开空气拂着人肩颈擦过。
黄盏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凉薄海风。眼皮轻掀,略微有些晃眼。落日坠海,美得壮阔灿烂。鼻息间有些发咸的气息,却又莫名清爽。
身后有踩着沙滩靠近的脚步声,步子很慢,很稳。
黄盏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人。
纪灼双手插着兜,身上只有件单薄的T恤。风吹过去,衣料贴着身体,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的清瘦。
落日残光落在他的侧脸,线条立体,身型落拓。许是光线的缘故,看过来的眼神过分温和。他唇上扬着淡淡的弧度,身形一晃,碎光迷了瞳孔,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黄盏冲他笑了笑,“纪灼,我原谅你了。”
“嗯?”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放我鸽子啦。”
片刻的沉默,纪灼走近了些,笑道:“黄盏,你怎么这么好哄。”
黄盏后知后觉,“你是在哄我?”
纪灼没应声,只笑。
“不行不行!”黄盏突然就反了悔,往前走了两步,“这不算!重新啊——”
脚下踩了个沙坑,黄盏脚踝一崴,身体往前扑去。
和所有俗套的电影桥段一样,纪灼伸手接住了她。黄盏的额头抵在纪灼的胸膛上,鼻息窜入好闻的薄荷香,却好似隐隐又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相触一瞬即逝,黄盏抬起头,对上纪灼的眼神。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有些克制的疏离,眉眼却意外温和。那可能是黄盏和纪灼离得最近的一次,黄盏能感受到咸凉海风下纪灼温热的呼吸,心脏在跳动。
“黄盏——”
突然,一道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纪灼的话。
黄盏回过神来,站稳身体,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看了眼纪灼,转过身去接电话。
“嗯,嗯。”
“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放下电话,纪灼平静问道:“要回去了?”
“嗯,话剧团那边有场演出。”黄盏收了手机,眉毛皱起浅浅的折痕。
纪灼低着头,突然曲起指节在黄盏的眉心拂了一下,像是在抚平她蹙着的眉毛,仍是笑着,“那就回去呗。”
他早就知道黄盏是名话剧演员,得了空才溜到这小岛上,迟早会走。
黄盏哼了声,“五分钟必死的十八线话剧演员,回去干嘛,又死一次。”
“怎么说话呢。”纪灼笑出声,“这么不吉利。”
倒也不是黄盏夸张,她在话剧团属于小角色中的小角色,没什么戏份,出场五分钟就会迅速领盒饭。这样的剧情演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没什么突破。
也正因为这样,黄盏心情不好,才在隔壁省演出之后跑到了这里散心。
黄盏挤了挤鼻子,“拿了必死剧本,结局都定了,我还有必要掏心掏肺吗。”
这话纪灼没答,突然沉默下来。
黄盏并没在意他的反应,心气不顺,扭过头对着即将日落西沉的大海,“我!不想再死了!”似是觉得还不够,黄盏又喊了声,“我不要死!”
画面有些中二,喊出来却痛快。
纪灼看着黄盏的侧脸,夕阳斜落,少女的瞳孔亮晶晶的。胸口处发闷得厉害,嗓眼有些腥甜。然而纪灼看着发泄的黄盏,却是默默笑了。
片刻,他看着远处落日降下去的地方,像黄盏那样,将双手回拢绕在唇边,用尽全力喊了声,“我不要死!我不想死了!”
“我想活着!”
“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
海滩空旷,声音顺着波浪传向海面,似是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回声。
旁边突然开口的人,黄盏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怎么也跟着我喊,对我这么好,怕我一个人喊不够,还替我喊几嗓子?”
纪灼也笑,“怎么,就许你喊,不许我喊?”
灿烂的阳光做遮掩,黄盏并没发现纪灼愈发惨白的脸色。
“行啊,我还巴不得有人替我喊呢。”
“我不要死!”
“我不要再当出场五分钟必死的工具人了!”
“我要做主角!我要演最精彩的话剧!”
……
空旷绚丽的海边,少男少女扯着嗓子对海浪和天空呐喊。情绪喷涌而出,海浪似是有了回声,越滚越翻涌。
纪灼在黄盏身后默默看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最后一抹天光落下时。海岸的礁石和寥落的余晖听到他最后留下的话,他说,“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
医院的病房内,医生护士忙碌进出。
病房外的墙壁上,有人对着窗外虔诚祷告,有人哭倒在地上。
病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随时都会化作灰烬,随风扬走。他身量很高,却过分瘦弱,像具被削了皮肉的骨架。
此刻的他形容枯槁,身体传来阵阵难忍剧痛,额头发汗。
今天是个晴天,窗外光线刺眼。
纪灼拿出了耳机和平板,艰难滑动,出现了对话框。
[请您记得收好我寄存的东西。]
[放心,如果有机会,我肯定完好寄出。]
看到回复后,纪灼滑动屏幕,来到了新的界面。
最近爆红的话剧演出,新人话剧演员,一炮而红。屏幕上是话剧回放,弹幕齐刷刷着排列着女主角的名字,黄盏。
纪灼强压着胸口的闷痛,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画面。
那天在海边,黄盏问了他句话。
她说,剧团在邻市有场演出,纪灼,你会来吗?
纪灼只看着她笑,说,你主演的话,我怎么敢不到。
他很少对人承诺,因为怕没时间去实现。可是那一次,他第一次想拼一回。
这病撑不了太久了,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抛开一切去月港,想要一个人走完最后的日子。面对死亡,他早早丢下恐惧,及时行乐,安稳度过残生,然后从容赴死。
他甚至想过拉近死亡,用跳海将人生提前终止。
是黄盏的出现,收回了纪灼从容赴死的勇气。
病情恶化得太快,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不堪一击。消失的那一周内,他在ICU躺了几天,化疗只是痛苦地延续生命。
纪灼偷跑回了月港。
差一点,差一点就被黄盏发现了。
她很聪明,所以纪灼只能偷偷用水果刀割破了手指,悄声敷衍过去。
在日暮西沉的海边,他说的话是真的。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活着。
纪灼发现了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东西,眷恋。
他舍不得,舍不得去死,更舍不得她。
耳机里熟悉的声音回荡,一切都好似被拉长,放慢,迟缓。眼前的光景越来越模糊,人影重合,纪灼甚至分辨不出黄盏的模样。
对不起,我食言了。
心口钻痛得厉害,意识越发涣散。
黄盏那个小气鬼,肯定又再偷偷骂我了。
她那么好哄,一场落日就能消气。
可惜,这次我哄不了她了。
2018年8月11日,纪灼被宣判死亡。
听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感觉是听觉。
纪灼死的时候面色苍白,唇角却带着笑。
也挺好,他最后听到的,是黄盏的声音。
-
剧场后台,黄盏画好了妆正在后场。
这一次演出的地点在月港。
黄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没有动作。
半晌,她垂下眼皮,口中喃喃低语,“纪灼,大骗子。”
他消失得太突然,抹去一切痕迹。家中人去楼空,电话空号,黄盏跑遍了月港的大街小巷也没找到他的身影。
就好像,和纪灼的相识就像是一场幻觉。
她走到他们初遇的那棵木棉树下,遇到了旁边院子的主人和那只调皮的猫。
老人说,纪灼搬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他还真是彻头彻尾的骗人精。
说好看日出,他不来。
说好看她的话剧,他也不去。
黄盏低下头,双眼湿润。
那今年呢,我回月港了。
纪灼,今年你会来吗?
这是她每场演出都会问的问题,只不过,该回答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演出结束,黄盏依旧没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冲她笑的少年。
黄盏知道,他不会来了。
这时,有人推了门,助理小桃抱着一堆寄送过来的礼物和卡片走进来,“月港的粉丝可真热情,都说了不收不收,硬是寄过来这么多东西,还有人直接往车窗里扔的。”
黄盏迅速擦了湿润的眼角,看了眼小桃怀里的东西。
“我能看看吗?好好奇哦!”小桃长了张娃娃脸,肤白脸圆,撒娇的一把好手。
黄盏无奈笑了笑,“看吧看吧,小心着点,千万别碰坏了,我还要好好收着呢。”
“明白!”
看着密密麻麻的礼盒和纸袋间,黄盏还有些心不在焉。
忽而,她听到小桃的一声低呼,“这个海螺好好看!”
黄盏闻声看去,有一瞬间的愣怔。
那好似是个桌面摆件,海螺的模样,精致漂亮。
恍惚间,黄盏竟想到了纪灼。
当年在月港,纪灼带着她东奔西跑,路过一家渔民小店时,黄盏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海螺,算是旅游纪念品。
那时纪灼说,这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得空了我亲自给你捞一个回来。
只不过这个承诺,也随着纪灼的消失掩了过去。
不过片刻,门外有工作人员敲门叫黄盏的名字,说有家当地媒体想要采访。黄盏收回了思绪,把目光也移了过去,应了声知道了。
不过是颗海螺,瞎想什么。
返回酒店的路上,黄盏始终看着窗外,漆黑的海面和黑压压的树影,和记忆里的月港有些不同,却又好像是相似的。
小桃问她,那些礼物要怎么处置。
黄盏想了想,道:“找个行李箱放好一并带走,等回去了,就放到家里的仓库里吧。”
黄盏的眼睛再次看向窗外,双目游离,不知在思索什么。
或许,月港的一切都会被她尘封掉。
记忆,情感,物件,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这场演出之下。
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
那颗好不容易寄出的海螺,最后也在黄盏仓库的柜格顶头落了灰。
里面的声音只出现了一次,在小桃胡乱的拆封里。还没来得及被人完整听到,就被压在了花束玩偶的最下面。
年久,那里面的扬声器效能极低,除非凑到耳边,不然根本听不清。
被海螺悉心包裹的声音带了些磁感,缓慢平稳。
起初只是深重的呼吸声,录音的人似乎压抑,似乎痛苦,好半天才真正开了口。
嗓音虚弱,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倾诉。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声变得沙哑,支撑着残存的力气,还带着笑意。
纪灼的话,只有他听得见。
“黄盏,我…好喜欢你。”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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