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无我之名

　　林凤声挽着袖子从里间出来，林丹岐正和陶管事说话，见弟弟出来，便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去相当自然地给弟弟折好了右手的衣袖，顺手给弟弟调整了一下领口。

　　林凤声显然也是习惯了哥哥这样的照顾，大大方方地抬着手，眼睛东看看西看看，之前被大哥推进了卧房，都没来得及观察一下这两天大哥的生活环境。

　　林凤声来得仓促，什么都没有带，身上换的衣服还是林丹岐的，兄弟两人身形仿佛，只不过早已成年的大少爷更加健壮些，于是丹青夹绸的长衫穿在林凤声身上就显得他更加清瘦。

　　“你带过来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方才见到弟弟一时情急，现在才想起来问。

　　“哦，路上捡的，”林凤声随意地在桌后圈椅上坐下，翻了翻桌上摊开的账本，“他们闹得厉害，我不敢把他一个人扔在路上，就带过来了。”

　　林丹岐点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林家家大业大，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捡回来的小孩，就当是买了个使唤的小子，以后让他跟着弟弟，有这样的恩德，比寻常采买来的仆从要好得多。

　　看出了大哥的心思，林凤声微微蹙了蹙眉：“我不要什么使唤的，我想送他去读书。”

　　林丹岐不以为意：“那是自然，总要会几个字，不然怎么跟着你。”

　　这和他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林凤声沉默了一会儿，听得林丹岐又问：“既然是跟着你的，总要你起个名字。”

　　林凤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有爹娘给的名字，干什么要我起？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两兄弟嘀嘀咕咕，一旁的陶管事听着却不太对劲，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一下：“大少爷，二少爷，您捡回来的那个是个丫头。”

　　“丫头？！”林凤声惊讶地重复了一遍，“怎么会是丫头，我还以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贫苦人家养孩子都粗糙得很，加上营养不良，年纪又小，衣服也都是捡兄姐留下不要的，头发蓬乱，没长开的时候根本分不出男女。

　　“既然是丫头，留在我身边就不合适了，送去女学堂读书吧，她又不是卖给我们家了，读出来也能给自己谋条生路。”

　　林丹岐看了弟弟一眼，显然是觉得他的话天真得有些幼稚，不过也没说什么，嗯嗯地敷衍了两下，转而开始谈论正事：“爹怎么会让你来的？”

　　谈到正事，林凤声也正了脸色：“无锡那边闹乱子，茧过不去，要让蚕农撑过这一季，就只能想办法往嘉兴那边使劲，恒昌绸庄和汇瑞绸庄往年都从杭府进货，爹往嘉兴去了，我来这里看看。”

　　“看看？”林丹岐快给气笑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还想再趁着劲多说几句，可是一对上弟弟的眼神，嘴里的硬话无论如何就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只能用力用手指隔空点了点林凤声：“小混蛋！我看你以后再犯浑，谁来给你兜着，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林丹岐从来没有真的设想过这样的情况。

　　林家是杭府首富，家财万贯，产业如云，林凤声是他们捧在手心的孩子，无论过多少年，就算林家从父亲手里到了他手里——难道他还会照顾不好他的弟弟吗？

　　谁敢让他的弟弟吃苦头？谁能让他的弟弟吃苦头？

　　他的弟弟永远都只要这样随心所欲、快快乐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不过此时谁也不知道，这个被他们一直保护着的小少爷，未来将会走上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在荆棘遍野的黑暗中，辗转流离，吃尽人世间的一切苦楚。

　　林家茧厂外的蚕农被逼迫着远离了茧厂，但他们还是不死心地在附近徘徊，试图兜售出自家的茧，这将是他们一年的生存资本，哪怕是跪地恳求，也要求人多买一点。

　　厂子的正门距离住房并不远，隔着这点距离，很轻易就能听见茧厂外的哭声和哀求，蚕农们扶老携幼围聚在茧厂外，他们既不敢冲击茧厂，又不愿意离开，稚儿懵懂的哭声、妇人的呼号汇聚成一条河流，倒灌进厂子里，林凤声坐在摇椅上，望着依旧灰黑的天，手里的书卷倒提着抵在地面。

　　薄薄的书页边角被地上的潮气熏染，微微打起了褶，泛黄的毛边手切书上字体印得略有些歪斜，墨迹蹭在手指上，染出淡淡的黑色。

　　林丹岐看账簿看累了，往窗外一瞧，就看见个躺在廊下躲懒的弟弟，心里不由得好笑，站起来走过去，弯腰看了那本书一会儿，皱起眉头：“这都是什么东西？曲里拐弯的，你从哪儿弄来的英文书？”

　　林凤声从自己的思想里被惊醒，闻言笑起来，把书翻到封面给他看：“这不是英文，是德文，我从库房里找到的，不知道谁拿来垫了桌角……不过这里竟然会有德文书，也是神奇。”

　　比巴掌略大些的书，顶多算个小册子，薄薄一本，封面是褪色的粉红，印着一个大胡子洋人的半身像，上面照样是一堆“曲里拐弯”的蝌蚪文，看在林丹岐眼里都是一个样：邋遢样。

　　他是想不明白怎么都是拐弯的蝌蚪文，弟弟竟然还能从中看出是两种不同的文字，不过弟弟自幼就异常聪明，读书向来是一顶一的好，如果不是科举废除，桂榜登科必然有他一份。

　　林丹岐盯着那串蝌蚪字瞧了半晌，没瞧出什么名堂，于是果断放弃：“这讲了什么？”

　　林凤声从来都很乐于回答哥哥的所有问题，不过今天难得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些无聊的胡言乱语，疯子说话罢了，我从前在京师大学堂的时候听人提起过这里头的一点东西，有点好奇，所以才看了看……都是不容于世俗的狂徒在发臆想。”

　　林丹岐想了想：“这年头，发癔症的狂徒多的很，要是个个都去听他们在说什么，日子就不用过了，这类书看一看消遣便罢，别钻进去，把人弄傻了。”

　　“前年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朱家的三儿子，那个留洋回来的，不知怎么的就发了疯，叫着喊着要‘革命’，你道革谁的命？他竟然是要革自家的命！净是些古里古怪的疯话，把个朱婶哭得眼都花了，朱叔叔头发白了一大半，闹得朱家活活成了个笑话。”

　　林丹岐提起这事，还是心有余悸：“都说他是在外头念了不正经的东西，给移了性情。”

　　林凤声握着书的手顿了顿：“朱家的三儿子？朱成蹊？”

　　“是他，你们俩个小时候还常常一起玩来着，那个小子老被你骗着去揪塾师的胡子，气走了不知多少个师傅，回头他总是替你挨揍。”

　　林凤声皱起眉，不能理解昔日的好友怎么会成了个疯子，不过林丹岐跟他说这事本来也不是为了让他忧心，便道：“不过现今已经好了许多了，朱家找了全省的名医，还找了西洋医生，治了一年多，去年我见到他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一次见到朱成蹊只是个意外，朱老太太过寿，林成德不在家，林丹岐作为长子代替父亲前去祝寿，席间有人偶然提及朱成蹊，自觉失言，正在尴尬，朱老爷就主动提起，说朱成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说完还让三儿子出来见客。

　　丫头去了好一会儿才把朱成蹊带过来，人看着的确是很正常，斯斯文文脸上带笑，只不过人瘦得有些脱形，一身长衫马褂套在身上，竟然像是套在骷髅架子上，晃荡晃荡都能兜住风，一个小厮扶着他，他缓慢地和宾客们一一见礼，言语平和，见到林丹岐时，还问了问林凤声的近况，听说他刚回家不久，正在闭门读书，还很高兴地笑了笑，说改日要到林府去和儿时好友叙叙旧。

　　朱老爷解释说他现在正在用一个医生的什么什么疗法，要断食少餐，饿过了这一阵就补回来了，林丹岐虽然觉得饿成这个样子实在太过了些，但那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于是也没有多说，现在想起来才和弟弟提了一句。

　　林凤声听着他的描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慢慢把书合上：“没有听大哥提起过，那……这次回去我去看看他吧。”

　　两兄弟平常地说着家长里短，陶管事一路提着马褂弓腰弯背一溜小跑过来，瘦猴儿一样的身子愈发显得皱缩：“大少爷！二少爷！到镇子外的路通了，库房里的茧可以运出去了！”

　　听见这个好消息，林丹岐霍然回头，脸上也显出了点喜色，林凤声侧着耳朵听墙外呜呜的哀嚎，犹豫了一会儿：“路通了，那还能再多收点茧吗？”

　　陶管事一听这话，心里大叫不好，怎么这个二少爷也是这个毛病？

　　他正要阻拦一番，却听得林丹岐先一步开口了：“怕是不行。”

　　噫？！

　　陶管事惊讶地看着大少爷，这和他想的可不一样，之前要多收茧子的不是大少爷吗？

　　林丹岐没有看见陶管事的眼神，耐心地和林凤声解释：“我之前封路的时候，已经多收了近四千斤茧，是我们以往收的一倍半之多，但收这么多，一则路通之后可供自家厂子消耗，二则多余的能够行销嘉兴一带，缫丝之后还能出售无锡——那里现在在闹洋祸，但之后厂子总是还要再开的，到时候就是他们求着我们卖丝过去了。”

　　“但是收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今年天气不好，这几日都下雨，茧子再存下去就要坏，缫丝也难，品质不能保证。如果卖到无锡……四千斤不算打眼，正好能赚一笔，可是再多，就打眼了，这世道，还是求稳为上。”

　　林丹岐温声细语地和弟弟解释生意经，他读书上不如弟弟有天分，但在做生意上，就连林成德有时候都惊讶于儿子的天赋。

　　在别人都想着怎么躲开无锡的乱子时，他已经开始想怎么在之后不动声色地捞一大笔了。

　　“帮扶蚕农是应该的，但总不能把自家搭进去。”
　　林家的大少爷带着惯常的微微笑意，轻声说。

　　林凤声摩挲着粗糙的书面：“可是我们家这么有钱，就算是贴补一点，也能帮他们活下去，一点钱换一条命，何乐而不为呢？报纸上已经登了，有个村子的蚕农饿死了好几户了……”

　　林丹岐脸上的笑意收了一点，他端详了弟弟几秒，眼神若有所思地变幻了片刻，而后才慢慢道：“你是说，慈善？唔……也不是不行，但这个事要全杭府的商会一起筹办才好，还有，凤声——”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斟酌了两秒，极缓和地问：“你这个有钱就要贴补穷人的想法，是怎么来的？”

　　“我们的钱也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攒来的，我们祖上没有权贵，曾祖父背着竹篓走街串巷挣下第一份家业，之后祖父和父亲日夜辛劳，奔波劳碌，这么多年，你哪天看见他们悠闲歇息过？我们的钱不是白来的，你可以拿钱去帮助别人，但是……”

　　林家的长兄温和地说：“千万不要将这当成理所当然，也不要让受你帮助的人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兄弟俩对视着，两双相似的眼睛仿若有千言万语，最后是林凤声率先移开了视线，他拿着那本小册子站起来，什么话都没有说，离开了这处小小的院子。

　　林丹岐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和陶管事抱怨了一句：“真是大了，脾气也变得古怪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