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寂

　　胜者当真为王，而败者当着为寇么？
　　我不信。
　　纵然我已经在这场斗争中完胜，把你这个最强劲的对手都清理出局去。纵然我守护了我想要守护的东西，登上了后位。
　　可是，我却未曾有丝毫得胜的喜悦。
　　在真正登上皇后宝座的那一刻，我侧头凝视了片刻我身边的帝王，忽然之间发现我的心境如同他脸上那些已经显示他年纪的那些刀锋般的皱褶一样，宛如迟暮的老人。
　　萱，我忽然很想念你永远定格在了岁月波澜中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嘴角轻轻的勾出一丝丝的弧度，在那片海棠树下冲着我微笑，明媚而年轻的容颜，一如前朝的工笔卷轴……
　　萱，如果你知道了得胜后的我是这般的心态，是会再为我撅一把罗衫泪呢？还是会挑着嘴角嘲笑我当年的痴傻呢？又或者是再次的伸出手，冲着我说着，愿意与我一起享受这深宫的寂寞，愿意与我再与我看一次斜阳日落。
　　想到这里，我不仅有些唏嘘。
　　终究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就算上天垂青，肯给予我们一次重新回头的机会，事情还是会同样的发生，还是会同样的结局。
　　因为，萱，从你我跨进这个深宫的大门开始，你我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我记得我进宫那年，春色正早，海棠花不过才刚刚开放，艳了满园的风景。
　　而萱就站在一株海棠树下，冲我盈盈的一笑。
　　她是我在宫中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冲我笑的人。

　　我本是凤翎国的公主。
　　凤翎国作为高阳国的属国之地，为了表示对属主国的忠诚，每年都要纳税上贡，而我正巧是今年的贡品，送给了高阳国的第三代君主——轩辕寻。
　　他不爱女人，但是他却需要女人为他生下帝国最为合适的继承人，如前朝皇帝一般，这似乎是轩辕皇族的传统，永远都是深爱着一个男人，拿女人当传宗接代的工具。
　　而我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命运，却有权利去交代自己的心。

　　那年的春季，望过去的那株海棠，以及在海棠树下那纤弱的身影，我找到了我心动的证据。
　　只是，心动而已，不敢去靠近，不敢去诉说。
　　因为，在宫中任何的流言蜚语，都会给一个女人致命性的打击。
　　而我不想害了她。

　　萱只是一个秀女，一个倾国倾城，足以在瞬间夺走男人眼光的秀女，奈何那位帝王却不肯把目光多放置一些到后宫的女人身上。
　　但萱是快乐的。
　　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的。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件龌龊的事情……

　　当时，皇帝陛下最宠爱的那个男人叫研。
　　研年轻貌美，是一朵绽放在宫殿上最艳丽的牡丹，迎着太阳，朝气勃发。
　　而皇帝陛下却已经是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了，他总是爱把目光放置在研的身上，毫不吝啬他着迷的眼光，找寻着他年轻时那也曾经光彩迷人的痕迹。
　　他疯狂的迷恋着这具年轻的如随时绷紧的弓一般的身体，也因此在不停的索取这具身体的同时，疯狂的给予研一切他能给予的东西，只差江山的实控权了。
　　研有随意出入后宫的权利。
　　他应该是不爱皇帝陛下的。
　　他如一切妙龄男子一般，在皇帝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目光会贪婪的停留在后宫的妃子上。而每次他停留的目光越多，那些妃子就越容易得到皇帝连着几日的召宠。

　　而我却撞见了萱与他之间的那些龌龊之事……

　　世界有些崩溃了。

　　萱追着我出来，跑了半个皇城，最后天下起了红雨，我与她一起躲进了一处荒凉的院子里。

　　我询问她为什么？
　　她望着院子中那一场春雨，笑了笑：“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皇妃，只是想安然的度过五年，然后出去找自己的一份平静。”她睫毛被雨淋湿了，有些厚重，“只是，在宫中，有时身不由己。媛，你应该更能知道身不由己这个词的涵义，那人是你我都惹不起的。”
　　我沉默不语，而且身子有些发抖，因为刚才莽撞的行径，我不知道被那个人看见了没有，若是有的话，兴许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抱紧了身子，忽然觉得世界一片冰冷，我无处容身。
　　萱轻轻的抱紧了我，说道：“媛，放心吧。有我在，他不会去皇上那里告状的。”
　　我还是颤抖着身子，我也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萱，……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她笑得眉眼弯弯，荡漾出一弯惊鸿，“媛，如若你觉得愧疚的话，就把你手上那枚镯子送我吧？”
　　我愣了一下。
　　那枚镯子是我最珍爱之物，出嫁的时候，母后亲自给我带上的，一边抹泪一边说希望我幸福。
　　可我何曾可能有幸福？那词离我太遥远了。只是每次看到这枚镯子的时候，我却能感受到母后给予我的温暖，让我有信心能在这个冰冷的宫廷中支撑下去。

　　“为什么要这枚镯子？”
　　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因为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她垂下眼轻轻的叹息着：“我只想要你最珍贵的东西。”

　　“然后呢？”
　　“我要把它带在左手上。”
　　“为什么是左手？”
　　“……因为这是最接近心脏的距离。”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把镯子取了下来，亲自给她带在了左手腕上，宛如给了彼此一个永远也不会出口的承诺。
　　她抬起头与我对视。
　　笑容化了阴霾压抑的苍穹，那一瞬间，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过的晴朗无比……

　　几日后，我被封为贵妃。

　　她前来恭喜我，笑容倦倦。
　　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镯子，似乎比当时我带的时候更加的通透明亮了。人都说，人养玉，玉也养人，这块玉到了她这个美人那里，自然比我这里润泽了许多。
　　我拉着她的手，承诺着：“如若我能熬到我为后，能熬到陛下驾崩的日子，我一定下旨放你出去。”
　　我还说：“萱，你要去寻找你的淡然与自由，连我的那份也一起去找。这样我即使在深宫中也会觉得幸福。”
　　她眼眶有些红，咬着嘴唇后半晌却是拥住了我，然后在我的唇上印上浅浅的一吻。
　　只是浅浅的，就如同我与她之间的这场缘分，这场感情一样……
　　浅浅的，不能再深，不能再进……

　　只是，世事总难料……

　　研染上了疾病奄奄一息，从此君王不早朝。年迈的帝王总是陪着年轻的却病入膏肓的研，期望着能用自己的温存换回他的生命。帝王甚至还去祈天求神，想借助那些缥缈无用的东西去挽救他爱人的性命，奈何终归是一场又一场的无用功。
　　研走了，据说走的时候很安静。
　　仍他风华绝代一世，终究不过是一杯黄土。
　　可是，帝王却倒下了，什么药汤都不肯喝，只是不停的在卧榻间呼唤着研的名字，精神恍恍惚惚。
　　待他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居然点名要萱前去伺候……
　　宫里人都说，研是个大好人，即使走了，也为萱留了一条后路，让她荣华富贵一生。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并不是萱想要的，她更希望平静的在宫中待五年，然后离开皇宫。
　　宫里人还说，现在皇帝陛下完全离不开萱了，只有她在身边，才肯进汤喝药。
　　而萱似乎忘记了当初的承诺，也忘记了我……

　　我以为就要这般浑浑噩噩的在宫中过一辈子。
　　看着在皇帝陛下身边，一日比一日娇媚的萱；看着每日里照常升起的太阳与月亮，数着年华的流逝。
　　只是，有些事本就是早注定好的，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结局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局，我，萱，研，皇帝都不过时局中之人，上天的棋子，都是被天玩弄的命运。

　　萱费尽心思要除掉我。
　　因为我挡着了她的道，因为我是凤翎国的公主。
　　凤翎国对高阳国绝对的忠臣，容不得外人沾染高阳国丝毫，这是高阳国太祖陛下答应不进攻吞并凤翎的条件。而我在这里，就意味着高阳与凤翎的友好。
　　但是如若除掉我，兴许能让凤翎与高阳交恶。

　　萱赌得就是这一把。

　　而如果不是因为我意外的发现了她的秘密，兴许我早就被判处局，再无赢的可能。

　　我是凤翎的公主。
　　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不受战火的洗礼。
　　和平，是先祖的愿望。如今，由我来承担。

　　从一进宫起，就意味着无休止的争斗，我不喜欢这些，但是我必须去承受，哪怕把刀子扎进她的心脏，哪怕她最后流出的血浸红了我的眼，像极了当年早春盛开的那片海棠。
　　我后悔过，内疚过，但是我知道，从头来过，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今，我只能在后位上闭着眼睛轻轻的叹息。

　　有人说，一入深宫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有人说，深宫里面是最多冤魂的地方。而现在的我，究竟是凤凰还是鬼，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只记得，在她被押往刑场的前一天夜里，我去见了她。
　　我问她，为什么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安安静静的在宫中过一辈子不好么？
　　她冲着我微笑，让我想起了那片海棠，红的夺目：“媛，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研死了就只有我去履行使命。”
　　我哭泣着：“为什么，为什么，天下大乱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她淡然的说道：“你若去看看现在的楼兰，就知道了。曾经那处人间天堂已经被轩辕皇族全部的摧毁了，而楼兰几十万子民的血债自然是要轩辕皇族以血债来还。”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低着头垂着泪说着，“萱，现在没有战争，没有硝烟，百姓安居乐业不好吗？为什么，为什么？”

　　“媛，你不会明白什么是国仇家恨的。”她淡然的一笑，“不过，我很开心，能有你陪我走过人生的一程。”她扬起左手，“这个镯子我要带着，带着它去见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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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想放走她，我其实想给她一直想要的自由。但是，我知道即便我放走了她，她的心也早已没有自由的归宿了……

　　她叹息着对我说最后一句话：“媛，谁叫我生在穆家，是穆家人呢？穆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你箫媛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对立的。媛，若是有下辈子，我不愿意为穆家人，不愿意为这身重担所累，专心的爱你，好么？”
　　她微笑着……
　　如当年那片海棠林……
　　这样一个美丽的人，这样的笑颜……从那日后，永远的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不复再昔……

　　萱，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你愿意等着我，愿意还在那棵海棠树下对我盈盈一笑么？

　　如今，凤栖宫冷冷清清。
　　我一个人已经看尽了千山斜阳，不过只等着与你来生再见……

　　今生有缘不得偿，来世相逢又何妨……

　　来世，我不姓箫，你也不姓穆，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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