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留人醉

　　那时，新朝初建，时局动荡，父亲让他进宫去保护一个女娃，进宫后，他才晓得，那小女娃是当朝公主。
　　偌大的皇宫，只她一个小孩儿，粉嫩嫩一团，可爱得很。他比她大了八岁，就听她一个劲儿地叫自己哥哥，他想说君臣有别，这样叫被别人听去了不好，却看见奶团子小跑过来想拉自己手。就这样叫吧，也没有旁人，他想。
　　起初，他是不情愿的，他想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大将军，才不是给住在深宫的小公主当一个什么护卫。后来，他发现她很乖，很听嬷嬷的话。高兴了会去御花园扑蝴蝶，把早起梳好的发辫弄得一团糟；不高兴会坐在寝宫门口的石阶上呆呆地望天，也不给人添麻烦；知道他每晚出宫，想要什么听宫人说过的新奇的小玩意儿会甜甜地喊他“淮哥哥”，他揉揉她茸茸的小脑袋，根本记不得拒绝。
　　他见过她见到皇后，小脸儿上明晃晃的都是开心，还装得不为所动，按嬷嬷教她的那样行礼，年少的皇家贵女早早学会收敛自己的喜怒，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心疼。

　　过了几月，她不知从哪儿听来，他院儿里有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梧桐，高高的树杈上还可以坐人。她嚷嚷着也要在自己宫里头种棵大树，还可以在上头挂秋千。他被她缠得无奈，问她要种什么树，她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脑袋一扬，说就种槐树吧。他问她缘由，她脱口而出，因为淮哥哥呀，槐者，淮也！
　　他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告诉她以后这话断不可乱说，她脸上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俩把宫人赶走，忙活一下午才把那颗快有两人高的槐树种好。她拉拉他的衣摆，他在她面前蹲下，听她道：
　　“淮哥哥，纯懿很喜欢你，也很喜欢父皇和母后，可是，嬷嬷总说他们有事，说纯懿不可以随便去找他们的，纯懿只有淮哥哥了，淮哥哥，你以后一直陪着纯懿好不好？”
　　“好。”

　　那天是她的十五岁的生辰。
　　她头梳堕马髻，插一支金雀钗，眉心一点花钿，穿一件鹅黄海棠楠金丝蜀缎襦裙，外面罩了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没有过多装饰，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他才惊觉自己从小陪着的小公主已经长成大人了，那笑容太明媚，刺得他慌忙别过眼。

　　没有人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发现时正在举行纯懿公主及笄宴的玉清宫周围的宫殿全部被火烧着，宫中的禁卫和宫人全部不知所踪，没有人救火，亦没有人哭喊，有的只是火吞噬宫殿的爆鸣声。
　　皇后拼命将她往密道里推，密道里那人清俊的眉眼不能再熟悉，她眼里闪出亮光，回头去看皇后，发现她的目光直至越过她看向他，那目光包含的东西太多，多到她什么都来不及抓住，她还想问，慌乱间谁一把将她拉走，她不知道，眼中只剩一片混沌。

　　犹记当年。
　　她站在当年一起和他种下的槐树前。
　　五年了，早就过了及笄的年纪，她依然没有绾发，及腰的长发用一根丝带绑了，任由其垂在身后，发梢上落了几瓣槐花。
　　她似乎要执着地把年岁与时光都留在十五岁的生辰。
　　他惊觉这竟是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要见他。 他伸手想为她拂去那些碎花，却听见她道：
　　“刘淮，抛去父辈那些弯弯绕绕，你爱过我吗？”
　　爱吗？

　　他当年将她从宫里带出来，把她安置在京郊的别院，外围布了阵，旁人根本进不去。
　　他父亲为此震怒，却又无可奈何，把他关在他家的祠堂，不放他出去。没过多久，他的亲信侍卫告诉他，他父亲自立为王，他那时候想，她大抵会恨他的吧。
　　他父亲新王上位，马不停蹄开始清扫前朝旧部。也不知新王还记不记得这些所谓“旧部”也曾与他互称手足，也曾与他一起辅佐先王打下江山。
　　几月之后，新王南下巡视，途中被未剿灭的先王旧部拼死围杀。他赶到时，箭矢正中新王胸口。之后，他带人剿灭叛军，被拥立为王。

　　他将她带回宫中，他知道她不愿见他，也由着她，给她封了地位最高的女官，还让她住以前的院子，那里有她最爱的槐树。
　　他依着那几个老顽固的言，纳了几个妃子，却从未去过他们宫中。午夜梦回，睡不着便去她的院子看看，哪怕是见不着她，也好。
　　她很能干，他一早便知道。她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人都敬她三分。他见过她训诫小宫女时的严苛，也见过她与亲信宫人打趣时的笑颜。她还是她，但再也不是他的她。
　　无妨，这样守着她，也好。
　　思绪流转间，他听见她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她病了？
　　“刘淮，你知道吗，其实那日的宫宴，我本想向母后请旨，为你我赐婚，即便我一早就知道，母后不会同意，可我还是不甘心，我还是想试试。”
　　“那时，我单以为母后畏惧你父亲的权势，不肯将我嫁与你，却不曾想过，她与父皇一早便知道了你父亲有反心。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天竟来得那么快。你将我带走那日，母后那一眼里所含的东西，这些年我终于懂了。”
　　“刘淮，自那之后，你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我们之间，都再无可能了。”

　　之后，她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她该是还有那么一点爱的吧，也好，总抵过一直恨他。
　　那晚回宫之后，他命人搬来酒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到了第二日早朝时，头痛欲裂，无心听政。昏昏沉沉中，听见首辅阁老道：
　　“皇上此举当是心系百姓之举，实乃明君之为。我朝民生未定，百姓不愿战事再起，此举可为边关百姓免去这战乱之苦……”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像有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一下清醒过来。
　　此事首辅几次上书，他均没有理会。他眼中多了几分阴翳，抓着龙椅的手不自觉用力，骨节处渐渐开始发白。
　　“……皇上年岁尚轻，没有适龄的公主，前朝的纯懿公主实乃最合适的人选。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堪当我朝女子之典范……”
　　“啪！”
　　龙椅扶手应声而断。
　　他不顾众人惊异的神色，匆忙向她宫中跑去。到了门口，却停下来，轻轻推开宫门，仔细瞧，手隐隐有些颤抖。推开房门，桌上那明黄色绸缎上红色的玺印刺得他心都在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宋家女眳城，贤良淑仪……”
　　眳城。
　　宋眳城。
　　耳边又想起那年初见，小女孩仰着脑袋糯糯地告诉他，淮哥哥，我叫眳城，“眳藐流眄，一顾倾城”的眳城。

　　“……着封为公主，赐号纯懿，远嫁南诏，永交万世之好……”
　　她还是给自己封了以前的封号。
　　她的笔迹和他很像，旁人几乎分辨不出，本就是他手把手教习，只他能看出那相似的笔迹中她独有的娟秀。
　　他早该知道的，至少昨晚也该明白什么，她不想让他为难。她是他的女官。一方玺印又有何难，不过是仗着他从不防备她罢了。
　　她怕是昨日便假借他的名义告知了内阁此事，阁老们早有此意，只当他终于听进了劝，自然不疑有他。阖宫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打理，更不可能传出什么风声到他那里。
　　她走了。
　　昨日那些话，细细想来竟都是诀别。

　　爱啊，怎么会不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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