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雪之冬

　　1.

　　实验室的博士师兄打电话说要去大兴安岭找树的时候，许安艺正在整理新的一批红松种子。

　　本来这些是给师弟师妹们的工作，但她主动加入了测量长宽高和内核重量的大部队。

　　就这么忙了三五天，直到她每天早上麻木地啃着酱香饼消毒才意识到她已经分手好久了。

　　2020年冬，无雪。

　　比起19年的那场大雪，他们没能找到那棵落叶松，今年却找得很轻松。

　　实验室新来的小师弟笑着要和大树合影时，脸上冻得通红，和那年他们在凉水林场抱着一棵大树说在一起的时候很像。

　　只不过，那时候是盛夏七月，他们的脸红多半是热，是兴奋，是情动。

　　而现在，这冷得不行的一个冬却没有飘落一片雪花，貌似在像许安艺证明什么。

　　2.

　　若说那个曾经和小师弟一样红脸的人叫什么，就只叫他周先生吧。

　　许安艺认识他的时候十六岁，那时候他是从南方随着父母转回来的插班生。

　　他操着一口不算是标准的普通话，抱着物理课本坐到了许安艺的左手边。

　　刚来就赶上文理分科的周先生，有些艰难地入驻了理科班。

　　那时候，许安艺的物理成绩很好，总是会被班级里面的同学抓住询问问题。

　　周先生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那种，可能是因为新的环境，可能也是因为方言味的缘故。

　　他一直静悄悄的，直到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出来了一道很难的物理题。

　　从那之后，他物理小王子的位置就奠定了，甚至他的解法直接被物理老师推到了整个学年组去用。

　　许安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位置被撼动了。

　　所以，她下意识关注了一下这个远来的男生。

　　对方貌似也注意到了她的关注，会对她浅浅地笑。

　　高中生活的繁忙和匆匆，从来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楚的。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许安艺因为牙疼听课不是很专心。

　　有几次，她都被老师点名。

　　只是，医院的牙科从来不是可以那么轻易预约结束诊疗的。

　　准高三生的时间很紧迫，许安艺本就因为化学成绩的赶不上努力拖着时间去看。

　　后来，周先生递给了许安艺一颗藤椒。

　　“实在不行，就把它咀嚼碎了麻痹一下，很管用的。”

　　周先生的方言味逐渐散了，还带着一股本地的别扭口音。

　　许安艺一直没有说自己牙疼的事情，班级里没人知道。

　　但是，他知道。

　　“谢谢。”

　　少女的内心有些许情感波动，往往就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

　　后来，她教他练习英语口语，他帮她记下老师说的公式。

　　后来，他们成了互相扶持的同桌。

　　3.

　　许安艺心情不好，喜欢吃甜食。

　　而她牙又不好，牙疼貌似成了一个循环不定的事情。

　　可这个循环要成为终结的时候，是他们报志愿前的事情。

　　周先生的成绩不错，却是决定去成都学习牙科。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满堂震惊。

　　许安艺也是处于震惊的那一批人之中的。

　　她因为成绩限定，加上家里人的挽留，决定报考本省一所农林院校的时候，正好接到了周先生的电话。

　　“许安艺，你会来我的的升学宴吗？”

　　周先生当年因为从南方过来，就是因为母亲改嫁。

　　后来，母亲改嫁出去，他就跟着家里孤苦伶仃的外公生活。

　　他家应该不会办升学宴的。

　　他外公在五月的时候出了意外，被秸秆粉碎机吞进去了。

　　据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了，直接就送去了殡仪馆。

　　周先生顶着巨大的压力可以完成高考，已经是很勇敢的人了。

　　他更勇敢的是顶着巨大压力选了一个看起来很偏门的专业。

　　但他只问了许安艺：“你觉得这个专业有前途吗？”

　　许安艺想着自己治牙花费的钱，重重点头。

　　“有前途的，很有很有前途的。”

　　他们这个小县城出来的人啊，都是求一个未来顺遂，家庭和睦，这样很有前途啊。

　　许安艺说好啊，我去参加你的升学宴。

　　说是升学宴，也不过是他们选了一个小店一起吃了一顿饭。

　　只可惜，升学宴不顺利。

　　周妈妈找上门闹了好久。

　　她哭喊着控诉周先生不孝敬不懂事，好好的成绩学什么牙医。

　　但是周先生全程一言不发，只是任由着被控诉被打骂。

　　4.

　　周先生成为许安艺手机列表经常联系人之一，许安艺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会分享南北方的季节变化，会督促对方带伞多穿点，还会分享很多趣事。

　　许安艺大二的时候实验压力大，几次都熬通宵。

　　她牙疼的老毛病犯了之后，周先生视频电话给她介绍牙神经牙髓的问题。

　　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吃着他推荐的药止痛。

　　后来，期末的那一个月，她的牙还真的不痛了。

　　她会笑着说周先生怕不是牙疼的克星，他前途一片璀璨光明。

　　周先生会腼腆地笑，然后对她说你客气了。

　　周先生长开了，各自窜高了不少，站起来的时候，许安艺都要看不到他的肩膀了。

　　周先生长白了很多，和室友们的接触相处都很顺利。

　　大家偶尔会对着镜头里的人打招呼，然后对周先生玩笑话地说一句“女朋友真好看”。

　　周先生会笑着挠头，然后说不是，你们别乱说。

　　总算是决定在一起，是大三那年在凉水实习。

　　周先生出现在林场门口逗狗的时候，一切都让人不敢相信。

　　5.

　　他们之间并没有久别的重逢，而是一句好像老早就已经设定好的开场白——

　　你来了。

　　嗯，我来了。

　　两个人确定在一起，还是那天晚上一起看天空拍星星。

　　“我决定回本地实习应聘牙医，你觉得有前途吗？”

　　“啊？”

　　那一刻，许安艺没敢说有前途。

　　她只是问他不多思考一下吗?

　　周先生的成绩很不错，在他们学校那边也算是被老师认可了。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岗位的。

　　“我想留在这边，因为有你在。”

　　周先生腼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脸上是三年未曾更改的浅笑。

　　“我还是劝你深思熟虑。你不要担心，家在哪里我们就在那里啊。”

　　那是许安艺第一次说出所谓的情话。

　　刚在一起，年轻炙热的心貌似就已经想好了以后。

　　他们要有爱，也会有家。

　　6.

　　和周先生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许安艺最后选择在本校直博了。

　　从来不想做无准备之战的人，最后还是选择用最稳妥的方式迎接接下来的生活。

　　他们之前一起出去旅行，做了几次参考的备选学校，都在许安艺签下直博书之后有所改变。

　　这一次，是周先生跟她说做好决定了吗？

　　你要慎重思考一下啊。

　　家里人的电话催着，老师那边也不想放人，许安艺也并没有做下可以去更远处的规划。

　　所以，她做下了一个自己都认为自私的决定。

　　她说不要吵，让他闭嘴。

　　他也就真的闭嘴了。

　　冷战持续了一周后，周先生联系她，和她说她没做错。

　　求稳适合她。

　　异地恋又继续了好久。

　　周先生开始了就业和学硕的求学之路。

　　周先生会开始忙碌，因为一个组会错过了他们约定的通话时间。

　　周先生有些时候会忙得忘了拿手机，然后被他同科室的女同事帮忙接了电话。

　　这样的情况不止一两次了。

　　后来，周先生会补救给她打电话，但她有些时候在做基因组，一两个小时不在的那种。

　　他们错过的次数多了之后，也就彼此和解了。

　　“如果我在忙，我们就换个时间。”

　　“好，如果我在忙，你也换。”

　　在做下改变的那一刻，许安艺总觉得他们好像开始朝着不同的分岔路口走去了。

　　7.

　　高中的小班长婚纱照发到班级群里时，周先生晋升办公室副主任。

　　许安艺很清楚周先生做到这些付出了很多很多，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办法陪伴。

　　报社那边将第一篇小论文刊登结果发过来时，许安艺正在看自己掉下的大把头发。

　　她和周先生还会在难得的通话里表达爱意。

　　那种少年时期的热恋炼成了醇厚的情感。

　　感情在，但好像一切都不在了。

　　周先生他们聚餐的游戏电话打来时，许安艺正在做物质提取。

　　她很想听听周先生的声音，用以安抚今天组会老师的训斥。

　　但是，他没有。

　　开口的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大冒险，小周，这可是你选的，快对着列表第一人和你面前的美女说情话。”

　　肉麻的情话磕磕绊绊地说出来时，许安艺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沉淀了吗？

　　她好像已经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吃醋了。

　　8.

　　同组的师姐因为毕业分手哭起来了。

　　许安艺那时候就在聚餐的餐桌上。

　　师姐控诉着这些年她的苦她的累，但他们好像就是不适合了。

　　他们也曾一起度过很多，但是好像就是不爱了。

　　许安艺突然有些感触。

　　他们也是深爱的吧，只是突然觉得好像不太适合在一起了。

　　她无法插话周先生的话题，也没有办法让对方融入她的生活了。

　　她飞去成都找周先生了。

　　她挂了周先生的号，把所有有问题的牙齿都治了。

　　她用了一周时间，做好了所有的项目。

　　她会碰到周先生和身边的助手同事商量工作，也会看着有病人热情地喊着周先生。

　　他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停下的不是很多。

　　周先生不是稚嫩的男孩儿了，他开口自信四溢，谈吐自若，像是被老母亲看大的孩子一般。

　　许安艺知道她无法停留在他身边很久，哪怕是忙里偷闲，都真的是偷出来的时间。

　　做好所有的项目，许安艺就买了回程的票。

　　她约他在机场大巴必到站的餐馆吃饭。

　　“周先生，你真的很有很有前途，你看，我的钱都被你赚到了。只是，这份前途敞亮，路上没有我落脚的位置，我们和平分开吧。”

　　周先生刚回了一条信息就扬起了头。

　　他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了，但却都是彼此希望长成的最好的样子。

　　“安艺，我们……”

　　“我们挺合适的，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份合适或许还有更合适的人呢。我是个看牙齿结构图会睡着的人，你是个听到DNA，RNA会有些麻木的人。我们适合做彼此最好的支撑，但好像不适合笑着撑到最后一刻呢。”

　　许安艺想了很多话，但又觉得矫情。

　　但是矫情，却又说了。

　　她笑着伸手去和周先生握手，然后笑着说：“我们或许还爱着，但也只是爱着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着也只是变成爱着了。

　　9.

　　19年，许安艺在大三那年标志的落叶松不见了。

　　实验室在大雪纷飞的地方系着绳带四处寻找，无人机，北斗定位都用上了。

　　20年，那棵树还在原地。

　　许安艺抬头看着数米高的树身，说不出什么滋味。

　　每每想到周先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有些悸动。

　　开年入春，周先生结婚了。

　　因为疫情的缘故，婚礼操办得不是很大。

　　许安艺在群里发的那张照片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有他的老师他的同事，他的新娘笑得很恬静幸福。

　　据说，那是他老师给他介绍的一个本地幼儿园老师。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很般配。

　　许安艺给他转了一笔红包后把对方拉黑了。

　　那一刻，她的眼泪就掉下去了。

　　然后，视线一点点被模糊。

　　10.

　　28岁的末尾，许安艺入职本校，成为了一名专业导师。。

　　她带着第一批学生去实习的时候，那棵树因为天雷山火被劈断了。

　　当地林场将大树拖走做了招待所的实验展示原料之一。

　　许安艺去看了树木截取，看到了已经长到了三米左右位置的标记。

　　她在上面刻了一个轻轻浅浅的印记，现在已经足以渗入纹理了。

　　x&z。
　　11.

　　上个冬天只是没下雪。

　　和今年的夏天一样没下雨。

　　久旱无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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