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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
唤
当杨六郎把耶律斜安顿好之后,去找四娘的辽兵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佘赛花。杨六郎看着母亲,低低叫了一声:“娘。”佘赛花眼里有泪花,但她忍住了,而是扬起手,清脆响亮地给了儿子一巴掌。
丈夫死了,四个孩子都死了,四郎下落不明,五郎出家。杨家除了女将之外就只剩下杨六郎,全家的重担都放在这个孩子肩上,但是他……却让她如此失望。
罗氏女背着一个药箱,低着头随辽兵进房,杨六郎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身影看向屋内。佘赛花沉声道:“你想怎样?”
杨六郎咬咬牙:“娘,我知道我对不起柴郡主,对不起您。但是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佘赛花抖着嘴唇,她很想再打儿子一个耳光,却在见到六郎半边脸颊微肿的时候慢慢放下了手:“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耶律斜?哪怕你不为我想,不为杨家想,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想想吗?”
两情贵在相悦。杨六郎对耶律斜一往情深,那耶律斜呢?这位辽国大将是否曾经对杨六郎的痴心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容?
答案是没有。
从头到尾他只把他当作辽国的敌人,哪怕他因杨六郎的话而退兵也不意味着什么。佘赛花看得分明,在战场上,杨六郎每说出一个字就像是要在耶律斜的脸上瞪出一个洞。而对方,只是漠然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是凌厉而残忍的。为什么自己的爱子会对这样一个人倾心以待,为什么?
佘赛花有种莫名的脱力感。她想起凤冠霞帔的柴郡主,欢天喜地以为可以和心上人共结连理,却只能孤单单站在大堂中,任凭泪水一颗颗滑落跌碎在大红的衣襟上。
『娘!对不住!孩儿……还有放不下的人。』
着大红喜袍,当众一跪,不是拜高堂,而是拜别高堂。杨六郎只能匆匆和柴郡主说声对不住就头也不回地跟着辽兵而走。
那个耶律斜……就那么重要吗?佘赛花的身子晃了晃,杨六郎赶紧上前扶住她。感受到儿子的紧张,她心中一叹,反手握住杨六郎的手:“六郎,娘不求人的。但是娘求求你,放过你自己。”
杨六郎听得出娘亲话语里的关切,他当然明白这些话都是没错的。不说国仇不说家恨,只论情感他都没有赢的盘面。从相识到对敌,耶律斜对他一如往常,那么亮的眼睛里从不曾有过自己的身影,他苦苦追寻的是什么?
是绝望。
杨六郎并非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但是情之牵挂又怎能是理智可以压抑的。所以才会见他萧索退兵的背影时苦苦压制想冲上去拥抱他的冲动,才会在拜堂之时只因辽兵一句『还我将军』而甩下红绸,迫不及待地打探那人的消息。在得知耶律斜凭空消失之后,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喜气洋洋的天波府,满满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不顾一切地跟着辽兵循线追查,真正看到耶律斜时排山倒海一样的喜悦,接着就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他不知道有人竟然可以这么对待他,可是当潘豹说出那句直白又恶毒的话时,杨六郎的内心深处,无法反驳。
挂念着另一个人挂念到骨头都在痛,怎么会不希翼紧紧拥抱?但是他不能够。和潘豹赤裸裸的表现不同,杨六郎有太多的别的牵挂。杨家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不可能不成亲,不可能不延续香火。当他从大堂跑出来的时候,他确实想过一辈子都不要回去了。陪着想陪的人,哪怕他不要自己在身边都没关系,到一个没有战火没有宋辽纷争,甚至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就他和他,两个人,过完余生。
多美好。
但,那也不过是想一想罢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杨六郎轻轻将手覆在佘赛花的手背上,六子的手心全是汗,湿冷湿冷的。,但他的语气是坚定的:“娘,我一定会回去,无论是和哪位女子成亲,我都会尽到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以及为人臣的责任。只是……”杨六郎低下头,“此时此刻,请您准许我暂且留下。他对我是什么心思我懂,我不在乎,就只想看看他。”
“你要我让你留下,那要多久?”佘赛花定定地看着儿子。
“七天,给我七天时间。从此后,我与他,生死不见。”杨六郎说到做到,佘赛花很清楚儿子的性格,所以她不拦他。
“好,我给你七天。七天后,你是天波府的杨延昭,柴郡主的夫君,大宋的杨将军!”佘赛花紧紧握住杨六郎的手,一字一句,逼着杨六郎正视自己的眼睛。
杨六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头,避开母亲的视线,茫然地看向母亲身后的房间。
七天,这七天,他就只是杨六郎,一个想做自己事情的杨六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岁月,有爹有兄长,而他,偶然间遇见一个人。
天地间,就只有他和他。
真美好。
吱呀一声,在佘赛花和杨六郎的无声中,罗氏女终于推门走出。杨六郎急忙上前询问,罗氏女先是抬眼看了看撇过头的佘赛花,然后才轻声道:“他……身上的伤不是很严重,但是高烧始终不退,我听了他的脉象,很紊乱。我想,或许他遇到一些……给他带来很大冲击的事情,所以身体才会这么衰败下去。”
“有什么药方可以医治吗?至少他的软筋酥骨散可以解了,是吗?”
“哦,我已经配了解药给刚才那位士兵,一会儿给耶律斜服下应该能见效。只是他现在烧得那么厉害,解了酥骨散可能效用也不显著。”罗氏女顿了顿,“要让他的烧退下去才行,不然他很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杨六郎怔在当地,佘赛花不愿多听这些事情,耶律斜是死是活她真的无暇关心。向罗氏女招招手,示意先行离去。罗氏女见杨六郎还是呆呆的,她是医者父母心,很是不忍,走到他身边,悄声道:“耶律斜是心病,你……好好陪着他,或许他会醒。”
罗氏女这话有点怪异,杨六郎听得不太懂。罗氏女见他不解也不便多加解释,垂着头扶着婆婆先行离去。杨六郎怔怔看着她们走远,这才回过身走进房间。耶律斜还昏迷着,高烧让他的脸颊晕红一片,嘴唇都显得干裂。他在床边坐下,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很热。
陪着他,他就会醒。
真的吗?
自己对他而言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如果是真的,那该多好?
苦笑着的杨六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握紧,直到耶律斜发出迷糊的声响才赶忙松手,然后听见耶律斜极低极低的一声叹息。他凑近一点,耶律斜的嘴唇动了动,还是听不见。
“你说什么?”杨六郎对着耶律斜的耳边轻声问,说话的气息吹起他鬓边几缕发丝。
“……杨……”
杨六郎微微愣了愣,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这个字,他再靠近些,耶律斜高烧的热度轻易就传遍他的全身。
“……六郎……笑什么笑……”
杨六郎像被点了穴一样定在当地。耶律斜在发烧,说话的声音都软了下来,本来就不算什么气势的嘲弄更显得有气无力。更何况,他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呢喃出这句话。
他是第二次见到他,笑得如此毫无防备,全然卸下心防。恍然回到初见时的热闹大街,他眉目低垂,笑意盈盈,眼中是暖阳流过,柔软了杨家少年的心。
在许久之后,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竟可以再见他这般笑,听他如此唤。
原来……你真的,真的记得我。
杨六郎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小心地贴住耶律斜的脸颊,再小心地环住他的肩膀,以着不是非常舒适的姿势紧紧搂着耶律斜。
我知道,如果你一直不醒,你一定还会这样记挂我,叫我。
但我还是想要你醒过来,只有清醒地那样叫我,我才能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
没有你,也能过下去。
极轻极轻,好像一个呼吸就会吹走,消失不见的低唤,又一次在杨六郎的耳边响起。
杨……延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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