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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成熟时
初秋时节,东京的空气里已经颇有些寒意,但还不到影响人心情的地步。青岛走进SASARA咖啡馆,只觉一股暖气包裹住了全身,这股暖气里带着令人惬意的咖啡香,青岛满意的叹了口气。
青岛坐到他经常坐的位子上,开始喝他一天里的第一杯咖啡,老板端了盘三明治亲自送到他面前,他就笑了。老板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称不上漂亮却很有风情,总是懒洋洋的。自从青岛跑到柜台上去请教她咖啡馆名字的来历后,他们就建立起了初步的友谊。
青岛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有很多朋友,形形色色的,甚至希奇古怪。
有时小堇会很诧异他怎么能有这样的精力游走于如此多的朋友中,她不明白对于青岛来说这是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还有一些事她同样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和青岛成为关系很好的同事。
把他们联系起来的线有哪几条,小堇很清楚,在其他线上青岛是如何表现的,她并不想过多关心。
小堇往平底锅里打第二个鸡蛋的时候,青岛抬起头,笑盈盈的看着咖啡馆的入口,时间在不为人知处平行着,一切井井有条。
××
黑衣男子踏进咖啡馆的步伐和他迈入搜查会议厅的步伐并无二致,青岛甚至觉得,室井无论身在何处,其固有的决绝都不会改变。这种决绝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却与这个肃然的男子契合无比。而当室井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的依旧坚持就现出了某种绝望的味道。在青岛看来,这种绝望是美好的,它本该存在于久远以前,那时远航的船尚未发现新的大陆,渡渡鸟的命运还没被掌控在人类的手中,衣衫褴褛的苦行僧愿意为最单纯的信仰奉献生命……然而什么地方出了偏差,灵魂来到了不属于它的空间,却仍高洁着。青岛看到这样的室井时,总想走近他,伸出手。这种举动是代表着帮助还是甘愿被卷入都不重要,青岛只希望室井知道有个人在注视着他的坚持,并且愿意和他站在一起。但事实上,虽然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青岛却从来没有伸手,苦涩的甜美常常伴随着室井的出现冲击着青岛的心,让他身陷在几近崩溃的温暖中。而他曾经以为,他生来就是隔绝在这种温暖之外的。
室井的目光落到了青岛身上,严峻的黑眼睛里露出放松的神色,或许并没有那样明显,但青岛可以感觉到。他以一个灿烂的笑容作为回应,这种灿烂的笑容并不是他做业务员时修炼的成果,早在那之前,当他还是个国中生时,他已经能对老师摆出完美的笑脸来。与生俱来,有一个词是这么说的。笑容是防具,笑容是武器。但是现在青岛开始厌恶自己的笑容了,尤其是面对着室井从不掩饰的目光。
室井在青岛对面坐了下来,他并没有脱掉外套,也没有叫咖啡,看得出来,他并不打算久留。这让青岛莫名的焦躁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宽慰了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或者说,在这里担心派不上什么用处。他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室井,不急不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室井甚至都没放下手中的公文包,他有公务在身,青岛心里很清楚,但他准备无视这一点。
“去年室井先生说要请我吃秋田火锅呢。”青岛笑着,慢悠悠的开口,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室井的脸,没有意外的看到那个男人怔了怔。
“我满怀期待的等了很久,眼见夏天都到了,室井先生的火锅,却一直没吃到啊。”青岛扁了扁嘴,这个孩子气的近乎撒娇的动作,出现在他身上并无不妥,“然后我想,不如我请室井先生喝下午茶吧。”
他再次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认真的注意着室井的反应。他看到室井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了愧疚和痛苦,看到他下意识的咬紧牙关。青岛比谁都清楚,这大半年里室井受到了怎样的打压,身陷于何等无奈的环境中,又是如何坚持着要让自己复职。
很委屈吧,受到了这样的责备,但是不会解释。
这个男人,无论何时也不会解释。而这一点,也是青岛为之吸引的地方。
“我很抱歉。”室井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是今天我还有事……”
“我知道室井先生很忙,我只想和室井先生说一句话。”青岛的语气如此从容不迫,连他自己都为之吃惊。
深黑的眼睛映照在琥珀的瞳仁里,疑惑的神色,室井在等待着。
有一刹那的功夫,青岛忽然失去了目标,茫然不知所措,有形的世界似乎正在消失。
我在走神。
大学里的心理学教授是怎么说的?
有时候走神是紧张的表现。
青岛笑了,他此刻的笑容不同于往日,带着淡淡的讥诮。光和影始终并存着,但只需给人见到光,哪怕你的本质是影。
不过,也有疏漏的时候。
不安潮水一般袭来。青岛真切的发现自己正在做着一生里最没有把握的一件事。
失败的话就完结了。
什么理由也没有,他心里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不过,既然是这样的生命,倒也无关紧要……
他隐约的安慰着自己,抬起头,凝视着对面的男子。
“室井先生,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告白的。”
“我喜欢你,室井先生。”
时间静止了。青岛这样想着。时间在自己的话将要传到室井的耳中时静止了。所以,暂时安全了。他对室井来说,还是一个志趣相投的无害的分署警察。青岛是纯洁的追随者,而不是想要亲近圣石的毒蛇。
青岛感到了迫在眉睫的绝望,他清晰的意识到最后的一丝机会就在此刻,他应该微笑,说这是个笑话,也许是蹩脚的谎话,可是他能说得圆满。
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如果要接受审判,又何必等到末日。
静止的时间流动了起来。
室井笑了。
那一个笑容,和之前深深印在青岛心中的,在警视厅空空荡荡的阶梯上,室井向他告别时的笑容十分相似。
即使只是涟漪,却无比诚恳温暖的笑容……
××
“青岛君,你要迟到了。”
魔法时间结束在一瞬之间。室井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咖啡店老板带着关切的脸。青岛条件反射的回之以微笑。现实清晰了起来,杯中的咖啡还没见底,余温犹存。四周仍然宁静。青岛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哪里也没有室井,从一开始,他就没来过。
青岛并没有太深的失落,在他看来,美好的梦中断在意犹未尽之时,并不是什么坏事。他喝干杯中的咖啡,站起身,离开了这个熟悉而温暖的场所。初秋时节,东京的空气里已经颇有些寒意,但还不到影响人心情的地步。青岛往地铁站方向走去,脸上带着安然的笑容。他在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死前,到底划了多少根火柴,做了多少个幸福的美梦。同一分钟,室井已在开往本厅的车上。时间依旧在不为人知处平行着,一切井井有条。
尸体就在离青岛不远的地方,但他看不见。
这里有太多的人,好奇的市民,以及本厅的精英们。
他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向站在封锁线边的警卫人员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对方点了点头。
——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青岛钻过封锁线,一路接触到的表情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但是他并不介意,他关注的是躺在不远处的尸体。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尸体安静妥帖,除了在外衣底下扩散开来的血迹外,和沉睡的人并没有两样。
他出神的望着尸体,每当这种时候,他都禁不住要想,这一个人是经过什么样的历程,才不可避免的在此终结了生命。思索这样的事很难有什么确切的结论,但能让人心神凝定。生命的意义巧妙的夹杂在无机物和有机物之间。一秒钟之前你还活蹦乱跳,之后你忽然就不存在了,组成身体的原子们分散开,进入了别的领域——这些原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那么,它们当初为何要聚在一起呢……
“管理官来了,让一下路。”
一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青岛的冥思,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在他想要回头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忽然占据了他的大脑。
室井就在他身后。
回忆掠过。有一些事发生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它将成为何等宝贵的回忆,但这无关紧要,最终你的身体会记住它,并且在过后的岁月里,一遍遍的在你脑海里放映。每放映一次,就清晰一分,最后连细微的地方都圆润了。回忆成了宝石,那是美化的过去。
在这个回忆里,有着和现在相似的背景,太多的人,封锁线,轻视的目光,安静的尸体。然后那个男人出现了……
脚步声比方才要响亮,不是一两个人的,而是一群人的脚步声。青岛下意识的感到室井就在这群人中,现在只要他转过身,回忆里的情景便会重现,室井将带着不讨好任何人的坚硬向他走来。
这个预感太过强烈,掩盖了理智。所以当青岛看到不相识的男人从他面前走过时,巨大的失望使得他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黑西装精英里的一个撞到了青岛,那人皱了皱眉,说了声别挡道,青岛有些机械的移开身体,他茫然的抬起头,正看到真下在不远处向他挥着手。他的自制力在一瞬间回来了,他朝着真下走了过去。
在真下拿着笔记本向他请教现场注意事项的时候,青岛想,室井早就不是管理官了。为什么自己刚才会忘记这件事呢?
××
青岛忘记的事不止一件,他一回到湾岸署,就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堆起了一叠空白的报告书。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小堇不在,和久先生也不在,他只能认输的叹了口气,坐下去,开始写起那些不断增殖的,永远也写不完的报告来。
像是要挽救他的无聊一般,电话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电话是室井打来的,他问青岛晚上有没有空,能不能一起吃顿饭。青岛听到自己语调轻快的回答只要晚上没轮到值班就有空,并且还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确实在翻检着散乱于文件资料后的值班表。然后他找到了,值班表上清楚的标着青岛俊作的名字,他看着那四个字微笑起来,愉悦的告诉室井,自己有空。
青岛挂上电话,隐隐觉得有些不踏实,好像吃不准刚才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于是他又看了眼值班表。他的名字似乎在冲着他微笑,青岛的心安定下来。
找个人代班对青岛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几乎不需要现在就去考虑,他仍然写他的报告。安静的午后很适合做这种事情,无意义但是成果可见。
××
山道转弯的地方设着一个茶寮,棚子顶儿是鲜红色的,后头还立着个明治时期风格的石灯笼摆设,青岛止住了脚。
那坐在茶寮底下,配着周围的景致,简直像幅画儿似的男人站了起来。
青岛的心晃了晃,然后又沉稳了,他冲着室井笑道:
“这地方会不会很贵?我上个月的工资都给小堇敲诈的差不多了,要是等会付不起茶钱,室井先生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啊。”
室井也笑了,这个向来严肃的男人笑起来十分动人,青岛确信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幸运的是,室井很少对别人笑。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室井很诚恳的向青岛做着保证,笑容自然的褪去,但眼角还有些微残留,酿造出了异样的温柔。
茶寮里的照明工具复古的用了旧式的灯罩,光线很是朦胧,青岛随着室井走进房间时,可以放心的把目光凝聚在他身上,而不必担心自己的肆无忌惮会被发现。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室井穿的是和服,那是一件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隐隐可以看到上面紫蓝的波纹。
在这之前,青岛从未想过室井会穿制服以外的东西——那件黑色的大衣也被他归入为制服一类,在他潜意识里,似乎总觉得便服和室井是不相容的。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是错的了。穿着和服的室井看起来比平日要削瘦些,仍带着那种与身俱来的堂堂正正的气度。但是当他行走着,小半的脸庞间或落在光影交接之处时,这个男人身上呈现出的吸引力立体的惊人。而他的毫不自觉也加深了这种吸引力。
青岛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的摒住了呼吸,急促的喘了口气。细密的沉静被打破了吗?青岛不安的想着,但室井显然没注意到。他从不知何处拿出两个盛有液体的杯子,递了一个给青岛,杯子是瓷的,青白的颜色,形状像稍长扁的酒盅,手握住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外壁并不是完全的光滑。雕了什么东西吧,青岛想,但是他没有去确认。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室井身上。他曼然的喝了一口杯中之物,是某种酒。描述不出的味道在他嘴里散开,很快就被忘却,只余下醺醺之意。
室井拿着自己的那杯酒坐在窗台上,房间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这是很奇怪的,但青岛没有介意。窗台很宽敞,尤其是相对这个小而古朴的房间来说,实在宽敞的有些不协调了,但青岛也没有介意。他介意的是从窗外落下的月光,那月光衬得房间里的灯光更加黯淡,同时把坐在窗台上的男人的身影修饰的如同剪影一般。
莫名的感动充斥在青岛胸中,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失去控制,哽咽出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30岁的成年男子在斗室里抽泣……事实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的感情几乎没怎么流露在外表上,或许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些,但终究是察觉不到的。
可能的话,青岛很愿意这么站着,看着月光下的室井。他知道时间不会停留,他只想在时间的流逝里选择一个自己的位置。他差不多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但是室井转过身,望着他,那是邀请的目光。是啊,窗台这么宽敞,足够两个人坐着对饮了。
青岛向室井走过去,他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好像所踏之处并非实地。是酒的缘故吧,虽然他只喝了一口。
现在青岛站在了室井身边,他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正凝视着室井,月光很明朗,没什么可以隐蔽,室井察觉到了过分的关注,抬起眼,迎上了青岛的目光。
那样的明亮。
月光洒在深黑的瞳仁上,宝石般的夺目。
宝石般的平静。
青岛不自主的俯向室井。
××
笔尖拖过纸面上凸起的一点,滞了滞,把青岛拉回到现实中。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刑事课的办公室里仍然只有他一个,四周异常的宁静,甚至连经过的人都没有。
青岛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到报告书上,有几个字突兀的夹在程式用句里。
——宝石般的眼睛。
他的嘴角泛起了笑意,尽管知道不会有人认真看他写的报告,青岛还是把手里的纸撕成小片,扔进了垃圾桶中。
晚上的见面很顺利,青岛一直担心的中途变卦没有出现。当然吃饭的地方很普通,中型的饭店,亮堂堂的大厅,不时经过的服务生。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名为室井慎次的男人正坐在自己对面,再没比这更让人心旷神怡的了。
室井邀请青岛共餐的目的与往常不太一样,过去的会面中,室井总会带着一些问题来听取青岛的看法,这次却没有。当青岛笑着问起他的时候,室井只是说,反正最近比较空。
青岛感觉到室井的低落,在担心之前,隐约的欣喜徘徊于青岛胸中。他无法不把这看作某种程度的信任。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滑过白色桌布上,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他闲扯着,从细微处活跃气氛。
晚饭结束的时候,青岛笑眯眯的目送着室井离去,一如既往的背影,负着沉重之物却决不弯折。
青岛在那背影消失之前,转过身。风吹进他的脖子里,他原该瑟缩的,可是并没有。他在发着呆。室井被夜色吞没的一刻虽然没能在他的视网膜上成就实像,可是青岛的脑海里,却清晰的绘出了那一种情形。他想避开的怅然最终还是笼罩了他。风进到了更深处,青岛的脊背一阵发冷。他僵直了身体。隔了一会,他慢慢伸手拉紧衣领,迎着风走了出去。
回到新木场空空荡荡的公寓里时,青岛的心早已沉静下来。墙上那口挂钟显示出的时间距离他睡眠还早,青岛打开电视和游戏机,续着前两日的存档玩了起来,可是映在他眼中的画面看起来总觉得生疏,仿佛游戏世界在他离开的两日里忽然起了变动,又或者他原本就不属于那里。但他并没有停手的打算。他心不在焉的度过了两个小时。随后,他关掉了那些娱乐用的电器。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青岛走进浴室,热水落在身上的时候,抑不住的疲倦忽然袭来。他靠在磁砖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水溅到了脸上,越来越多的水。当青岛把头埋进毛巾里时,喜悦暗暗滋生了。
他终于见到了室井。这次是真实的。
××
青岛想,自己今晚或许会做一个好梦。这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并且快睡着了。他希望做的梦能够延续这天午后的幻想。这不是一个十分光彩的念头,但青岛决定暂时忘却界限这两个字的写法。穿着和服的室井太过动人,足以让不够清醒的青岛忘却许多东西。况且梦是最安全的安慰,让人无法不对它憧憬。
弗洛伊德不是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吗?
青岛发现自己站在河堤上,灰白色的河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流淌着。
雾气升腾在他身侧,有些冷。没有别的人,除了那条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河外,也没有别的景物。青岛想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直到螺旋桨的轰鸣声惊动了他,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直升飞机的影子渐渐清晰,即使有雾气阻隔,青岛也可以感觉到风刮在脸上的冰冷刺痛,但是他并没有后退。他抬起手,把直接吹到眼中的风挡住。他眯着眼注视着,飞机停了下来,螺旋桨仍在转动,但是下一秒钟,也就静止了。安定下来的飞机立刻和雾气溶为一体,朦胧的流动感。青岛忽然不安起来,他很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禁不住往前跨了一步,盯着灰蒙蒙的机身,好像如此一来,就可以防备这庞然大物从他眼皮底下逃遁。
令人心焦的凝滞。
直升飞机仍然在雾气里朦胧着,一滴水落在了青岛的脸上,他完全无法对此作出解释,他下意识的抬起头。
“青岛,你在看什么地方?”
这个冷冷的带着怒意的声音,青岛并不陌生。
直升飞机消失了,河堤消失了,似乎会永远飘荡在空中的白雾也消失了。
青岛发现自己正站在湾岸署的临时搜查会议室里。
他面前有一排长桌,长桌的背后,端坐着新城贤太郎。
青岛的心被模糊的,渐重的失望包裹着,几乎无法去关注新城的存在。
可是新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挑一个。”
“什么?”青岛有些机械的问道。
“在这些钟里头,挑一个。”新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
钟?
青岛茫然的四顾着,他什么也没看见。但当他的目光从墙边收回来时,他一下就看到新城所说的钟了,正在他面前的长桌上,全是一个样子,灰扑扑的排成一条。
挑一个……
青岛漠然的伸手,他并不想理睬新城,但他更不想听见新城冷锐的催促声。
青岛的手触到了冰凉的钟面。
无机物总是冷的这么安静。
“你选到了‘别离’。”新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为什么你没有挑中‘未曾相识’呢?这样的话,我只要把‘相遇’藏起来,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他不悦的看着青岛。
“你怎么还不走?”
青岛走了。虽然事实上他一步也没有迈,但他确实走了。
他又进到了雾中和雨中,但这雨和方才的不同,这是蛛丝般的雨,轻而粘。这里也不是之前的那片旷野,不远处有树木林立着,苍白的几乎透明的树,树冠很高,被雾和雨包裹着,看不清到底是何种植物。
在浅影之间,青岛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衣的男子。
室井慢慢的回过身,他似乎半点也不诧异青岛的出现。他向青岛走来,步履淡定。
室井看起来和往日并不相同。青岛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也许是他垂落在额前的黑发,也许是他身上发亮的雨丝,直到室井站定在他面前,青岛才意识到,室井的脸上一直带着他未曾见过的温和而懒散的笑容。
“这时候的北海道已经很冷了,”室井的声音也是温和的,“开败的樱花失尽颜色,只剩下这薄薄的一片。”
他摊开手掌,青岛仔细的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在平时,这是难不倒青岛的。在平时,青岛会由衷的微笑,并且说,是啊,只剩下这薄薄的一片了。
室井等着他的回答,黑亮的眼睛在被雨丝模糊了的背景衬托下格外的清晰,含着期待。
“很抱歉,可是,我看不见。”
青岛吃力的讲着实话,他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几乎要垂下头去。
室井露出微微失望的神色,他收回手,仍看着青岛。
“真可惜,原想在彻底消失前,让你看一下的,不过还是没来得及。”
“明年……等到明年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青岛急急的说。
室井抬起头,迎着空朦的雨,叹息道: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青岛的心脏像给无形的手攥紧了一般,无法呼吸。
“为什么?”
他没有得到来自室井的回答,事实上,在一瞬之间,室井就不见了。
雾一般的细雨也停了。青岛发现自己正站在蔚蓝的天空下,胖乎乎的白色云团东一堆西一堆的挂在空中,一动不动,好象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在他头上。碧绿的草地在青岛的脚下延伸开来,直至视线不可及处。形状古怪、颜色鲜艳的花朵像标牌一样笔直的插在由远至近的草地上……青岛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幅儿童彩笔画中,新生的疑惑暂时取代了原先的失落。他往前走了两步,四处张望,希望能够看到一些合乎逻辑的东西,虽然他并不清楚什么东西才是合乎逻辑的。
除了蓝天白云碧草奇花外,青岛什么都没看到。他正茫然着,身后却传来了锣鼓声。青岛回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背后的草地上架起了一座小型的表演台,随着锣鼓声响,大红色的幕布缓缓的分开了。三个打扮得好象莎士比亚戏剧里小丑模样的木偶出现在舞台上,整齐的跳着机械的舞蹈,并且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唱: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木偶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青岛模糊的想道,唱歌的木偶,这可真古怪……
木偶们还在继续唱,仍然是一个接一个:
“那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你!”
最后一个木偶的声音特别的高亢,而且余音不绝,青岛忽然醒悟过来这些木偶是什么人了。他仔细的往台上看去,虽然每个木偶的脸上都涂着圆形的红色胭脂,但是木偶的五官是不同的。
那确实是神田署长,秋山副署长和侉田课长的脸。
青岛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他用力的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我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就都恢复原状了……
可是他害怕着,一直都不敢睁眼。
“青岛,你怎么了?”
温和的担心的声音,在青岛的耳边响起。同时可以感到有什么人靠近了,干燥而温暖的手落到青岛的额头上,熟悉的气息。
是室井!
青岛睁开了眼睛。
跳舞的木偶不见了,映在青岛眼中的,是柔和灯光照耀着的室井的脸。
“没有发烧。”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室井把放在青岛额头的手拿开了。但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青岛的脸上,细细的关注着。
青岛怔怔的望着室井,他眼睛张的很大,脸上带着茫然之色。
“做噩梦了吗?”
青岛摇摇头,随即又犹疑的点了点头,茫然的表情褪去,眼圈却红了。他坐起身,拉住了室井的手腕。
“是个不太好的梦……室井先生像樱花一样消失了……”
室井笑了。
“你最近游戏玩的太多,樱花和人,都不会消失的。”
青岛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喃喃道:
“我和做梦都规规矩矩的室井先生是不同的。”
室井皱了皱眉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青岛在了解到这点前,曾经以为室井是个过分严肃,没有幽默感的男人,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室井不过是比一般人严肃一点罢了……只是一点。
他把室井往身边拉近了几分,轻轻的靠过去,抱住室井的腰。他这时候完全放松了下来,开始觉得自己做的梦有些好笑起来。
“其实也不都是些很糟糕的梦……课长他们的三人舞还是很有趣的。”青岛顿了顿,决定不提那两句古怪的歌词,“我还梦见室井先生请我喝酒。”
“你只睡着一会,就做了这么多梦,难怪你上班的时候会没精神。”
“室井先生请我喝酒的梦不是刚才做的,那是……”青岛歪着头思索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梦?感觉上不是很远的事,可就是记不请了……他放弃的摇了摇头,“总之是另外一个梦,梦里你穿着非常好看的和服……嗯,你的头发也是这样垂下来的。”
“我在家里的时候一直是这样的,”室井眼里流露出好笑的神色,“难道你还没看惯?”
“初印象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青岛故意的叹了口气,“其实在那个梦里,室井先生并不喜欢我,我只是偷偷的仰慕着你……”
“我不喜欢你还请你喝酒?”
“因为你把我当成志趣相投的属下吧。”他这回的叹气是真的伤感。
室井眼里的笑意褪去了,他认真的望着青岛,道:“我是把你当成一生的伴侣的。”
房间里有片刻的静谧,室井显然的不好意思起来,但他并没有移开目光。
“我不太适合讲这样的话……总之,那些只是梦,这里才是真实的,你不用担心。”
青岛笑了,他眼里不知何时充满了泪水,但他终究没有哭泣,他喃喃道:“我多高兴那天我向你告白了……”
他们交换了晚安之吻,温柔而淳厚。灯熄灭的时候,青岛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宽慰,在他入睡前,唯一困扰着他的问题是,我是什么时候向室井先生告白的呢?
××
青岛醒的毫无征兆。
他感到血液的流动忽然受阻隔般的一顿,心脏随即过快的跳动。他睁开的眼里映入的是一片漆黑,他直觉现在还是深夜,他搁置在胸前的手下意识的要去寻找身边那人的手。
除了床单与被褥,他什么也没触摸到。
青岛忽然就明白了,他的心跳原已缓和,现在却更快了。冷的空气堵在他喉咙口,有一瞬间,他因为无法呼吸而感到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做了自我保护,在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喘息了,大量的空气涌入他的肺里。然而酸楚是由内而外的,绝望则来自更深处。
青岛闭上了眼睛,他想再回到梦里,可能的话,永远也不要醒来。但这是毫无用处的,除了将痛楚拉长。
他终于又睁开双目,黑暗渐渐被适应,他现在能够依稀看到那片灰白的天花板了。熟悉的,看了三年多的天花板,始终没变的颜色。
青岛仿佛能听到海潮的声音,并不来自附近。那是记忆中的海潮,在潮风公园的长椅前。青岛想起当时的闷热,虽然那是冬天,他也一直在出汗。他是很感谢那件PIPO服的,它把什么异常都掩盖掉了,过速的心跳,潮红的脸。在他把头套拿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足够镇定自若。
那天以后,青岛偶尔会去到潮风公园,独自坐在长椅上,静静抽一支烟。海潮的声音就是这样渐渐被记住,渐渐成为深夜的一部分的。
青岛在这不存在的声音里回到了平和,他回忆起刚才的梦,为署长他们的木偶造型嘴角挂上了笑痕,不过那只有一瞬。他想起了樱花,想起了新城和那些诡异的闹钟。
然后是室井近在咫尺的脸。
青岛坐起身。慢慢的伸出手,打开了床头灯。卧室里亮起聊胜于无的光。青岛第一百次想到要去换灯珠了。他下了床,走过客厅的时候,他看到闪着荧光的挂钟指针正指向4点。
还可以再睡一会。他提醒着自己。
还可以再做一场梦。一个更隐秘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他不想过多在意。
他在厨房里倒了一杯水,急急的喝了几口,渴的感觉就消失了。他仍然端着水杯。厨房里的灯很亮,四壁的白色瓷砖闪着温润的光。青岛忽然想起他大学时代的女友,他们交往了很久,后来他有了工作,她还在读书。他在业绩稳定下来后,带着戒指去向她求婚,可是他还没开口,她却提出了分手。
青岛努力回忆着那时她所说的理由,她说她越来越不安,已经无法忍受,她说她感觉不到青岛的爱,处于女友这个位置的人,是谁都可以。而青岛只是站着,默然的听她指责。他不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在那瞬间,他觉得很疲倦,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后来她哭着走了,他站在窗边,看到她的背影,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从未像那时那般感到自己对她的爱。他追了出去。他还记得自己那时跑得有多快,风怎样从他耳畔擦过,他的一只手中,始终握着那个戒盒。
他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自行车撞倒了。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地上,他感觉有热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然后就看见殷红的血在外套上晕开。他抬起手擦了擦鼻子,发现手掌也磨破了。骑车的是个学生,没有跑,在一边很惊恐的看着,他就冲他笑笑,说没事的。
他也确实没什么大碍。他站起来,风吹在他的身上。他受伤的手火辣辣的疼。他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戒盒,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他看着在他眼前来去的人群,哪里也没有她。他终究没有追上她。
他在暮色里站了很久,直到路灯亮起。路灯的光是橙色的,散发着微弱的温暖。他模糊的想起一些现代派画家画的画,也是用这样温暖的色调,营造出一种脆弱的幸福感。他完全冷静下来。
他想到明天,明天他仍然可以去找她。她总在东京,即使她去了别的地方,他也还是可以找到她,然后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多想和她在一起。他们会结婚,然后幸福生活。
他把戒指放进口袋,慢慢的往回走。他安心的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在路灯的光里。
可是明天他没有去找她,明天的明天也没有。接下来的那个周末他去店里把戒指退了。然后他买了新的模型,新的游戏,还有一件绿色的风衣——它挂在橱窗里,被太阳照的亮堂堂的。虽然他想不起自己有穿它的机会,还是买下了。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把风衣从包装袋里拿出来,这时候它变成了暗绿的颜色,但还带着太阳的味道。他确实喜欢这件衣服,但他没有穿它,他把它收了起来。
青岛无意识的伸出手,他的指尖触到了瓷砖光滑冷硬的表面,并且停留在那里。他不出声的笑起来,为难以预料的生活。他不禁想到,也许不久之后的某天,他又会变回到那个局外人一般的青岛,纵然室井黑色的眼睛是那样明亮。梦中的影象再次掠过他的脑海,抱着室井的感觉是那样真实,他的气息仿佛就在此间。青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茫然的看着眼前那片白色。他开始有一种会一生缠绕的预感。而让他欣慰和痛苦的是,他纠结的始终只有自己。
他回到床上。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忍不住开始幻想另一次美好的相遇。在他意识朦胧的时候,青岛隐约觉得,也许告白不是一个坏主意,也许他真的可以成功,在下来的某一天里。也许就是明天。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他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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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把追了两条街的盗窃犯铐起来,对方嘟嘟囔囔的说“才这么点东西,值得这么认真”,他就狠狠瞪了眼,“才这么点东西,也值得去偷?还跑那么拼命!”
犯人还在唠叨,青岛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致。最近的犯罪率有明显上升的趋势,办公室里的人全忙的脚不着地,他也是日日奔走,警察总要做徒劳无益的事,现在的青岛,却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意义了。追捕犯人,抓到了带回去,把报告书塞抽屉里,抓不到自己回去,同样把报告书塞抽屉里,然后去处理下一个案子。青岛已经不再指望能有把报告书写完的一天了。
手机响起来。青岛木然的意识到又有案情发生了,他本能的抗拒着不想去接听,但手机的铃声带着这样逐渐紧迫的压力,即使在喧嚣的大街上也无法忽视。他终于还是伸手掏出了手机。
“是青岛吗?我是室井。”
嘈杂之声忽然远离,像退尽的潮水。有无形的重物压在了青岛的心脏上,让他难以呼吸。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沉到极深的、无法回转的地下去。但这只是一瞬,他仍在这里,在大街上,在人群中,带着他的犯人,长时间的体力透支和这个意外的电话让他轻微的眩晕起来。不过这不要紧,他可以支撑下去,或许直到生命终结。
在超市里偷了三条巧克力和一打避孕套的犯人,看着不久之前还凶神恶煞般追着他跑的警察接了个电话后就一直在傻笑,忍不住想日本这个国家或许真的不行了,连警察都这么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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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里夜来得很早,青岛下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有些不安的看了眼手表,时间是充裕的,他稍许的放下心来。但经过一些店铺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扫一眼挂在里面的钟,好确定他手表上的时间没有错。他想到后来的下午他为了能准时下班是怎样拼命的工作,觉得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的好象那个青岛已经和真实的自身分离。只有他的身体记得那种忙碌,现在正不满的酸痛着。他微微的笑起来,为自己正在想的事。他想着去室井家要买些什么东西,水果应该就可以了。路灯的光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照出温润的幸福。这世界并非总是枯燥乏味,希望并非总是无法实现,一些坚硬的东西溶进了夜色里,青岛觉得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而未来是更好的。他正要走到那美好的未来里去。他看不见任何阻隔。
路口处围着一群人,一辆车歪歪的停在一边,看起来是出了车祸。青岛经过的时候,往那里看了一眼,都是人,也看不清有没有伤者。他感到一阵悲凉,不管何时,都有不幸的事发生。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朝人群走了过去。时间还来得及,空着手去也没关系,他应该在这里帮点忙。
围观者的对话传到他耳朵里。
“真可怜哪……”
“实在有够倒霉的。”
“是从超市里出来吧?”
“应该是,你看散在地上的火锅料……”
青岛的心突的一跳,脑海深处有什么声音在叫嚣,但他没有去理会。他加快步子,顾不得撞到身边的人,他挤进了人群里。
风不急不缓的吹过,青岛呆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黑色的大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仍未散乱,不远处污损了的装着食物的纸袋在风中瑟缩着,但是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暗沉的血色混在夜色里,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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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真的可以成功,在下来的某一天里。
只要那个人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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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针划过八点的位置,水已经开了三次。室井走到电话前,想了想,并没有拿起话筒。他穿上外套,打算出去看看。或许湾岸署临时有什么事,或许青岛找不到进来的路。这都是情理之中的。
室井打开门的时候,意外的看到了青岛。
那确实是青岛,可是又不同于室井记忆里的青岛。
室井记忆里的青岛,大多是微笑着,孩子气的语调,却有把什么都看得异常分明的眼睛。
但此刻的青岛,仿佛失尽了神采,低垂的好象在中阴里徘徊的游魂。那种精疲力尽的姿态,没有一丝掩饰,他是再没有余力了。
室井的心紧了一下,他扶着青岛,把他带进室内,青岛很顺从。室井仔细的打量他,看他是不是受了伤,虽然衣服是皱的,头发是蓬乱的,但没有危险的痕迹。室井稍微的安下心来,他想开口问青岛出了什么事,但青岛抬起头,冲着他微弱的笑了。这是一个如此易碎的笑容,红肿的眼睛,颤抖的嘴角。这又是一个如此温柔的笑容,近乎哀伤的欣喜。
青岛抱住了室井。
他的泪很快的流了下来,但他并不在意。
“那不是室井先生……不是室井先生……”
青岛的声音细微的好象耳语,他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室井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但是,有一些东西,他又似乎是知道的。
室井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轻轻的拍着青岛的肩背。
他们身后,是霓虹次第闪烁的东京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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