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爷

作者:南极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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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仲4


      “回来了。”
      屋外传来微末动静,说话的声音却是在动静之前自响起,回荡在空气中。
      祁风立刻向屋外看去,奚家媳妇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也朝外望去。
      奚仲扭动着脖颈,嗓音透着丝疲倦:“媳妇,我回来了。”步子却在看见屋中的人后僵在了门槛外。
      奚家媳妇即刻迎了上去,拉着奚仲进屋兴奋道:“你可算回来了。咱家可来贵人了。这位是祁公子,人可等了你好久。”
      “祁公子?”奚仲挠了挠头,口中轻念这个陌生的名字。
      祁风拱手:“在下祁风,来此是为了祈愿一事。”
      “祈愿……”奚仲侧首看着自家媳妇,见她冲自己又是点头又是眨眼的,耳边又传来低低一声提醒,“棺爷”。
      奚仲猛然一怔,重新看向祁风的双眼竟透着一丝惊恐与闪躲。
      祁风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多了层不解,缓声道:“奚兄不必紧张。我此番是代棺爷前来了解一些情况。奚兄若因祈愿途中遇上何难处,可说出来一同排解。”
      “我……我”奚仲言辞支吾,双眉紧蹙,神色十分紧张,尤其是看向他媳妇时。
      “你怎么啦?”奚家媳妇盯着他有些心急的问道,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是哪不舒服吗,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我没事。我没事。”奚仲咬了咬牙,对上祁风的目光道,“我,我不想祈愿了。有劳祁公子走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奚家媳妇吃惊的扯他袖子被他轻轻按住。
      祁风掰了掰手指道:“距离你第一次祈愿已过去三日。倘若过了七日逝期便再也无回头路了,奚兄当真要放弃吗?”
      奚仲微微偏过头,低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祁风轻叹一气:“也罢,既然奚兄已做了决定。”
      “自己事?”一声冷哼回荡在整间屋中。
      “灵香反复点灭,拿祈愿当儿戏,这就是你口中自己的事?”
      第一声已经让头一次遇到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奚仲吓得浑身一激灵,后一句不怒自威的话更如当头震雷劈得他险些跪坐在地上。
      奚家媳妇这回倒是反应极快,牢牢扶住身旁的奚仲,急声道:“棺爷,棺爷莫要生气,奚仲他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他怎么可能把祈愿当儿戏呢。是不是啊!”她狠狠揪着身旁的奚仲,示意他开口解释。
      奚仲眼神还有些涣散,四下望着也不知该聚焦在何处,被媳妇一揪只管开口:“是是……”道了两声人似乎清醒了些,忙又补充,“啊啊不是,小的从没有戏弄之心。求棺爷恕罪啊!”
      “小的只是……只是”他死死咬着牙,神情极其痛苦,“只是害怕啊……”余下的半句许久才从牙缝中轻轻挤出,也只有他一人能听得清。
      祁风摇了摇头道:“想来奚兄定是有自己的难处,只是不便言说,祈愿一事本就自愿,并无强求。奚兄莫怕,棺爷也并非全然怪罪的意思,他不远万里寻到此处只为祈愿之人能得偿所愿莫留遗憾。死生由命,难以逆转,是以错过便无处可补。棺爷所做的就是为世人搭上一座桥,让未来得及说的话,未能见到的人得以如愿,让某些错失有地可补罢了。”
      祁风说完悄悄拿眼瞥向一边,这些话本就是说给奚仲听的,他也的确听了进去,只见他双唇微颤,话到嘴边却又欠一股子劲抖落出来。
      “他既无心,又何需多言。”棺爷适时出声,声音由近及远,似是已离开了屋子。
      祁风旋即面露无奈之色,看了眼夫妇二人,拱手告辞后也转身离去。
      人才刚走出院门,声后就传来急呼声。
      “等等!祁公子!棺爷!”
      奚仲一路踉跄的追出院子,边追边喊,生怕喊的慢了人就真的不见了,只是他未曾瞧见在他出第一声时,祁风的唇角就已经扬起了,脚下也早就放缓就等他追上前来。
      心下暗暗一喜:成了!
      “祁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奚仲喘着气拦去祁风的路道。
      见祁风颔首,又冲着身后一并追出来的媳妇喊了句:“我与祁公子说几句话,你回屋里等我吧。”
      奚家媳妇面露愁容,开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简单吩咐了句就转身回了屋。
      见她进到屋中,奚仲这才带着祁风穿过自家灶间到了后园。
      祁风由奚仲引着在石凳上坐下,微微仰首便能一览枝头月色。
      奚仲抬眸看了看他,又四处瞥了几眼,有些坐立不安道:“棺爷他,可还在生气……”
      沁染了月色的澄莹,看向奚仲目光如水,祁风抬手顺着衣边微微拢了拢领子,“放心,棺爷事务繁忙,怎会有时间生你的气。”
      “眼下只有你我,奚兄可愿一说?”
      奚仲垂下眸,点了点头道:“其实我的确想要祈愿,想请棺爷让我与蔺海见上一面。”
      “蔺海?可是为了他那孩子?”
      奚仲惊愕的抬眸,旋即又了然道:“看来祁公子已经知道了。我家那女娃确实是蔺大哥的孩子。想必他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孩子。”
      “可我见他也不全是为了那孩子,更为了亲口谢罪,为了自己心安。”
      他抬手掩面,将神色尽掩于手下,可还是从指缝间露出了一些映着月色的透亮,连成一线滑落至地。
      见他如此祁风大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这或许正是他几番祈愿却又中途放弃的原因。
      他害怕面对蔺海。
      “你可知蔺海是因何出事的?”
      “被发现意图私自将府中之物带出后活活打死的。”奚仲颤声道。
      祁风挥袖,轻轻一扫萦绕在奚仲面前的萤虫,看向他道:“那日你也在?”
      “不在。可是,他却是因我而死的!”他放下手,面上泪痕未干,双眼红丝满布。
      祁风眉间微微一蹙,听他亲口说出心底的疑虑后反倒觉得这事并没这么简单。
      奚仲缓缓说道:“那日,本是我与蔺大哥约好的,我悄悄替他将银两布匹带出府去。这些年被府上那几位掌事的克扣月钱不说,还不准我们私下将赏来的东西带出府。可你说,这些东西我们在府上又用不着,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等着我们糊口,这让我们如何过活!所以我们只好私下偷偷的传送,轮到谁当休,便悄悄托那人将东西带出去。”
      萤虫躲过祁风的袖下清风,索性落在了他指上,扑闪了几下翅膀,露出腹部的小灯,将纤细的指尖照的透亮。
      祁风微微一顿便也就由着这小家伙去了,视线重新落在奚仲上,平静道:“既是如此,为何蔺海被发现,而你却安然无事?”
      奚仲始终低垂着头,轻声道:“因为我失约了。”

      他与蔺海是一同进的府,却也是因为蔺海才能留在府中。
      谁都喜欢能干且会说话的人,若是能说几句漂亮话更是能抵上没头没脑干一天的活。而他奚仲偏偏是个半响憋不出个屁来的愣头青,反应还总比旁人慢上一拍,莫说主子不喜欢,就连同等的小厮也瞧不上他。若不是蔺海只怕他早就被赶出去无处讨生口了。
      也是欺负怕了,人变得更不敢开口了。
      怕说错话,更怕得罪了人。
      尤其是面对那四位掌事的,只要是他们吩咐的能应就应了,因为在这个府上他渐渐发现装聋作哑反倒能少吃些苦头了。那些之前取笑过、欺负过他的人有的不知怎么的就被掌烂了嘴,一不小心就赶出了府,这些都还算好的,比起那些白白丢了命的才真是无处可伸冤。
      这些年府上的下人就没有没吃过苦头的,但换言之既是下人哪有没吃过苦的。即便有些罪是白白受的,即便有些罚不是主子下的,可又有什么办法?
      只要不丢命,再有口饭吃,家中老小能过活就足够了,他这样想着。
      所以后来许多人生了反抗之心,想一并揭发那几位的恶行。
      他选择了缄口不语,事实上那些想要讨个说法的人也根本没能如愿,又怎么会如愿呢。他们不过是区区一介下人,而掌事的上头有夫人,夫人是老爷的夫人,就是告了官,且不说老爷是信他们还是信自家夫人,这还关乎着宅邸私事,碍于门面也断然闹不出什么来,反倒是徒增些苦痛受。
      这样危险的事他能避则避,包括悄悄转运财物一事,他起初也是不敢的,可一想到三月才带回家里一个月都不足的银钱,任谁内心都难以平衡,何况那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却还得偷偷摸摸带回家中。
      但此事一旦被发现了,以那几位的秉性后果可想而知。是以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即便是偶尔答应也是为了日后自己恐有求于人。
      而这一次向他开口的是蔺海,这个自打进府就一路帮衬他的好哥哥。他心中有顾虑,却也还是答应了,而且一想到正逢初一,老太太和几位夫人都会去白鹿寺进香礼佛,随行不少人,府上只有周管家和大丫鬟鸢儿两位掌事,心中更安定了不少。
      他与蔺海相约申时一刻西苑假山处相见。因老爷几日前的一纸书信蔺海被差遣去了汴梁,算着路程与时日临走前才匆匆约定了这时间。

      三月入春,庭院里头沾染了不少春色。
      已有赶早的破了花苞立于高枝一睹春风,还有不少仍是簇拥在新叶之中再懒一懒,等着再暖和一些才肯出来。托它们的福,地上都干净了不少,只有几瓣耐不住性子乘着风肆意走一遭的落在地上停歇。
      奚仲拿着扫帚,百无聊赖的晃动着,心中只等着蔺海回来。最后等着等着就变成了跟着它们,它们去哪他就去哪。
      若说后悔,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跟着花瓣去了不该去的地,听了不该听的话。
      西苑假山,他与蔺海约见的地方,此刻却另有人在。
      他心想许是其他在此处交接的人,未曾多想就打算离开,可里头却传来了一声嗔怪。
      “你还想去哪!”
      他被吓得立刻顿足原地,那声音听着是女子,难不成是发现了他以为他在偷听所以恼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解释还是直接跑开,却听假山之中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能去哪,除了你这,我还舍得去哪?”男人嘿嘿一笑,说完就听一阵骚动,他嘘声,“好鸢儿,小声些,可别把旁人给叫来啊。”
      鸢儿!大夫人房里头的鸢儿!她竟与人在此私会?
      再细细一听那男人的声音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周管家,他二人竟私通背着老爷夫人行此勾当!
      他死死抓着手中的扫帚,只恨自己没有神力,不能将此景直接让老爷瞧见,正好除了这俩不要脸的恶人。转念又怕被二人发现,那他就真无命苟活了。
      无奈脚下不争气,到底还是发出了动静,惊动了里头二位。所幸里面的忙着穿裤系衣裳所以耽搁了些,他自是使出了逃命的力气,直冲了几个院子才躲在墙角捂着嘴喘气。
      即便背挨着墙脚踏着地,仍旧惊魂未定,只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死了,人和魂好一阵才重合在一块儿,腿依旧隐隐发软打颤。
      等他听见周管家传唤时,额间的冷汗根本不受控的落下,人就在跟前站着,腰身更弓,头垂的更低,连眼皮都不敢睁开,心如油煎的蚂蚁惴惴不安。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周管家用他一贯的假面关切的问他。
      他连连摇头,咽了口水说:“没有,应是……方才在日头下照的。”
      周平抬眸望了眼日头,笑着拍了拍他道:“今日的日头的确有些大,辛苦你了。我这倒有个凉快的差事吩咐你去做,也好休息休息。”
      他不敢拒绝,即便眼看着就快到了与蔺海约定的时辰,他也没办法拒绝周管家,尤其是现在。
      他与钱生被唤去了库房,令他二人按他给的数拟一本新账。这事他从前只听说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支使着来做假账。
      莫非是他发现了,这才故意找的他?可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罚他,反倒还要许诺日后府上进购布匹的差事就交与他。这虽绝称不上什么好事,但也是个轻松活,还能自由出入府邸。
      他实在想不明白,想了一会儿也无暇去细想。
      他坚信只要做好眼前交代的事那些担忧也就自会化解的。
      至于蔺海,若是到了时辰见不到他必定会作罢离开的吧。
      从未时到申时,见有人传报周管家而后二人行色匆匆的出去,再到酉时完成假账簿,他都不曾离开库房半步,一直到做完活踏出屋子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才有了松解,可旋即就又沉到了底。
      府上消息四散。
      蔺海出事了。
      人就死在西苑的假山处。
      他赶到那里时,人刚从莲花塘里捞出来。铁青的脸,双眼圆睁,整个人凌乱的被丢弃在岸边。
      耳边声音嘈杂,议论声四起。
      说是他私自偷拿府上的珠宝被发现后还出手反抗,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溺死了。
      也有说他死的可怜的,死不瞑目定是有冤。年纪轻轻,家里还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可怎么办。
      还有低声议论他身上的伤痕,揣测其死因的。
      这些议论最后都被周管家一声喝令散开,谁也没再管躺在地上的蔺海。
      他跌坐在他的身旁,耳边嗡鸣声一片,看着那双瞪直了的双眼,他心中是怕的,恍若听见他在与他说话,问他为什么没有来,又恍若听见周管家在唤他。
      所有的声音统统都被卷进风里,呼啸而过,扫平了沾染在蔺海脸上的草渍,也将那无声的痛苦更清晰的呈现出来。
      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了。

      “我是有机会去见他的,告诉他我有事不如再换个时辰约见。那地方不安全我们换一处。告诉他若是等不到我就不要再等了!”奚仲每说一句,眼圈就更红一层。
      “可你终究是没去。”祁风沉吟片刻道,“为何不能在房中转接,而要约在人眼纷杂的外头?”
      “我与蔺大哥并不住在同处,相隔也甚远,若是冒然出现在谁的屋中也难以解释。原想着西苑假山离西门极近,拿了东西就好即刻出府也不易被察觉。”
      祁风叹气:“既如此谨慎,那蔺海又是缘何等不到你却一直苦苦相等。”
      “那日是小玉儿的生辰。”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我事后才想起,他说过的他给玉儿买了双小虎鞋一定要在生辰那日送她的。”
      “都是因为我,是我没及时去见他,害得他白白枉死!我真是该死!该死的是我才对!”奚仲狠狠的抽打自己的脸,若不是祁风及时拦下,真有将自己抽死的势头。
      “此事说起来是与你有关系,但那日你若真按时去了,或许也只是多一条人命罢了。”
      奚仲红着双眼看向他,只听他道:“你在假山发现二人私通一事,已经打草惊蛇,他们虽不知是你,但定是有了警觉并且势必要找出这人以绝后患不可。所有人包括你和蔺海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留意。只怕从蔺海去了西苑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盯上了。”
      “那我就不应该出现在西苑的,不该打草惊蛇,这样也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奚仲哽咽道。
      “是啊,你若没被发现该多好。”祁风无奈的苦笑,“可就算如此,周管家命你去库房一事也不会改变。蔺海苦等在西苑也未必就不会被发现。”
      “此事真论起来,是谁害死的蔺海?又是谁只手遮天,一再的草菅人命?”
      祁风轻拍了他的肩,温声道:“你心中有顾虑,有些决定出于本心,难论是非对错。你心生悔意,将蔺海从乱坟岗里寻回来,替他寻了处好地方,替他照顾小玉儿,你已做到了你能做的,若论怪罪与否,谅解与否,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奚仲轻点了头,垂下眼,许久后轻声道:“我想祈愿,想见见蔺大哥,可以吗?”他仰面看向祁风,眼中闪着光。
      祁风闻言并未直接答复,而是微微低首,视线渐渐滑向自己的怀中,重复了一遍道:“可以吗?棺爷。”
      静默了片刻后,一声慵懒的哈欠:“聊完了,这才想起我了?”
      祁风无奈的笑了笑:“我这也是帮棺爷将话都问了一遍,名字,年岁……”他顿了顿立刻侧首悄声问向一旁的奚仲,“蔺海多大了?”
      奚仲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四?啊不是,应当是四十四了。”
      祁风颔首,从容的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年岁,还有这逝世之因都知晓了。就等棺爷您费力请君出棺了呢。”
      “嗯。”尾音有意被微微拖长,听不出喜怒之色,“备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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