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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生亦惑。
她伏在身下,却蓦地回首,眼睛圆润,带着水光,脸颊妩媚又天真。
死亦惑。
漆黑屋子,她睡过的床榻,他坐乱了,倒是有一丝余温,拉长的黑影停留。
尤物惑人忘不得。
到了,才知道她是——王佳芝。
[1943年12月易宅书房]
在冗长的记忆中找寻她细碎的片段,因她聪明太有限,知晓前因后果后,属于“王佳芝”和属于“麦太太”的部分很轻易就剥离开。
爱看电影的,大抵是王佳芝。
和朋友听音乐玩闹跳舞的,大抵是王佳芝。
娇嗔怨怼吃醋的,大抵是麦太太。
情真大抵是王佳芝。
他有时感觉自己忘了她的眉眼,这时就看报纸,上面还有她演话剧十九岁的模样。
土气,少了当太太时精致的妆容,只是眉眼锐利,又有着一团朝气 ——只属于年轻人欣欣向荣的朝气。说来他最初就注意到,浑身带着乳臭未干的稚气,却强作风骚美艳。那时她估计也不曾委身于人。对他总是拙劣的勾引,小钩子一般拴着他的心。
这么看,她到底是运气太差,凭她所见所识,演成如此程度已是她万般出挑,敬业非常。或许给她换个境遇发挥,她也是名伶之流。
他蹲在炭火盆旁静静看文件焚烧,化作飞灰。
屋里静悄悄,火光映在他的相框上,年少的面庞和信仰都在火光中摇曳着,摇曳到扭曲。
华贵的铺陈摆设,座钟偶尔有轻微的响动,真难想象家山北望,所见即困于一箪食、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的流民。
但这荣华富贵确确实实是他所追求。
他贪权贪财贪色贪生。
火光将近,他放进最后的文件。
南郊石矿场后,他心绪大动,斯人虽已不在,但他愈发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无法专心。若是这样,这世道——他如何生!
于是,只有一个时间可以想王佳芝。
四五点晨曦微见光影,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书房,无人瞧见,他便在火光中微微留些念想。
仿若每次火光都对那人的魂灵做吊唁。别怪、别怨、别恨他一年内只得想她几次。
她在报纸里依旧泪光盈盈地笑着。
傻姑娘呵。
每次都被人骗得团团转。直至被骗来和他在一起。
多勇敢,多聪明。
逗她甚是有趣,总让人心疑重庆方是否有何问题,派这样不清醒不称职的特务来,对他说的情报之流毫无兴趣,试探之时,每每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看他,仿若他说了什么奇怪不合时宜失礼的话。看得他总是心有些醉。
他甚至疑心——她对自己服务对象的了解,还没他了解得多。
她总是不合时宜做一些事,比如……
火光燃尽了。
他披衣离开书房,回到卧室。老妻正沉睡,柔缎子睡衣随着她呼吸起伏均匀。
他在黑暗中,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总觉得不知何处就要打来一颗子弹或是被匕首抹了脖子。
老妻将他双脚自然而然夹在小腿肚间,多少有些温度了。
[1944年11月易宅餐厅]
死在他手里的人愈发多了,他总能闻到有股血腥气在自己身上萦绕不去。
外国人的报纸写他是:婴儿见之不敢出声的恐怖主义者。
他看罢也没了胃口,只觉血味儿更重,潦草喝了口豆浆,只泡了三分之一油条进去。
老妻慢条斯理拿了块小的三明治,喝了口咖啡。
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他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他恍惚看见她笑盈盈坐在餐桌旁,矜持地小口吃面包。
自王佳芝……后,部里依稀更不是他的天下。
张秘书发难后倒是仍旧一团和气,遇事恭敬立在他甚好,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逼迫。
但底下的副部长,两个,你方唱罢我登场,非要他呕出心血才罢休。他人皆作壁上观。
忍了两年,汪病逝,陈登台。
往前五年,他还温文尔雅带着闲适笑意和女子调情,往前两年,他还能和她唇舌相接、耳鬓厮磨。听她醋他别的女人。沾沾特务的便宜。如今,曾相熟的太太随着丈夫的没落而没落,新登场的太太上手后却又总索然无味,女特务他更是不敢沾身。
既如此,手下有心争,他也就不着痕迹让出点事,慢慢抽身。如今已出现成效。
他已谈妥了,近些日子,也为重庆做了些事。衰相这两年越来越明显,同僚们也各怀心思。但竟再未落过泪。
他仍是不常想起她,但心中似乎积郁更甚,变成她总是出来粘着他,麦芽糖拉丝儿一般粘。
老妻收她做干女儿,她乖觉,倒不肯自己轻易说那个称呼,有时逗她,把人逼狠了,才有一句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的“干爹”。
她总是仰着那光洁的面庞,嘴唇边是他留下的印子,神情恍惚又娇嗔。算算,小他二十岁,是够当他的子女。
“老易……?”
他回过神。
“去交通部也好。”老妻此时正拿茶杯漱口。神情温柔,如母亲。
“不碍事的。”
他听见自己紧绷的声音,这肯定安抚不到她。
[1946年12月监狱]
这里是黑的。
黑暗中传来鬼哭狼嚎,一时眼前仿佛倒影幢幢。
“易默成!你卖身投敌,罪恶昭著,自绝于国民,人人得而诛之… …卖国之汉奸!”
“你残杀进步青年、救国教授记者、党内抗争人士,不惨死不足以平民愤!”
他强笑辩解自己担任交通部长以来,是听重庆方面命令暗杀、搜救、剿匪,卧薪尝胆,当时曾承诺他,回头是岸,保他荣华身家。
语毕一笑——惊觉自己又在当娼妓。
但接头人已死,无人理会他。
审判继续进行。
“原来他也会怕。”
他在庭上听到这样的私语,突然瑟缩起来。他的恐惧遮蔽于笔挺的西服、油亮的车子、华丽的宅邸、漆黑的深夜,无人看得见,今时今日,身着麻布囚服,邋遢潦倒立于人群之前被审判,他的恐惧再无处躲藏。
他面无血色,眼前发黑,随着“枪决”的判决宣读,他竟是腿软跌倒在地。
审判席似乎是传来嘲弄的哄笑。
“就是这样一个孬种,让众多刚烈的忠良丧命。”
他开始往墙角蜷缩,想在略微干燥的草堆上找回些许温度。
可惜这里他没有打火机,没办法点燃东西,在火光中看她。
那时也是这样,送她的钻戒在桌上摇曳着,晃眼。他仓皇回家,形单影只坐在那里,渐渐发觉自己的内心失去了一部分。
曾有人与他感同身受,懂他的恐惧和孤独。
死亡的当口,他终是能无顾忌地落泪。
佳芝,王佳芝啊。他生命中最后心灵的温情,竟然是这位女特务给的。
[1947年3月刑场]
这三个月以来,据说妻子为帮他,四处周旋,但收效甚微,依他说,不如开始就收拾些值钱物件儿去欧洲。不至于落到如今。
他看到她灰头土脸如寻常村妇,不见当时尊贵。
远远默默看着他。
是他耽误她,因他不能生育,到头来不能给她儿女。
因是民族罪人,处刑不是一枪毙命,是很多枪。
枪子从胸前穿过,他再次理解了王佳芝,也是最后一次。这是他自麦太太这个皮下,再一次触到王佳芝的真实。
原来你死时,是这个感觉。
[1947年9月上海南郊区]
小水在这里生活的很平静,因被发现在水边,又失了记忆,所以大家就叫她小水。
小水很聪明,国文厉害英文也厉害,有个想攒钱去南京的梦想。收留她的孟奶奶也很支持。
除了孟奶奶对她好,吃饭时都要让她先紧着吃,最爱看她吃的高兴露出笑脸。
孟水每日用心上课,用心攒钱,没事还带孩子们排练话剧。
有时闲聊她孩子气告诉奶奶,说自己以前可能是个演员。
奶奶一听也高兴,专门去要收废纸家的旧报纸,要看看她以前。
小水有些害羞地低头,不想为自己一句话,奶奶就这么给她张罗,其实她没说过不止自己想去南京,还想带奶奶去。
她恍惚有种感觉,曾经似乎只有一个人对她好过,但是奶奶和邻里给她的,又都比那个人给的让她快乐幸福太多。
她偷笑,看到今年3月的报纸,说大汉奸易默成今日枪决,奔走相告。
这是好事,她心想。
照片上是模糊的人跪着,下一张是倒在血泊中。
不知怎么,她的心有些刺痛。
或许是见到这么血腥的照片吧,但是这是好事,日本已经投降了,和平就在眼前了。
她放下报纸,继续和奶奶闲聊。
破旧的民居外飘来下雨天浅淡的桂花香。
“奶奶,我感觉我以前就下雨天拍过戏,伞下面撞到情郎。”
“回头那可给你好好找找,下雨天……,我仔细看看照片,我们小水这么标志,肯定是大明星嘞。”
“孟老师,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是什么意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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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参考太平洋战争、汪伪政府及相关人员相关资料。
《李夫人-鉴嬖惑也》唐 白居易
汉武帝,初丧李夫人。夫人病时不肯别,死后留得生前恩。
君恩不尽念未已,甘泉殿里令写真。丹青画出竟何益,
不言不笑愁杀人。又令方士合灵药,玉釜煎炼金炉焚。
九华帐深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许,
香烟引到焚香处。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
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翠蛾仿佛平生貌,
不似昭阳寝疾时。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
背灯隔帐不得语,安用暂来还见违。伤心不独汉武帝,
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唐 白居易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