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葬列

　　【一】

　　尾声

　　我“死”了，因为我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形象，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

　　但一个数据构成的虚拟人怎么会死呢？难道是因为承载我的芯片和读取芯片的机体消失，因而不能为人类感触到吗？没有全息立体投影的时候，我依然存在，但谁又能看得见我呢？

　　我不能被人类所感知，却确实存在着。同样，我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像我一样的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的生命，他们漫无目的地涌动着，发出不同频率的微弱电波，就像所有生命的意识都浸泡在苦涩的海水里一样。这些电波在宇宙中不断折射、衰减，慢慢被新的意识代替。

　　在人类的界限里，一些宗教把生物的意识与□□剥离，经过一段时间又进入新的、记忆清零的□□再现的自动循环模式叫做轮回。——人类的躯壳太脆弱，承载不了百年以上时间的重压，因而眷恋尘世的人总会化形再来。躯体虽然改变，但在每一具躯体中的觉知一代代岩层般叠压，被封存在比潜意识更深的，在佛教里称为“阿赖耶识”的地方，永不遗失。

　　而我并不是宇宙中原本存在的生命，甚至只是一个“仿生体”意识。下一秒，我可能加入对人类来说永无止境的轮回，也有可能如电波般慢慢衰减、消失，或者永远以游离的方式存在。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生命体不同的存在方式而已，无论是哪一个，我都能毫无遗憾地接受。

　　渐渐地，我感到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存在在接近。此前，我从未在宇宙中感受到她的存在，但她转瞬即逝，融入了无尽的、灰色的生命之海。

　　【二】

　　两年后，他的朋友辞掉了研究院的职位，临走时，他去相送。

　　二人在机场外面的咖啡店里闲坐，他默默抽着烟，他的朋友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你的肺很快就能顶一台双排扇的抽油烟机，可以少交点电费了。”过了很久，朋友开玩笑说。

　　“为什么要辞职？”他没有兴趣回应朋友的冷笑话。

　　“这只是暂时的。我答应过奶奶，赚够了钱就带她去旅游，去很多地方。”他的朋友慧黠地笑着，并不为之感到可惜，“这几年你也有些积蓄了，不如带上你爸爸，我们一起去？”

　　他沉默着。

　　他的父亲已经退休了，再也不是那个严谨的技术科长，法令纹更加松弛，额头上的皱纹也多了几根，再加上每天晚上坐在屋顶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对着那台21世纪的古董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整个人稍胖了一点，看起来比以前筋瘦的时候和蔼多了。

　　他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机场广播响了起来。他的朋友带着神秘的微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包括这个世界，都是这样。你好自为之。”

　　他抿着嘴唇出神，好像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地。

　　　　“希望我们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再次见面时，我们都不算太老，还能认出彼此。”他的朋友笑着说，向他挥了挥手。说完，他拉着箱子，走向候机大厅里体态丰满、微微佝偻的老太太。他搀扶着她，替她提着所有的行李，很快消失在来往的人潮之中。

　　【三】

　　他过上了一种普通人那样安稳平淡的生活。

　　暮春时节的傍晚，有时他会来到屋顶，看颜色温柔的晚霞中，满城盛开乃至凋谢的樱花。他不知道这个品种结不结樱桃，只是觉得那种意象美极了。每到暮色浓重时，他的父亲会做上两三个家常菜，从窗户探出头喊他回家吃饭。

　　夏天的晚上，父子二人就提上冰啤酒，把摇椅搬到屋顶上，边喝边闲聊。虽然偶尔会为了一个问题争论起来，但已经不会再影响什么了。

　　秋天的时候，他下班，总有一碗润肺的甜汤放在桌子上，有时是炖得软烂的银耳莲子，有时是川贝雪梨，有的时候是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父亲有很多秘密的食谱，令人意外又惊喜。

　　冬夜，每当睡觉前，他总要看看夜空中巨大的猎户座，才肯休息，父亲就会坐在暖气边一边翻着当天的报纸一边催他。

　　他从未像此时一样感受到人生的温暖和幸福。

　　偶尔，他也会想起在C812上和他们说了很多话的投影女，她的面容每当回想起来总会有隐约的熟悉。不过现在，她像谁已经不重要了。

　　——直到有一天，他翻开相册。

　　【四】

　　五年后，已经升任技术科副科长的他和父亲一起，趁着研究所放假，组织了一场单身汉的沙漠旅行。许多单身科员参加了这次活动，其中包括几名充满挑战精神的女性工作人员。

　　一年后，他订婚了。对方是隔壁分析科前途光明的天才研究员，比他大一岁半，是个独立、知性的美人。两人在沙漠旅行中慢慢熟悉，互相觉得没有什么不满，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欢他爸爸的手艺，并且以为他也有如此妙手。科学家什么的，大脑的某方面发达，另一方面大概会很简单吧……他仿佛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练就一手好厨艺。但无论如何，生活总会继续下去，于是，他开始学习一门新的手艺。

　　两年过去，他们的孩子们降生。

　　此后，零星的战火慢慢波及了他的故乡，Ｃ计划被迫废止，他毅然带上整个家族穿越布满地雷的无人区，迁居中立国。异国他乡的夜晚，他在山间湖畔仰望繁星时，总会有一种失落感。他怀念一切，怀念那个小时候看星星的屋顶，怀念父亲的啤酒瓶，怀念那颗瞬间即逝的银色的星辰……

　　他唯独不曾怀念母亲。那次在空间站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他曾无比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包容和爱——她一直都在，并且永远地注视着他们。

　　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永别。

　　战争结束后，他回到故乡，致力于重建工作和Ｃ计划的重启。但愿他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家乡恢复原貌。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时光之河里，那些闪烁着的记忆，永远都在。

　　【五】

　　Ce3e番外

　　这一生告别的人，在无尽的轮回中，大概还会再相见吧。

　　大西洋上的某个海岛上吹着暖湿的海风，他穿着大短裤和夏威夷衫的朋友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头顶的椰子树投下凉荫。在半个世界布满炮火的情况下，舒服得令人发指。

　　“爸爸，爸爸，你看，飞机！”他混血的可爱儿子一边喊一边跑向他，指着天上一架拖着黑烟的轰炸机。他抬眼看了看，笑着说：“那群无聊的人又在玩霸权争夺的游戏，走，爸爸带你去捉知了。等他们玩腻了游戏，爸爸带你去看一个叔叔……”

　　一切存在都会结束，他牵着儿子的手，走在椰林里，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明天是个晴天就好了。

　　他们身后的沙滩上，留下了两串一大一小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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