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

　　夜里又来了一场雪，飘得许是厉害，风吹吹不开，月照照不散。

　　任玉龙得了秦不老关照，这老东家给他安排了一处在离不死酒楼两条街远的小院暂时落脚，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派了些人手在院子周遭看守着。

　　这院子不大，一个人两个人住刚好不多，只这院子甚是破旧，就算秦不老已命人打扫了一番，这屋里每个角落都还挂着"年久失修"四字。

　　秦不老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传闻之中这位秦二爷从不流连风月场所，一心打理舂明的生意。

　　任玉龙前几天走进这院子时，心中却不禁冷笑。

　　人世间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理，这秦不老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必然是有些心思在的，怕就是不想与自己死去了的老大哥被谈一道沉迷美色，装着一副不碰红尘的作态，想来这院子怕也是早些年风流快活的私家场所罢了。

　　倒也是无关自身的事，任玉龙承了人家恩典，也不必再去背后一套说辞。现下住下几日，得了好些关照，许多事他也是心知肚明。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最叫人望而却之的债，并非金钱债而人情债。

　　当年任玉龙一道无心之举将秦不老推上了一把手的位置，秦不老江湖人，心知欠了任玉龙这个人情，他日任玉龙若是有求于他，无论刀山火海，他都难以推却，还不如现下先下其手，将这份人情债契给了了。

　　这般与任玉龙而言，其实也无妨。

　　也无妨也无妨。如今世态，他朝也说不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这般恩惠给到自己面前了，不要白不要。

　　这时的任玉龙半身倚靠小窗台，透过微启的窗缝往外瞧去，院里飘着雪，雪中有两个人，两个人在打架。

　　紫衣的白无邪单手身后另手执扇，那把拢起的执扇随着他的右手在对方的两板斧的寒光错乱中游刃有余。

　　对方是一位三四十岁面带浓髯，浓眉大眼，魁梧高大的男子。

　　男子身着灰布衫，每一步落脚每一手挥斧都带自主地带过一阵粗烈的寒风，都叫任玉龙想起那些夸父逐日后羿射日云云神话人物。

　　相比之下，那位风度翩翩的紫衣公子在这般粗犷的进攻当中却始终风度翩翩，一步一撇，不紧不慢。

　　便是髯胡客的招式转换再多再快，可他的双板斧始终够不着一抹寒紫。

　　几十回合过去，髯胡客终是忍不住，一声震怒低吼，如院里一阵闷雷："梅某与这位公子素未谋面，公子也并非此院中客，不知公子为何阻拦！？"

　　白无邪淡然微笑，盈盈躲避，徐徐回道："在下有求于少阁主，自然有助于少阁主。"

　　髯胡客好像又说了些什么，白无邪也回了句什么，可任玉龙却已看得有些倦了。

　　他放下窗架，勉强提了提眼皮，从怀中取出早些时候秦不老给他那个小盒。小盒打开，里头是十粒指头大小玉色的小圆球。

　　任玉龙取出一粒放到炕桌上的小香炉里，又往里倒进些凉水，再用一小铜签慢慢搅拌，没多久这香炉里渐渐飘出细腻的白烟。

　　白烟带出丝丝梨花的香味，任玉龙凑上前深吸一口，顿觉脑中一阵安宁。

　　将铜签随手丢在香炉边上，他往炕上软枕便靠去，心中不由暗叹，秦不老这老鬼能有今天这般风生水起，确也是他应得的。

　　屋外寒风要掀翻屋顶，男子紧密的脚步声和板斧挥舞带过的风声此起彼伏。

　　这位髯胡男子任玉龙他认得，江湖上许多人也认得。

　　大名鼎鼎的铎川恭喜镖局里头大名鼎鼎的梅大镖头梅崇雪，谁不认得？

　　任玉龙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闭着眼，左手慢慢悠悠地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低声念道："梅崇雪...梅崇雪..."

　　小香炉里的白烟越发散开笼罩在他周围，清香婉婉，神思絮絮，念了几声梅崇雪，如窗纸上二人身影慢慢模糊，任玉龙也逐渐入了梦乡。

　　此时梦乡忆西南。

　　照梦中驿站内里布置来看，应是西南不错。

　　盛夏西南晚夜，过堂风甚是阴凉。客堂里空空荡荡，任玉龙坐在大堂中央，后院传来阵阵烈马啸天声。

　　他旁边坐着一位少年，少年给他倒了杯酒，凑到他脸侧，神秘兮兮道："任大哥，我今儿早上可打听清楚了，这回咱们碰巧遇到恭喜镖局的人，他们果真在走的一份稀世珍品。"

　　任玉龙微提嘴角，回头望了少年一眼，抿了口酒，顺着少年的兴致，明知故问："什么稀世珍品？"

　　"前朝山水画大师关世凭的《东麓百穗图》真迹。"少年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任玉龙只饮着酒，没作声。

　　少年兴高采烈又道："据说恭喜镖局这次接了汝平一位王爷的镖，要将这幅真迹给西南一位侯爷送去当寿礼..."

　　"你当真就只想去看一眼？"任玉龙看透了他小心思，睨了他一眼。

　　任玉龙放下酒杯，侧头望着少年："年纪轻轻，就爱这些文墨玩意儿，老成。"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马上却又有些狡黠地问："任大哥难道不也想瞧上一眼吗？那可是关世凭哦！"

　　任玉龙看了少年好一会儿。

　　可是少年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是模糊的。

　　五官糊成一团，如何都看不清。

　　没再说几句，少年便起身离开。

　　大概一壶酒的时间，驿站后院便传来一阵喧嚣吵闹。

　　任玉龙三分酒意已上头，过堂凉风吹得他头脑越发的不清醒，他闻声却丝毫不意外，懒懒散散地站起，懒懒散散地顺了顺衣襟袖子，懒懒散散地便往后院走去。

　　一圈人围着一圈人，一圈人里面少年已经被一位身长八尺，面带髯须的男子揪在手里。

　　男子一手将少年往木柱上狠狠撞去，少年几欲挣扎，衣领却被男子死死拽在掌心里。

　　就在男子正要从后腰将板斧取出的时候，手却忽然被一只冰冷却有力的手定住。

　　不等男子回头，任玉龙已经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梅大镖头，这孩子随我来的，年纪小玩心大不懂事，大镖头就别当回事罢。"

　　梅崇雪愣得不轻。

　　直到任玉龙轻轻飘飘地将他掐着少年衣领的手拿开，他才回过神来。

　　梅崇雪脸色有些黑，他沉着一张脸，沉着声恭敬道："任少阁主，好久不见。"

　　任玉龙背对着梅崇雪，边给少年理着衣领，边说："跟大镖头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少阁主了，大镖头你这是走镖走多了，头脑都给走不清晰了罢？"

　　梅崇雪脸色又沉了不少："这小子到底是何人？"

　　任玉龙却根本不理会，只对少年道："你能与他比过二十回合，进步不少。"

　　西南彼时本是梦。

　　任玉龙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抬窗望外，昨夜那紫衣公子跟髯胡客早已不再。

　　昨天夜里一场大雪，却只在院中树下留下了一层斑驳的细雪。

　　旭日未至山头，任玉龙和白无邪已经坐上马鞍，上路前行。

　　二人马上并列踏雪而行，路上未见行人。

　　任玉龙忽然问："黄金台...你知道多少？"

　　白无邪："略有耳闻，帮派的事儿，我不怎么在意。怎么了？"

　　任玉龙没有回答，板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梅崇雪不是你的对手。"

　　白无邪目视前方，微微笑道："也着实没必要伤了梅大镖头，得罪了恭喜镖局。行走江湖的，何苦无端为自己添上敌人。"

　　任玉龙不言。

　　白无邪又道："恭喜镖局此行舂明道其实也是顺路，从铎川往九州同的无穷寺，虽说舂明道不是必经之处，但也不算绕路。"

　　任玉龙沉声："幻和观音像。"

　　"幻和观音像乃当年燕西西离李鸿氏上贡汝平朝廷之物，取材西北独有幻彩琉璃，更有燕西雕塑大师亲手打造，虽如今中原朝廷跟西北有嫌隙，但此观音像在宫中地位本已是极矜贵珍重，且不说这此物意义深重，便是价值连城一说，就已经能让官道庙堂之人津津乐道，再有江湖武林，当中绝也是少不得觊觎之人，"白无邪缓缓道来，"恭喜镖局此行极为低调，想来也是知道此物之重，重则易险，不想无事生非惹人注意而为此行徒添无妄之灾，打草惊蛇。"

　　任玉龙说："舂明道鱼龙混杂深不见底，如果观音像现在正在此地的消息传出去，观音像一旦遭人觊觎，梅崇雪也不好过，到时候分身乏术，只会顾此失彼，更不要说再随我一路。"

　　白无邪轻摇扇子，摇了摇头，侧脸看了任玉龙一眼，有感而发道："梅镖头不愿少阁主改道泰歧观，说到底也只是顾念少阁主安危罢了。"

　　任玉龙面不改色："这本来就不是他们恭喜镖局该顾虑的。"

　　白无邪见任玉龙并没有再谈此事的意思，也识趣地再没多言。

　　泰歧观位舂明道正东方向，二人出了舂明道便一路东行。

　　昨夜一场雪扫去了灰云，今晨清凉舒透，朝东而行更是向着日出方向，尽是明媚。

　　二人行了一日一夜，再到次日中午，到有一林中小村落，才到应当落脚歇息少顷再重新上路。

　　村口便有一处简陋茶亭，门栏处已有两匹马在来回踱步，二人便拴马其侧，分别往四周方向谨慎缓释一圈，才边抖掉身上积雪便往里走。

　　二人入内立刻扫视一圈，茶亭成四方，内里并没有许多人，只有三两过客分坐两边。

　　老板身着厚棉袄子，双手臂上带有袖套，本是在来回招呼，一见二人进来，立刻又迎上前。

　　任玉龙和白无邪刚在中间一张桌子坐下，其侧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其中一人道："所以说嘛，这魏家，本就剩那小儿子了，这会儿不也都陪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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