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尊贵妾

　　文骋风尘仆仆地来到北境营帐时，距离他做那个噩梦已经过去了五日。他从前执行任务时没少来过北境，却还是被北境枕戈待旦、全民皆兵的肃杀气氛吓了一跳。

　　他易容混进军队里，想办法拦住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士兵，用不太熟练的北境语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方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文骋用一个说过千百次、几乎烂熟于心的理由敷衍道：“唔，我兄长牺牲了，我从苍狼部落赶过来顶替他。”

　　对方的眼神瞬间不一样了，郑重其事地冲他行了个礼：“啊，苍狼部落的人，神山的守护者，请随我来吧。”

　　文骋心说，果然如同陆柳所说，只有借助苍狼部落的身份，才能顺利接近北境的王帐。

　　苍狼部落是北境最北边的一个小部落，除了秋狩节这样盛大的节日，平时很少在北境草原上见到他们的身影。不同于北境其他部落都以狩猎、放牧为生，苍狼部落紧挨北海，捕猎鱼、海龙是他们的主业，不管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和北境本部人大相径庭。

　　然而苍狼部落的地位却是超然的，因为他们是北境神山的守护者。传说北境人的始祖神是一条巨大的冰龙，常年在极北山洞里盘踞休眠，它呼出的气息形成了席卷大地的风雪，它沉睡时发出的鼾声就是阵阵雷声。

　　突然有一日，冰龙睁开了它湛蓝色的双眼——它察觉到自己的领地被来自中原的力量侵/犯了，它的子民被中原人的武器伤害了，奔到它脚下、哀嚎着乞求它出手相助。冰龙傲慢地吐出龙语，对付这些蝼蚁何须我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它抖了抖身体，它冰蓝色的身躯上掉落下七片龙鳞。奇妙的是，龙鳞一落在地上就化作人形，有男有女，和常人无异，除了他们的湛蓝如大海的眼睛。

　　北境的百姓连忙拜倒，将这些有着异色双眼的人称作“神之子”，这些人也凭借着来自冰龙的强悍力量发动战争，也就是中原与北境史上最为出名的上古之战。此战之后北境夺回了被中原侵占的领地，北境的七位亲王还想乘胜追击，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低沉的龙吟：

　　“够了，我的孩子们。我赐予你们力量，为的是守护北境，而不是作恶，满足凡人那可怕的贪欲。”

　　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神明发怒了，它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七个人会在踏入万丈红尘的一刹那，就彻底割舍了自己身上的神性、生出了凡人的心，它不能允许贪欲玷污自己神圣的龙鳞。

　　它并不在乎凡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些凡人的寿命极短，与它漫长的岁月相比，他们就像是一只只春天出生、秋天死去的小虫。神明怎么会在意蝼蚁的评价呢？自己弹指一挥间，世间早已不知道变幻了多少春秋，刘家登上王座，司马家掀翻九鼎，又或者李家一统天下，在它看来更像是一出热闹而滑稽的戏剧。

　　它之所以惩治七人，是因为它害怕天命。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己虽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依然是天道的子民。天道要它守护北境，它守护了；如今这七个人却不知收敛，借助自己的神力来干扰他国命运，它就该收回这力量了。

　　“不要！”其中一个女子忽然哭喊道，“求求您，我们知错了！我们不会滥用神力，我们会安心守护北境安宁！”

　　冰龙嘲笑道：“你不会，那其他人呢？你已经怀上了凡人的孩子，那孩子或许也会有神力，你又如何保证它不会滥用神力？”

　　在神明的盛怒面前，那女子显得格外文弱，她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族人，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突然像是生出了莫大的决心：“我们以北境阖族和后世万代子孙起誓，七位亲王只会守护北境安宁，若有异心，听凭长生天处罚！”

　　冰龙沉默良久，缓缓离去了。天空骤然放晴，那女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身后，北境的百姓们互相拥抱、痛哭着，庆祝这劫后余生的一刻。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疫病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北境草原上蔓延开来。

　　在夺去北境一半人的性命之后，疫情终于找到了当初向神龙求情的女子。她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痛哭地喘/息着，腹部高高隆起，已经快要临盆了。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俊美的白衣男子掀开帐帘，缓步走到床前。他垂下眼与她对视，四目相接，映入彼此眼底的都是大海一般的湛蓝，璀璨而美丽，妖冶又纯粹。

　　“父亲……”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他抚上她因为高烧而绯红的脸颊，温柔而慈爱地说：“我的孩子，你是七人之中最聪明也最通透的那一个，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睁大双眼，牙齿因为寒冷而打颤：“这是，这是您的惩罚？”

　　“正是。你们在征战中杀了多少中原人，这场疫病就夺走了多少北境人的性命，”他毫无波澜地说，“我会让你和你的孩子痊愈，我会让你坐上北境至高的王座。可是你得记住，从今以后所有坐上王座的人都得记住，滥用神力，是会付出代价的。”

　　泪水涌了出来，她委屈地问道：“父亲，您是北境的守护神，为什么您不庇护我们、反而要帮着中原人？”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指责，白衣男子只是微微一笑，面上露出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哀伤：“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世间最锐利的武器，最好的用途就是守护自己不受伤害。一旦把刀尖对准了弱者，你就注定走上了毁灭之路——这些蝼蚁看似弱小，可是仇恨的种子会刻在他们的骨髓里，一代代流传下去，最终你只会自食苦果。”

　　说完，烛光微动，床上的女子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那白衣男子却已经不见了。

　　仿佛，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幻梦。

　　次日，那女子果然病愈了，而且顺利诞下一个女婴。她抱着那女婴登上王座，成为北境历史上第一个女王。这位被后人称作“龙女”的铁腕女王，一登基就立下了世上只能有七位血灵亲王的规矩，也定下了不能滥用血灵发动战争的铁律，虽然在她身故后这条铁律早就被世人遗忘。

　　历史告诉人们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能从历史里获得任何教训。

　　“看来陆柳不光是研究大周野史研究得在行，”文骋一边想，一边跟着北境士兵往营帐走去，“研究北境的野史也是一把好手。”

　　文骋顶着苍狼部落的假身份，顺利混入了北境军队。但是他在北境士兵中混了十几日，始终没有找到一个靠近王帐的机会。这一日后厨烧了手把肉，众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一时间气氛放松了不少。

　　文骋终于趁此机会，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搂着旁边士兵的肩膀笑道：“各位兄弟都到了娶妻的年纪，可都有家室吗？”

　　立刻就有人骂起了自家媳妇，怨声载道、绵绵不绝，在抱怨中拐弯抹角地炫耀着有媳妇的种种好处，那一帮糙老爷们听得眼馋不已，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单身汉的洒脱模样。

　　“听哥哥一句劝，兄弟，千万千万别碰女人，”一个醉汉嚷嚷道，“他娘的天天让老子洗澡，否则连手都不让牵——对了，兄弟你还不知道吧，女人的小手啊真是又细又软，摸一下半个身子都能酥倒。”

　　一群单身汉听得双眼发光，表面上却附和着女人真是多事云云。

　　“呸，别听他瞎说！”立刻有人大声反驳道，“我家那黄脸婆子的手比我还糙——不过那娘们能烧出整个北境草原最好吃的羊腿，糙点就糙点吧，将就着过呗。”

　　他倒还将就上了，文骋忍着笑想，嘴上却说：“听说王上的外甥女，沈昭公主在大周流落多年，几个月前刚刚接回来，正是适婚的年纪。诸位都是北境最勇武的战士，王上怎么没有考虑过给公主寻一个郎婿吗？”

　　这句话问出来，刚才还热闹非凡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互相交换着眼神，文骋意识到不对劲：“我刚从苍狼部落来，不知道咱们的规矩，若是有冒犯……”

　　最为年长的军官轻咳一声，盯着他道：“小子，如果你此次来参战，为的是立下军功好迎娶公主，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文骋不解道：“怎么了？”

　　军官四下看了看，明显不欲多说。散场之后他不易察觉地冲文骋招了招手，文骋会意，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那军官收下文骋递过来的一锭金子，眼神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半晌才捂着嘴悄声说道：

　　“这事是王上的心病，你万万不能提半个字，记住了吗？”

　　文骋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点头道：“自然，你快说。”

　　“沈昭公主，早在一个月前就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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