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岛

　　几年以前，公交车扶手摇摇晃晃，穿过一道一道潮水似的暮光，我向朋友讲尽了故事，搜肠刮肚，终于又想到一件可以作为谈资的新闻。

　　邻居家的女人叫秀莲，男人罗生则是赤脚医生，他们是被命运绑到一块儿的：秀莲先天心脏有病，没钱治，罗生作为男人的功能很弱，不能生孩子，十五二十岁，经人介绍，罗生给她出这笔手术钱，定下婚姻，这个结就轻轻打上了。

　　这件事发生在秀莲五十逾的夜晚，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房多年，彼此感情淡漠。刚结婚时罗生确实出钱给秀莲做了心脏手术，往胸腔里搭进小桥，后来收养了一双儿女，日子还过得去，等儿女长大离开家，他们就不再同对方说话，好像某个任务目标终于完成。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晚上，罗生就在他自己房间看电视，秀莲在楼下做事，很大的雨。

　　我的奶奶接到秀莲电话，说是心脏病发作了，她们平时关系很好，于是赶忙走出家门，迎着瓢泼的雨到马路对面拍门。秀莲气息奄奄，没力气开门，我奶奶隔着门板心急如焚，罗生的电视机却一直响着，唱戏，广播，人声沸腾，罗生没有听见楼里楼外的呼声。几十分钟后，秀莲赶来的娘家人终于把门打开，送去抢救，无力回天。

　　我的朋友唏嘘不已，我们共同不胜唏嘘一回。转而谈起一部新上映的电影——是心照不宣，引开多愁善感的尾随。若朋友问我后续，我已准备好回答：有一年回岛上，看见罗生就站在他家月亮形状的石头门里，右手端一只白搪瓷杯，左手夹着烟，嘴角冷冷一道深沟。我听说有这种刻痕的人心地坚硬，行止冷酷，大约也不会悲痛。

　　他作为赤脚医生不上门，等人跨过月亮门找他打针。拿着针筒时他也是高大且面无表情的——也许对童年的我他确乎高大，而那银色针头就是他的武器，散发出一股消毒水的冷清味道。挂着红十字招贴画的门口，植丛曾经色彩盎然，生机勃勃，那是秀莲种的海棠、山茶和木瓜，打完针的小时候，我有充足的理由慢慢挪过石头小路，在扑鼻的香气和泛滥蜂蝶里迷失了时间。

　　经年之后，我在阳台上眺望自来水公司镜湖似的蓄水池，潺潺细水贴着青山背脊向下流，云朵缭绕在树丛间，而罗生家的旧植丛已经大半萎毙。政府园林处在马路两边栽种景观栀子，唯独罗生家门口年年种不活，我看见罗生随手往新叶泼下茶水，像打定了主意要让门庭一直荒芜。

　　以上种种是少女想象和历史的□□。它满足我的煽情癖，造就一些做作的结局美。

　　其实有那么多追问无法回答：那个风雨夜，秀莲真的没求助过罗生吗？而罗生真的一无所知吗？妻子有疾，罗生作为赤脚医生会不会急救术呢？就算会了，又怎样呢？

　　五六年来，我不断自省，应当如何靠近真实，传达真实，评价真实。我该走近它、看清它、陈述它，而不是隐秘地窥探它、臆测它、改变它。我曾讲过它，它就作为一个符咒活在我的语言中。让它诚实，就是让我自己诚实。逼它诚实，就是让我自己堕落。

　　今年奶奶独自在家时受伤，等了五个小时才等到人发现送医，目前在复健。仿佛有了理由探知似的，我终于打破自缚，把问题抛给我妈——我的第一信息源。

　　她却摧毁了我的版本。

　　她说秀莲是出事前十多年做的支架手术，那时候儿女已经是少年。她嫁给罗生并不因为手术钱，而是心脏先天不宜生育，两个人更像搭伙过日子。出事那天也没有下雨，村里庆祝农历节日，燃放烟花爆竹。也许是烟花太响，秀莲沉睡多年的心脏毛病被惊醒，一吓，有什么就爆炸了。

　　我张口结舌，眼前浮现那幅画面，厨房里，秀莲倒在地上，挣扎着去抓手机，用不停颤抖的手指，按键盘号码，也许打给了罗生，也许没有，漫天都是烟花闪光尖啸，没有人听见她心脏的海潮声，看见她渐渐消逝的生命火花。

　　我妈补充说，开门的是罗生，我奶奶不识字，也和罗生不熟，应该是娘家人打的电话。她并不在现场，但描述得绘声绘色：男人猛然拉开门，高高大大的，在门框里嵌得有些佝偻，脸色不好地俯视我奶奶。

　　几年前，不是她给我讲的第一个版本吗？

　　困惑攫住了我。

　　我问：他们分房睡吗？

　　我妈摇头说：谁知道呢。

　　我总不能去问奶奶。我怕她想起旧友，又怕她想起散瀑银发坐在自家地板上的孤独。那是一种看着太阳移走，夜晚将至的冷冷孤独。

　　我揣着巨大的疑问，它几乎烫伤我。但我表情冷淡，把廓清传闻的计划深藏。我是发誓食素的猎手，怀中有酒的济公。我痛苦地发现我以真实为养料，而真实不过是写作欲望的伪装。我必须等待，直到磨碎所有齿牙，让故事驯顺地走进牧场。

　　奶奶专心织着渔网，麻痹过的手指像榕树枝，皲深棕色。梭子引领橙色流线在浪花般的网眼里穿梭，一尾一跃。我趴在桌案上看她，昏昏欲睡的午后，奶奶留意到我的沉默。

　　阿囡，想什么？

　　我破碎地表达：罗生……秀莲……

　　我妈在楼上解读：她要问秀莲嫂子怎么走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奶奶诧异。织梭顿了顿，继续在流线间不停地穿梭着：她心脏有病，发病了，就走了。

　　我想问那一天…具体，是怎么回事？罗生，在看电视没听到声音吗？

　　怎么会看电视。停电了。

　　那天年轻一点的奶奶，在秀莲家坐。秀莲讲要去村宫里看戏。傍晚五六点，或许七八点？奶奶换了衣服要洗澡，忽然停电了。秀莲就在这时打电话来了。

　　她甫一发作，先打电话给娘家哥哥姐姐，哥姐住的不远不近，下雨天赶来需时，她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行了，又撑着打给奶奶。奶奶叫上婶婶，攥了手电筒，冒雨去到门前，拍门，无人应。这时候秀莲正一步步往下爬。…只听见门扣哒的响了一声，又无声无息了，是秀莲最后的力气开了门，奶奶推开门摸索进去，手电光四处照，秀莲就在门边上躺着，流满身汗。

　　哥姐也赶到了，赶快送去岛上唯一的医院——保健院，又转过海去城里，秀莲还能讲话，说我不行了，奶奶握着她的手说你行的。

　　转过海，那是120急救了，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带够钱，还是冒雨在另一个村亲戚那里借到的。

　　后来？就那样了。奶奶深深地织了一笔：去城里以后，捱了两天，又运回来，秀莲娘家姐妹在哭，我没有去。不敢去。

　　我默默问，罗生，他知道吗？

　　他两天后才去的城里。奶奶不以为然地说，那天他一直在睡觉，我没有叫。没有人想要去叫醒他。他也不会理的。

　　怎么不理呢？这毕竟是大急事…

　　我认识他们十几年了，都是各过各的。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过年。儿女也不和罗生讲话的，不知道怎么了。年轻时据说感情还不错。你问为什么后来跟仇人一样？我也是从外地回来，不晓得喔。

　　奶奶说秀莲是个好人，比罗生外向得多。

　　你姑姑还没生二胎的时候，她常常劝我去抱一个小囡…她说在她那放摇篮，我们两个人一起还照看不了一个小孩子吗？…我比她年纪大那么多，常常说不要先死了，陪她多玩十几年，没想到她先走了…她那么好的人。

　　奶奶和秀莲确实很好过，但斯人已逝，怀念也有节制。我的奶奶四十九岁做了寡妇，她一定早已习得如何不靡靡于往事。她转而讲罗生。

　　罗生，大名罗形，但先天不行。四里八乡都知道。

　　他不行，怎么大家都知道了？

　　因为他父母知道。

　　他父母知道，然后大家都知道了？

　　对啊，他父母知道，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奶奶对我的追问莫名其妙。她从地上拉起一股白线，重新回到渔网的世界里去。

　　而我看见十五岁的罗形站在堂屋里，布裤脱到膝盖下，屈辱地承受亲戚姨母的注视。他不是“真正的”、“完整的”男人。

　　我无法收敛叙述的审判刀锋，也无法不想到这个场景。他格外大的眼睛，冷酷而轻蔑的眉毛，竹节似的瘦骨伶仃的四肢，像一只大昆虫标本，薄翅生在光泽晦暗的脚踝，自顾自怜的嗡嗡声化作电波穿过时空，一遍遍撞击着展柜的玻璃内壁。

　　你问这个做什么呀？帮忙照看奶奶的表姑和来看奶奶的叔公听完了整个对话。他们齐声问。

　　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我妈帮腔。

　　她是知道我写小说的，也许她觉得这难以写成小说。如果她注视我的目光，是否能看见这一瞬间我看见的景象？

　　我看见秀莲整饬花丛的背影，她站在余晖中，群山夕照镶嵌在肩头，并不袅袅婷婷，但温暖宽容。蜂蝶在花尖上飞，岛屿一半明亮一半沉浸在夜里，潮水吞吐着这片浮浮沉沉泡沫板似的土地。我们的罗生岛。

　　她发现了马路对面小小的我，于是朝我笑了，尔后脚步轻快走向屋里，轻轻掩上了门扉。

　　-完-

　　20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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