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

　　傍晚时候心情不好，就忽然决定回北大去一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去逛逛而已。320车破烂如故，白颐路却日见得干净轩朗。车到中关村，发现原来的东门都搬了地方，蔷薇的季节，红红白白却不见了，一进去却是树小墙新的理教。其实离开北大也有两年多了。上一次回来，还是一年前。说起来不算时间长，可是看看中关村又起了无数高楼，成府路的路口变了，本来乱七八糟的路口多了一个立交桥——明摆着是叫人感慨“沧海桑田”。 一年的功夫间，老同学天各一方，没有人可以投奔的。独自转来转去，像是在自助游。在路口看见一个影子，以为是当初同系一个女生，不敢招呼。细瞧瞧其实不是，那张脸嫩稚了一点点。不过，倒还真像。大草坪被围了起来，像是要施工。可惜了这么好的夜晚没有人弹吉他。只有远处篮球场一阵阵的呼和声。 不能免俗的去了一趟未名湖，一时间还想不起来路怎么走。说是北大的标志，其实不谈恋爱谁会天天往那里跑。湖边照例有人散布，水很清，看得见塔影。去年暖冬，不知未名湖上的薄冰可否载得住滑冰的孩子们。大一那年第一次看见结冰的湖面，又惊又喜，不敢下去。在湖边碰见了同班一个也是南方来的女孩，两人还不熟，拉了手一起去走走。从花神庙走到枫岛，竟然没有摔跤。那女孩说，她很想学滑冰呢！ 我却到底也没有学会滑冰，连旱冰馆也很少光顾。有一回班里组织，就去了。去了却又学不会，只好坐在一旁看别人舞蹈。有人好心的停在我面前伸出手，我说我不要。那一晚就看着人影飞渡，花了眼，觉得还不如上自习去。 自习是喜欢远远的跑到一教，那些椅子永远坐不舒服，窗框破烂的得很有味道，框着远远的博雅塔。窗下的紫丁香会赶在我生日的时候开，白丁香则要早一点，更早有桃杏梅李之类。我看书总不太专心，大约是一教的风水太好。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看见一教装饰一新，那么是不去也罢了。 大道上人不多，都上自习去了，三教啊，理教啊，还要早占座。还在路上晃着的，就是些成双成对的人儿。面孔是一年年变着的，戏文变不了什么，在哪里都是最平常的大学故事。看得多了。 回想在北大的两年里面，也并没有过着多么青春激情的生活。海子的北大，余杰的北大，那都离我们很远很远。不是浪漫的文科生，也不是理科生里才华横溢的那一种，每天的日子也就是上课自习，自习上课，为了实验数据和考试成绩烦恼不休。跟着校庆闹过，听了几回讲座，选过中国画课，使馆被炸的时候也上了街……仅此而已。晃晃悠悠，不曾长大，时间就那么的过去了。 大二那年学吉他，在燕东园找了个老师。那老师年纪也轻，在那里租了间倾颓的小院子，长年住着，以教吉他、卖吉他为生。周末的时候，我就骑着车，七弯八拐的找到那小胡同里面，小心翼翼敲了门，进去。四壁挂满漂亮的古典吉他的小屋里，老师坐在矮矮的旧沙发上，拨弄着《彝族舞曲》，我躲在乐谱架后面，诚惶诚恐的聆听。老师是南方人，不太爱讲话，教过学生太多，来来去去没几个认真的，许是他也懒得讲。 但那时我是很认真，每天下午下了课就练琴，吵得同屋不得安宁。老师也看见我的认真，就说我天赋好，一年间教了许多，从爬格子，《罗曼司》，《月光》，《练习曲》，《鱼美人》，直到《阿尔汉不拉宫的回忆》。十一月，很冷了，小屋里没有暖气，生着红红的小炉子。烘暖了手指，战战兢兢的把练了一周的曲子演一遍，仔细听老师怎么说。 开春后攒够了钱，我有了一把新吉他。东门外蔷薇花开了，长长的一排，红的红，白的白，湿嗒嗒的低着头。那天下了雨，我在老师的院门外面站了很久。我听见院子里的声音不只有春雨。从门缝里望去，一个女孩子在院子当中泥泞的雨地里，我听不清她的哭声里说的是什么。我知道老师躺在屋子里，理也不理。很长时间，我站在门外，茫然无措。没有敲门，只是等着，等着…… 一首练习曲很长时间没有过关，我找不到感觉。再后来一个学期，就没有学琴。老师找了一个人问我，我说大三了功课忙。吉他从此不弹了，直到现在，扔在墙角，松了六根弦。 那就是在北大的最后一个学期，要上很多很多课，却忽然发现日子珍贵了起来。每个礼拜都有一整天耗在生物楼，做生化实验，有一次忙中拿错了量杯，把硫酸倒进沉析柱，好不悲惨！下午实验完了，忙里偷闲的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点小录像来看。看了一堆基耶斯洛甫斯基的片子，满眼都是伊莲娜雅各布的那张脸。那年复习考试的时候，没来由的总想着《两生花》。法文对白加英文字幕，看得半懂不懂。世界上，某一处，有你灵魂的影子，等等。这个命题纠缠了我很长时间。那一阵我就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观察同系的同级的一些人，形形色色，在漂浮，在北大的布景上漂。哪里是我们灵魂的影子。再呆上一两年，也许我会找到答案。但那一年，是该离开了。 等到七门考试结束以后，等到所有的旧书卖掉送掉以后。 阳光灿烂，阴雨连绵，那都是些粉灰色的日子。我们是没有机会知道毕业生的悲欢泪笑，只来得及品味初涉人世的懵懂与酸楚。刚刚有点感悟，就急急忙忙的转校了。雪霁晴初，宿舍楼门口枯树纵横，拍下几张晃晃然笑着的脸。大巴载着我们和七七八八的行李离开燕园，以为总会有一番伤感的，然而又没有。行色匆匆的时候，没有人真的来回味。开始回味的时候，必然是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无聊了。 说起来日子不长，人还年轻。可也难讲。当初下雪天里，在开水房门口滑了一跤，打了一只水瓶。回来就哭了，哭得很伤心，似乎实在犯不上，还把同屋吓了一跳。只是这一段，好像连哭都没怎么好好哭过。 已经转校两年多了，提起去北大，还是要用一个“回”字。真是一段未了的青涩，比起经历了完整的四年本科的人来说，对北大的感情并不少一分一毫。网上有人用金庸的同人写北大的故事。故事很好看很亲切，我也凑凑热闹写了一段，无非是拿点旧段子来说笑。总是忘不了北大了，那些浅浅的叹息，淡淡的微笑的日子。不是谁谁写出来的北大，怎样要与众不同的北大，不过是我们都是这样过来，这样长大变老，喜欢的无奈的，一一历经。 于是很想回原来的宿舍楼里怀怀旧呢！发现门口装饰一新了，推推门却开不了，旁边红灯闪闪。有机关？ 一个师妹拎着水瓶走到门口，刷了一下卡。 然后我知道自己真的是老了老了，落伍不堪。师妹问我要不要进去，我有些兴味索然。没有卡，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看来这扇门还真是不等人的。于是就在宿舍区里转悠着，夜色很亮，不像是两年前的北大。入学的时候博实才开张呢！如今改超市了，各色各样的商店铺了一条街，热闹非凡。忽然有点抬不起头来，一如刚入北大的样子。这么漂亮的校园，哪是我的地方呢！这才几天啊。 “回”北大，回到哪里去呢？成府路看过去，化学楼被挡在了新修的方正大楼后面，顿时矮了一截。物理楼更是灰扑扑的，深藏在院墙后面。连东门外的雕刻时光也搬了家，燕东园的胡同，怕是早已拆干净了？ 还是喜欢翻三教窗户占座的北大，还是喜欢学五食堂里人挤人的北大，还是喜欢没有201打电话排长队的北大，还是喜欢门前交通混乱、满街盗版游戏的北大。这样的北大，当初的我们是要抱怨的，现今的孩子们是要看不起的。但是，那是我们的北大，独一无二，一去不回的北大。每一代人都会用一种近乎自恋的情绪说起“我们那时”，这些故事都只能说给自己人听，别人不懂，也不屑于知道，他们有他们那时的“怎样怎样”。 所以怀旧是无谓的，那条河流早就流过去了，舀不起一勺弱水。那些故事那些场景，别的地方找不到，就只在心里，缠绵悱恻的记忆里。故地重游，是怕她失去了，一看才知道，才明白，原来是真的失去了。走不了只有回忆，带着无奈和两条走累的腿。 倒是生物系前面，植物课上认过的那几棵树，依然那里，路灯下影影绰绰。蔷薇的笑容远了。那一株怪怪的海州常山，开花了没有呢？ 灯光不是很明亮，却想起了一句老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