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中心向]镜花缘

　　陈萍萍其实本来是不喜欢花的。想想也是，既然有往自己下巴颏儿上粘假胡子的心性儿，怎么会让人有机会把自己和那些一掐就碎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鉴察院里，也只有那一个漏下光的角落里有花，还是没名的野花。

　　话虽这么说，陈萍萍少时在宫里的园圃，倒是认得不少花，都是按时令要送给各位娘娘殿中去的。金黄的连翘落了是馥郁的丁香，雪白的栀子落了是幽雅的金桂……

　　他随着师父站在大雪纷纷的甬道上，给小公主小皇子打着伞，身子淋了半边。眼前，是在枝头上开得零零落落的梅花，边上，是一个不小心把花上的雪碰掉了的小丫鬟，大太监正在掌嘴，丫头的眼泪结成了冰凌子。

　　花儿的命太短，就像宫墙里做错了事的小丫鬟，不过落了以后，很快也就有新的一茬儿补缺。

　　无伤大雅。

　　说来也奇怪，不喜欢花的陈萍萍，遇上了一个花名不识的叶轻眉以后，反倒开始转变了观念。全因为那天叶轻眉给他改了名以后，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面镜子怼到他眼前，冲他一脸贼笑：萍萍真好看，芙蓉如面柳如眉。

　　陈萍萍很惊讶，叶轻眉平时大大咧咧，嘴里从不拽文绉绉的话。他不好意思地推开镜子，低声说了句“胡闹”，压根不知道那句诗的前后文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花冠不整下堂来”等等的诨话。可幸范闲后来祈年殿上狂背唐诗宋词的时候，没有把长恨歌给抖落出来，要不然堂堂监察院长的老脸可再也挂不住。

　　芙蓉……小叶子说的是木芙蓉？水芙蓉？感觉自己发呆发得开始有些跑偏，对着叶轻眉留下的野花浇水的陈萍萍轻轻咳嗽了一声。

　　成何体统。

　　范闲给陈萍萍讲，写红楼的那位曹先生，在某一个章节写了一首诗，讲的是一个姑娘把落了的花瓣收起来葬了。里面有一句话让他记得很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沼陷渠沟。

　　陈萍萍怀疑这又是范闲借着这位曹先生的名义，自己写出来的诗，全诗有些过分闺怨的气质，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只有这一句像是范闲的心气，单独拎出来看也是极好的。

　　不过陈萍萍也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将这句诗玩味了几番，压根就没想着往自己身上套。没那么矫情。但他也感觉很新奇，什么人会把这一吹就散的东西想得如此有根骨、有傲气呢？庆国文坛水平还是差了点儿，虽然文人相轻的那一套陋习是一点没差，但大抵也更务实一些，这样强行赞美一些琐碎的花啊草啊的说法，除了用来拍马屁，也实属罕见。况且也没什么洁可守，跟个多在乎自己贞操的小姑娘似的。

　　他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这句诗，摇摇头。

　　多此一举。

　　从“告老”到回京见庆帝的路上，陈萍萍很有闲心。路上其实没什么要紧事要他操心了，于是他也就好整以暇地赏着沿路的景。秋天也是一茬花开的好时节，虽然没有小女孩儿需要逗着玩，陈萍萍却破天荒的喜欢随手捻一枝小菊花插在发髻上，看得“陪”他回京的史飞眼睛都直了。

　　进京城前那天晚上，陈萍萍叫老仆人取来镜子，点上灯，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自从做了鉴察院长、有人伺候，他就不再管自己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要脸上没灰，符合规制，就万事大吉。

　　多年来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陈萍萍歪了歪头，表情有点儿僵，仿佛每一条肌肉都不知道该怎么使劲似的。余光扫过，他看到了发髻上的小黄花，那是傍晚时在路边草丛里采的，因为缺乏水分，现在已经有点蔫蔫的、皱皱的。

　　他两个手指将它拈了下来。看看手里的小可怜，又抬头和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陈萍萍突然想起范闲初见自己时一脸警惕，看自己端详他，没好气的扔了一句，“我脸上有花儿？”

　　陈萍萍笑了。是啊，可不吗，灿烂的小男孩和曾经灿烂的小女孩身披光芒，融合在了一处。他的花瓣由陈萍萍托着，举着，慢慢地茁壮起来。他和那些花儿都不一样，他绚烂地向阳生长，可到底他是有根的。

　　这抹笑柔和了陈萍萍的轮廓，烛火的光在他脸畔抚爱着，让他歪着头在镜子里的那个样子显得格外的天真。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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