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猎

　　“我们还是分手吧。”

　　那一条短信让李智青执笔的右手顿时一抖，画纸上被划拉出一道刺目的殷红。

　　这段长达五年的恋情，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曾经的学院“妙手”沦为了一个穷酸画手，就如同曾经珍爱的别致首饰失去了光泽一般。

　　所以她要把他丢掉了，多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但他还是无法做到坦然接受。

　　你不是说最喜欢爱画画的我了吗？你不是说我可以放心追逐自己的梦想吗？你不是说你一定会等我的吗！

　　李智青抱着脑袋跌坐在脏兮兮的小布沙发上，在心里咆哮着，也只能、只敢在心里咆哮。

　　为了节省电费，屋内只开着一盏台灯，晦暗的夜色笼罩着杂乱堆放的木柜和书籍。

　　这时，一抹鲜艳的金红色闯进了他灰暗的视野中，那是一尾只有拇指大的小金鱼，是半个月前颜汝在路边的小摊子上捞回来的。

　　但显然她只是觉得捞鱼的过程很好玩而已，至于被捞上来的金鱼她毫不犹豫地塞给了李智青。

　　“我才不要养，死了怎么办？好脏的。”她理所当然地说。

　　刚好前任租客在房子里留下了一个小鱼缸，李智青也就随手放了点水将那七条金鱼养在那儿了，也没怎么喂过。其中的六条在头一个星期就已经死光了，而最后那一条居然活过了半个多月。

　　他忽地对这条孤零零的鱼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走到鱼缸前缓缓蹲下，小金鱼也安静地摆着小尾鳍，停留在鱼缸边上，台灯的白光为它那双圆滚滚的鱼眼镀上了一层斑驳的银光，美丽而又柔和。

　　相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壁，李智青仿佛能从小金鱼的眼中看到一种让人着迷的光彩，目光流转间带着他所渴望的包容，温柔静默地回应着他所有的关注。

　　自从与父母决裂离开家乡学画，自从与颜汝之间的关系日渐生疏，他就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他神色有些迷离地，难以自抑地将手伸向眼前的玻璃缸，却在碰到玻璃边缘时突然感到指尖一痛，一滴血坠入了缸中，在水里化为一朵殷红的云彩。

　　小金鱼欢快地摆动鱼鳍，张合着的小嘴追逐着那抹艳丽的血色，仿佛舞蹈。

　　李智青凝视着它跃动的身影，鬼使神差地将受伤的手指停留水面的上方，一滴一滴，血液坠入水中，化开之前又在鱼鳍舞动之间被吸入鱼嘴之中。

　　他慢慢地，勾起了一个沉醉的微笑。

　　李智青再次见到颜汝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了。

　　在这一个多月间，金鱼已经长到了七寸多长，身上的颜色也浓郁了不少。李智青将所剩无几的钱花掉了大半，为它换了一个一米半长的大鱼缸，还在缸底铺了点儿沙石。

　　李智青依然握着画笔，尽管十指和手背上都裹满了绷带和胶布，尽管他已经因为营养不良和失血过多而双手不稳。

　　鱼儿游动的姿态被活灵活现地印在画纸之上，它圆润的肚子上金红色的鳞片排列出优美的弧度，火红的鱼鳍舒展开来，在水中那般灿烂地飘舞翻飞。

　　灿烂得如同他曾以为自己能豪情万丈付诸笔端的壮丽山河。

　　——那在层层叠叠的废稿和催款单中沉没的，壮丽山河。

　　颜汝就是在他沉迷作画时走进屋里的。

　　而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颜汝不高兴了，她一直都是个很傲气的女孩——她既漂亮又有才干，也的确拥有傲气的资本。所以她无法忍受李智青的一事无成，更加无法忍受这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以这种漠视的态度对待自己。

　　“喂！你就不会打个招呼吗？”她说着，转过玄关的转角，看见了摆放在屋子中央的那个大鱼缸，还有缸中的金鱼。

　　“你小子有钱啦？居然买得起这东西？”语气里满是讽刺地说着，“你该不会忘记了还欠着我的那两万块吧？”

　　李智青依然置若罔闻地专注于手下的画，颜汝不满地啧了一声。

　　她转身走向屋子中央，低下头在缸边俯视着那条鱼，而鱼胀鼓鼓的双眼也在水底下凝视着她，那毫无温度的视线，那血溅般的鱼鳞，无不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不自觉地挪开了视线，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拍了一下鱼缸玻璃壁，发出了轻轻的嘭的一声，而画架前李智青那张木然的脸上，眉毛也随之一颤。

　　“喂，听我说话了吗？你是哪儿买来的这难看的鱼啊……算了，你还是先给我说清楚，钱什么时候还？”她说。

　　“它很漂亮。”李智青停下画笔说，不过可能因为已经太久没有说话的关系，他的声音沙哑又含糊不清，颜汝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啪地一下把笔拍在桌子上，站起来重复道：“它很漂亮。”

　　“什么？”颜汝心头火起：“你还跟我耍脾气？别转移话题，你这借女人钱的没出息的东西！这种鱼也能叫漂亮？怪不得你的画卖不……”

　　颜汝说着，不经意地侧头向鱼缸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见那条鱼就悬停在她仍按在玻璃上的手掌边，那双圆鼓鼓的鱼眼透过她的指缝，向她投去冰冷的凝视。

　　她冷不丁地被这一幕吓到了，她猛地想要抽回按在玻璃上的手，手指却在擦过鱼缸边缘的时候一阵刺痛。

　　她惊呼了一声，然而，玻璃完好无缺，断口被玻璃刀切割得整齐而温和，根本就没有能够割开她皮肤的东西。

　　唯有那滴残留在缸边的鲜血沿着玻璃壁，淌过一道殷红的痕迹，缓缓地滑入水中。

　　“你喜欢吗？”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幽幽响起，吓得颜汝浑身一抖，但回过神来意识到说话的是李智青之后，便怒斥：“我去，你有病啊！”

　　然而李智青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他的目光径直越过颜汝的肩膀，沉静地注视着缸中的鱼儿。

　　那鱼儿慵懒而又优雅地摆动着长裙般的鱼鳍，对着鲜血落入水面的方向，张大了鱼嘴。

　　颜汝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了双腿。

　　扑通！四溅的水花中，女人整个摔进了鱼缸里，水底的沙石被搅起，缸中一片土黄色的浑浊，透过玻璃只能看见女人拼命拍打玻璃的手。

　　终于，拍打的力道渐渐弱了，那只苍白的手也被浑浊的水吞没，李智青担忧而焦急地趴在缸边，双眼死死盯着水面。

　　一双白皙的手从水中缓缓伸出，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浑浊的水面上，浮出了一张同样白皙的脸，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轻柔地飘舞。

　　那张脸有着和颜汝同样细腻的肌肤，同样高挺的鼻梁，但柔和的眼角却少去了颜汝的刻薄，嘴唇也更为精致小巧。

　　而且，她的嘴角有着属于他的温柔微笑，她的眼神里透着温顺而包容的色彩。

　　她的身躯，仿佛散发着一阵美好的柔光。

　　李智青的表情迅速从呆愣变为狂喜，他颤抖着抓住她细腻的双手，他紧张地喘息着将上半身倾向水面。

　　她也微笑着，将那张美好的，他所渴望着的脸向前凑去。

　　她的嘴唇是冰冷的，却柔软而香甜，如同沾着露水的花瓣。

　　三周后。

　　“目前，本市已有四名女性在夜路上失踪，警方至今仍未抓捕到犯罪嫌疑人，请市民……”

　　李智青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屏幕，一摁遥控器关掉了那台小电视，继续机械式地将手中的压缩饼干往嘴里塞，细碎的饼干屑从嘴角和缠满绷带的指缝之间，掉落到沾满污垢的衬衣上。

　　他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已经憔悴消瘦到几乎如同一具骷髅了。

　　啪，啪。

　　他循着声音迟缓地抬头，看见了鱼缸中那条美丽的鲜红鱼尾正在轻轻地拍打着玻璃缸壁。

　　他勾起了一个虚弱的微笑，那眼神是极尽温柔的，但因为脸颊已经瘦到几乎剩下一层皮的关系，反而让人觉得无比骇人。

　　“饿了吗？”他轻声问道，嗓音沙哑得如同一台即将报废的收音机。

　　啪，鱼缸里又响起了一记拍击声。

　　李智青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还很光亮，连黄昏都还没有到，并不是出门“捕猎”的好时机。

　　那么要怎么办呢？他用迟缓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爬起来，在有些发臭的垃圾桶中，翻找出了一份皱成一团的外卖单子。

　　他哆嗦着手，拨通了那串号码。

　　——————

　　黄梅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为了给弟弟筹学费，她十四岁就被父母命令辍学，独自一人进城打工。

　　她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特长，但仰赖着早熟而姣好的模样，她进了一家小酒吧做服务生。

　　虽然这份工作工资不高，还会经常被一些不老实的客人吃豆腐，但她依然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或者说，她曾经一度用种种理由努力地自我安慰，自己是幸运的。

　　至少她不需要在闷热的厂房里一站一整天，至少她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至少——她在那里遇见了他。

　　那个“他”名叫江卫文，是那家小酒吧的调酒师，长得也没多英俊，但一对憨憨的粗眉毛却让他看起来可爱又可靠，而且黄梅也喜欢他温柔的说话语气。

　　她的确是爱他的，那是属于一个少女的，纯粹且脆弱的爱。

　　两人很快便确立了关系，甚至离开了员工宿舍，合租了一套小房子。

　　然而同居的第二周，他就突然失去了踪影，小酒吧的老板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黄梅，要她为店里丢失的钱做个交代。

　　黄梅没法交代，因为和江卫文一起消失的，还有她自己五千多块的积蓄和过世外祖母留下的玉佩。

　　她被赶出了那家小酒吧，在这个拥挤的大城市中，直到一个多月之后，她才辗转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一家饺子馆的服务生兼外卖员。

　　她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没有谁会听她抱怨，无论是繁忙工作中私人交流几乎仅止于“早”和“再见”的同事、眼神中带着轻蔑的出租屋主，还是只会催促自己给家里打款的父母。

　　“外卖！”一个同事将装好袋的两个饭盒塞给她，黄梅接过，机械式地瞅了一眼写在饭盒盖子上的地址，走出后门跨上了停在那里的电动摩托。

　　——————

　　敲门声响起，李智青从椅子上爬起来，将书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揣进裤兜里，说：“进来吧。”

　　并没有上锁的门被推开，“您的两份排骨饭，请付二十八块，谢谢惠顾。”门外的黄梅勾起一个程式化的浅笑，说道。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帮我放到桌子上吧。”

　　这个有些奇怪的要求让黄梅立即心生警惕，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骨瘦如柴，眼窝发黑的男人，他的手指上还凌乱地缠着脏兮兮的绷带——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疑。

　　但这是工作啊，她没想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拒绝这个奇怪的要求，只得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她迈步往屋里走去，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大鱼缸，以及缸中那条长度超过了半米的的大鱼。

　　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那大鱼的身躯已经稍微有些臃肿了，但在红纱衣一般的鱼鳍的包裹衬托之下却显得别有风情。

　　它层层叠叠的鳞片晶莹剔透，其上红点斑驳，如同细碎的红宝石，它圆滚滚的双眼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银光，仿佛一个深情的注视。

　　失神间，男人瘦削的手臂猛然箍住了黄梅的脖子，啪地一声，她手中的盒饭摔落在地，褐色的酱汁溅到了两人的裤腿上，也溅上了鱼缸的玻璃壁。

　　她惊恐地抬起视线，只见一道冰冷的刀光正从头顶刺下。她尖叫着，本能般地伸手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刀刃割破了她的虎口，但那灼热的疼痛反而激起了她的狠劲。

　　凭什么她就要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

　　因为自己生为女儿而将自己丢入这座陌生城市的父母也好，骗走了她的心她的人她的钱她的一切然后一走了之的江卫文也好，眼前这个莫名其妙想要对自己下手的陌生男人也好……

　　她恨他们。

　　黄梅从小干惯了粗活，力气并不小，本就虚弱的李智青一时占不到上风。

　　纠缠之中，两人重重地撞在鱼缸的玻璃壁上，水面上溅起了一朵小水花，缸中那双圆滚滚的鱼眼轻微地颤动着，漠然凝视着水缸之外发生的一切。

　　突然，李智青只觉得自己按在鱼缸边缘的手掌上一阵刺痛，在他走神的瞬间黄梅终于抓住了机会，她猛力将李智青的上半身往缸中一推，同时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脚跟上。

　　扑通！失去了平衡的李智青一头栽入水中，水底的沙石被搅起，缸中一片土黄色的浑浊。透过玻璃，李智青包裹着绷带的手正拼命地拍打着挠抓着，那嘭嘭的声音逐渐变弱，消失。

　　黄梅趴在玻璃缸边，一开始“我杀人了”的不知所措很快便变成了“他终于死了”的兴奋。

　　但男人只不过是掉进了区区一个鱼缸之中而已，她又为什么会确信“他终于死了”呢？也许是因为她看见了那鲜艳的鱼鳍吧，它在浑浊的水中翻腾舞蹈，是那般华美，那般热烈。

　　热烈得如同童年时，曾在美梦中闪耀的，大城市的绚丽霓虹。

　　——那在钢筋水泥中张牙舞爪的绚丽霓虹。

　　她捂着嘴低低地笑着，眼中的泪水，还有虎口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入渐趋平静的水中。

　　那张狂的艳色，是一朵虚幻而绝美的火焰。

　　它在冰冷的死水中，在贫瘠的沙石中，无依无凭地熊熊燃烧。

　　一双宽阔而长着些许粗糙的茧子的手从水面伸出，温柔地捧起了她哭泣的脸庞，随后一张硬朗的面孔也从浑浊的水面浮起。

　　那张脸有着和江卫文同样有着一对憨憨的粗眉毛，但他的鼻梁更为□□，嘴角透着一股迷人的坚毅。

　　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又宠溺。

　　女孩的眼神是迷离的狂喜，她紧紧地抓住了那双手，将身体用力地往水面倾去。

　　在那梦幻的水面上，她所渴望的幻影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致命的欢愉占领了她的喉咙、她的肺腑、她的灵魂。

　　终至，吞噬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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