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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更冷
那株水仙不知何时枯了,毫无预兆。
她想凑近去看一看,却在忐忑之中茫然的寻不到靠近的姿势,所幸她在犹豫挣扎过后找到了。她屈膝,跪在一地的尘埃里。
看清那株枯萎的水仙后,她的眼里尽是惊疑。许久之后,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的靠近,再不复往昔生气的植物,刹那间化作纷纷扬扬的细碎粉末。
这回她确信了,是彻底的死了。
心里猛的一惊,真的是死了!
那屋子是八面堆砌的冰冷瓦烁,将她禁锢在容不得转身的狭小空间,说不明是沉重或是混沌的空气,让她无时无刻感到若有若无的窒息。四面八方沉重感侵入她的身体,将她的所有一切压缩、压缩。直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化为一粒尘埃了,慢慢的再无知觉。
她终日觉得无所事事,惫怠而麻木,精神在虚空深处游离。
没有回忆,更无从溯源,仿佛只剩一具凭空而成的空壳,在无尽无边的困囚里,她竟意外的顿悟了心态的淡然而安,从此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她甚至将这样的浑噩认作无端罪恶的偿赎,所以在冗长的时间苍狗面前,如此可悲的,从未想过逃离。
可那水仙声音清脆的破碎,划伤了她蒙尘的眼睛。她突然有些错愕,总觉得那水仙死时的姿态,便是她即期弥散,孤赴鸿蒙的样子。
在无边无际的空旷死寂的桎梏下,战战兢兢的发芽开花,惨淡落寞的死去,悄无声息,没有痕迹。
本该是这样,又不该是这样。
她想起了那一块四方形状突兀的刻攘在墙上的玻璃。每隔上一点时间,那里会刺进一束金色的光,将这勉强有安逸可言的狭窄庇护所,将这黑暗冰冷的囚笼,狠狠撕破。
耀眼的颜色,与这世上苟且过活的她竟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惶恐不安地躲到墙角,避之不及,狼狈不堪。在墙角,她瑟缩成团,浑身战栗,拼命抓住一缕一丝用意志苦苦哀求来的安全感。令人绝望的负罪感如巨浪吞没了她。
墙角是冰冷的。
她又想起有一天,在金色光收敛消散的那一刻,她胆战心惊地向玻璃外张望了一眼。
灰色的天连着灰色的地,灰色的地上横着一线死气沉沉的灰色的河,像东流,或是向西流,或是静止的,她无从分辨。她只因自己这一恐怖的举动而惊慌失措、汗如雨下。
一切的冥冥和不得而知,都是罪恶的凶手。
她恐慌的逃回黑暗的角落,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没有氧气的空气,心脏被一点一点撕裂,支离。
她好像拖着轻不可寻的身子,朝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飘渺凄切的声音,刺穿了她惴惴不安的灵魂。
那声音说,有的河奔跑一生,跌跌撞撞向着前方,向着海的方向。
她在缠夹不清的漩涡里,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现在,水仙的死亡,让她那恍惚几日,似乎要被扼杀了的离奇念头,再次在脑海里清晰重现。
蓦地,她真的想逃了。
只那满眼不分昼夜的黑色瓦硕,那四周充斥着灰尘尸堆的冰冷空气,让她犹觉得可疑和诧异。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指,像是森然的骨,早不复人间血肉。她才惊异,似乎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又怎么逃,逃什么?
她觉得置身墓里,深深惧怖,彻骨寒凉。
她把自己早早的搁置在被子和床板之间的刑架上,把灵魂捂到窒息,就会陷入昏睡中去,以此逃避不敢直面的魑魅东西。
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现实与沉寂分界的间隙,旋转旋转,容不下她瘦小的身躯。她挣扎,放弃,挣扎,最后还是放弃。
所以,每一寸世界都已经不再需要她。最后,她放弃了放弃。正想方设法准备做最后的了断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了一只手,带着巨大而温柔的力量伸向她。
那一瞬,一切停驻。
她听到一个似曾相识又确乎陌生的声音说,别怕,有我。
睡梦惊醒,眼泪打湿了枕畔。
在虚妄和不测里,她惊觉自己似乎曾遗落了什么。
她支着小小的身子,踉踉跄跄奔向了门的方向。每走一步,心藏如同被尖刀割了一下,白刃红血,分外分明。她清楚的听见自己的血迸出的声音,但她咬紧嘴唇,竟然忍住了不能忍受的痛苦。
她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命运给了她一次追溯这一切起点的机会,她不敢错过。
更不能错过。
她蓬头垢面的冲下楼梯,遇见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那人似乎是避开了,说了一句,疯子。
她想她确实已经疯了。
她赤着足,向着某一个方向拼命的跑,一路染血的足迹,蜿蜒曲折,留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
别怕,有我。
那个声音,又一次袭向她。温柔如水,平地惊雷。
她猛地顿住脚,瞪大苍然的眼睛,四下焦急的张望。
天地间陌生无垠的死寂,何曾顾及她随便一处的凄惘心地。
她摇着头,找不到,找不到。
她看到身边无数形形色色的两足动物匆匆而过,她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活着,所以没有人帮她分毫。她只能继续苟延残喘,一如既往,哪怕曾希冀渴望,试图背叛绝望。
别怕,有我。
她再次睁大了眼睛,疯狂的向着某个方向跑过去。
天依然是灰蒙的,淡淡血迹的脚印里,散落几滴寡淡冰冷的雨珠。
或者不是雨珠,而是她的泪。
她就那样如同一片破败的叶,挣扎着奔向归根的方向。
直到她满身伤痕,满身泥泞,直到她疯了、魔了似的跑到那灰色的山顶。
那山顶的确是灰色的。在崖边,默默矗立着一颗干枯的老树,上面系着的红如血的丝结,在进入她视线的那一瞬,铺天巨浪,天地崩析,霎那间,将她的灵魂吞没殆尽。
漫天都是灰暗的云,不涌,不流。崖上,凄凄老树,不悲不喜,了无生气。
树下,是撕心裂肺大哭着的她。
她终于明白,她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了,重得她难以用生命承受的起。
是往昔峥嵘无岁余,是陌上佳人两相依。
只她,与他。
她忆起他温柔灿烂的模样,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间。
她忆起年少时,他抱起她,转啊转,转动了整个世界的四月天。
她忆起青春将逝时,他日夜工作,痛而不语,悲而不言的倔犟脾气。
她忆起憧憬浪漫时,他说,你看着我,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她忆起零落不安时,他递来剥好的橘子,他说,橘子是你的,还有剥橘子的,也是。
天晴时,他笑着不言语,望着她眼,让她心安。
烟雨时,他拥她入怀,他说,别怕 ,有我。
她以为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因为他那么爱她。
可是上天不爱她。
传说美满如天堂,终究掩藏无情。
它把他夺走了,残忍的夺走了她的整个世界。
阳光一夜之间去了,散了,死了,荒芜的心底,从此冰封千里,她被困在名为人间的地狱。
她如同被束缚在一个厚重的茧里,没有人再为她抽丝剥茧,她就任由身体捂臭,腐烂。
她还是会觉得入骨的疼,但她也未疼到昏阙,她努力用遗忘治愈创伤,信仰这人间会给予她同情和怜悯,告诉她只不过是一场卑微的梦。
那时候,他躺在血泊里,还要努力用生命烛火最后微弱的亮光,为她照亮向前的路。
他说,对不起,原谅我,以后要好好过。
那时候,她的心似乎真真切切的死了。在世间狂风暴雨里,化作无数细碎的灰色粉末,随风纷纷扬扬,伴雨洒洒落落。
她在浑浑噩噩中忘却,忘却故人;哀悼,哀悼自己。
她选择了伪装一种坚强的方式,祈祷侥幸可以继续脆弱的活。
可是命运何曾放过虚弱不堪的她啊。当她终于又将回忆的刀亲手插进自己的心脏时,天依然是昏暗的,又是狂风大作,只与那日的暴风狂雨,生生重叠成了一般模样。
她抬起头,模糊间看见了树枝上坠着的细细红结。
她好像又听见那日他说,我们是要一辈子的,要一辈子的。
她看见了他温柔的笑颜,终于泪流满面。她说,你别骗我。
他只是轻轻的笑,朝她伸出了手。
她用尽一切力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没有触及到他指尖的温度。
风雨之中,长雷滚滚,划破山河,轻而易举地吞没了她最后一声绝望凄厉的嘶吼,也吞没了,被他残忍地抛弃在这世界上,无助徘徊的她。
那红色结,是她做的,有些丑。
在一天万物不尽明媚的日子里,他略微踮起脚,把它系在树上。
他略一回眸,从此不能忘。
她想,两个人最遥远的距离,是不是阴阳相隔,生死契阔。
不过还好,若真是这距离,就不是不可逾越。
只是她的脚上都是血,她有些累乏困倦,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经常会想在某个无关紧要的角落,慵懒肆意的小憩片刻。
天还在下着暴雨,很冷,她忽然有些想念他的怀抱。
她忆起往日故人离开这世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原谅我,以后要好好过。
她流着泪,轻轻的说,对不起,原谅我,如果还有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
到底是舍不得,欺不得,也逃不脱。天堂无情,这人间更冷。
有的河奔跑一生,跌跌撞撞向着前方,向着海的方向。
有的河一生奔跑,终究是入不了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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