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

　　天南地北
　　（一）
　　北京

　　刚到北京的时候，小D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北京站外阳光灿烂，她小心翼翼地拽住爸爸的衣角，偷偷地四下张望——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她个矮，视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封了个严严实实。小D暗自吐吐舌头：北京就是不一样，连人都特别多。
　　“小S，我终于到北京了哦！”小D在心中快乐地大喊。

　　扬州

　　去扬州那个偏僻的艺术学院报到的那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小S一人带着两个大箱子，在一个小公车站一站就是一下午。方圆几里地内人影都看不见一个，路旁的垂柳无精打采地耸拉着脑袋，动也懒得动。小S无聊地看着雨水一滴一滴从深蓝色雨伞的边沿滑落下来，心想：小D这下应该到北京了吧，北京这个时候不知道在不在下雨，小D那个呆瓜老是丢三拉四的，怕是不会记得带伞吧。好在小D是由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大而笨的老式公共汽车终于慢吞吞地爬进了公车站，在上车前，小S轻轻叹了口气：小D那个笨蛋，干嘛非要去北京呢？她这一去，我们之间就隔着个天南地北了。
　　（二）

　　葫芦

　　小D从没见过那么多葫芦。事实上，她只在奶奶家灶上瞥见几个土黄色的瓢。她来北京前见过唯一完整版的葫芦就是电视剧《东游记》中铁拐李那个酒葫芦（《葫芦娃》中的那些不算）。而现在，这些青绿青绿的葫芦就挂在篮球场外围的铁丝网上，小小的，一荡一荡的。小D甚至能听到它们在秋风中嘻嘻哈哈的笑声。
　　“好多葫芦啊！”小D望着葫芦出神。篮球场里一个男孩以为小D正透过铁丝网欣赏他打篮球的英姿，不禁精神大振。“啊呀！”一声，他准备来个空中大灌篮，不幸脚底一滑，重重地坐到地上。
　　“喜欢就摘一个吧。”小D的室友，一位大大咧咧的北方女孩怂恿道。
　　“不要紧吗？”小D紧张地左顾右盼。
　　“别像作贼似的，想摘就摘，没人管的。”
　　小D鼓足勇气一点一点向铁丝网靠近。坐在地上的男生紧张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小D刚刚触到一个垂得最低的小葫芦，一位大爷平空冒了出来：“姑娘……”
　　小D撒腿就跑，男生与大爷同时一愣。男生摸着脑袋寻思：“难道是我太有型了，让她自惭形秽得不敢靠近？”
　　大爷则纳闷地自言自语：“奇怪，我只是想提醒她钱包掉了呀。”
　　只有室友笑得不可开交。

　　风在小D耳边呼呼作响，路旁的行人一闪而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小D一人在没命地狂奔。
　　“小S！”小D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去。
　　没有人回答，校园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时从小D身旁飘过。
　　小D这才恍然大悟：小S不在这儿，远在南方古城。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现实，可她怎么可以不在这儿呢？每次每次，她俩都是一起行动的。那次她俩去公园偷采桂花，被发现后也是这样没命地狂奔。等小D累得跑不动时，一回头发现小S没影了，她当即被吓得哭了出来。小S马上出现了，慌里慌张地帮小D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小D蛮不讲理地埋怨：“原来你没被抓住呀？那我哭个什么劲啊？”
　　现在小S不在身边，没人帮着擦眼泪了，所以不能哭，不能哭。
　　室友拿着钱包想上前取笑小D时，发现她拉长了脸好像随时要哭出来。
　　“怎么这样就要哭了，南方女孩就是小家子气。”室友皱着眉想。
　　（三）

　　桂花

　　中秋那夜多云，小S在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拨了好几回都不通，她有些急了，妈妈的子宫瘤不会有事吧？医生不都说是良性的吗？
　　“哎哟！这不是小S吗？怎么站在这儿打电话呀？”室友小A一身小圆点吊带加热裤娉娉袅袅地来了。小S一见她那身行头就觉得冷风一阵一阵的。
　　“小B占着电话线呢。”小S客客气气地答道。
　　“小B呀——”小A拖着腔，不屑地翻白眼，“一天到晚只知道和男朋友煲电话粥！咱们这小学校，这破专业，不用点功将来哪能有出路呀？”
　　“说得是！”小S陪笑道。
　　“别聊得太久，今儿个天凉，小心冻感冒喽！”小A终于娉娉袅袅地去了。一路上引得好几位男生连连侧目。
　　“小S！”
　　“小D！”小S听到小D熟悉的呼喊，吃了一惊。待她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
　　身后是一大株桂花树……
　　“这儿竟有桂花呢！”小S又吃了一惊。新修的宿舍楼下，水泥石灰堆得到处都是，空气中老飘着一股呛人的粉尘。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棵桂花树。
　　小S走近一看，绿油油的叶子里已然藏着半粒花苞，她凑上去闻了闻，真香！
　　同是秋天开的花，菊花的孤高奇丽是公认的，小S与小D却偏爱桂花，它静立于秋风中，浓而不腻的香气自然而然地溶于清冷的月色，人们寻香而来，却只见得一地月影。
　　对了，那时和小D在月夜去公园偷采桂花，小D还被吓哭了，小S想着想着就笑了。小S是最见不得小D哭的，当下就慌了。她把桂花一丢就跑去帮小D擦眼泪，泪越擦越多，小D还不停地埋怨：“原来你没被抓住呀？那我哭个什么劲啊？”
　　小D那家伙很容易哭呢，不知道她的室友受不受得了，不过小D上次打电话来时也说她的室友如何如何好，又是拉着她去社团，又是陪她逛王府井，应该没问题的。
　　想到这儿，小S走向公用电话亭，继续一遍遍拨着家中的电话号码。
　　（四）

　　安定门

　　小D提着一袋原版漫画，从龙裔原创出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一本漫画65块钱，她心疼呀！再说回家后怎么向父母解释呢？
　　头顶响起“嗡嗡”的鸽笛，小D抬起头，正瞧见一群白鸽低低地飞过，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白得那么耀眼，让小D不敢多看。然而，小D躁乱的心却瞬间平静了。很久以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
　　安定门真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呢。当初小D为了买原版漫画，忐忑不安地踏出安定门地铁，夕阳西下，一个老人带着孙儿在过街天桥上放风筝。过了天桥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一只巨大的青铜鼎矗立于斯，默默地注视着满眼的繁华。一辆辆电车慢悠悠地驶进驶出。那是小D第二次看见电车，第一次是在上海，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只记得那电车走走停停，车上卖票的阿姨嗓子特别尖。由于好奇，小D跟着电车走进一条不大的街。头顶突然响起一种悠远的“嗡嗡”声，小D抬起头，看见一群鸽子正从深蓝色的天空掠过。她的心顿时平静如水。
　　当时她就肯定，安定门就是小S厂说的“神奇”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是很神奇的。”十一、二岁的小S和小D在一片小树林里过家家（烧“鬼饭”），“比如我每次来这个小树林时都会特别开心。”
　　“我也很开心，可这没什么特别的呀。”小D当时是个喜欢质疑一切的“哲学家”。
　　“也许对你而言，那个神奇的地方还没出现。”
　　“如果有，那一定在北京！”课本里常说“北京，我们伟大的首都！”多令人向往啊。
　　“北京？北京太远了吧？”
　　“那才棒呢！”
　　“属于我自己的神奇地方，我已经找到了呢，小S。”小D仰望着蓝天，浅浅地笑。
　　“Excuse me.”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向小D走来——安定门的国子监街古老而安静，被千年古柏环绕的孔庙就坐落在这条街上，常有外国人慕名去游玩。
　　小D拔腿就跑，虽然她是英语系的，口语却烂得可以，她可不想在外国人面前丢丑以损国体，尤其这个外国人还是个大帅哥。
　　（五）

　　瘦西湖

　　小S不经意地抬头，正撞上一群白鸽由空中掠过。过了许久，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微笑。
　　不知不觉冬天就过去了，妈妈的病好后就下岗了，小D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少了，最近“非典”似乎有越闹越大的趋势，小S都不在乎，实在没时间去在乎，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广告设计的课因为打工又拉下了一大截，自己特意选修了会计，似乎不怎么跟得上，抽空还得完成素描课的速写作业。
　　今天她被几个结拜姐妹拉到瘦西湖，就顺便把速写本带上了。
　　瘦西湖的暮春还是相当张扬，到处是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姐妹们本来想在一个紫藤花廊歇脚，小S不同意。她更喜欢瘦西湖边的一个小亭，亭里只有几张石凳，平日里没人去。亭子一边是一株死命往水里探的垂柳，另一边是一棵枯了半边的杨树，都是挺低调的树木。小S坐在最靠近湖面的石凳上，一边懒懒地望着湖中来回穿梭的小木船和大龙舟，一边信手在速写本上涂两笔。
　　“咱们待会去划船吧？”小A提议道。
　　姐妹们纷纷赞同，并商量着划完船去七亭桥头喂鸽子，“七亭桥上的鸽子又肥又大。”小B两眼放光，那样子倒像是准备去吃烤乳鸽的馋虫。
　　“Excuse me.”众人身后传来硬邦邦的英语，姐妹们面面相觑。
　　小S笑容可掬地转生，用夹生的英语大方地与老外交流一番。
　　“Really a good girl.”老外满意地离去了。
　　“他在夸你呢！”愣了好久，小A才兴奋地说。
　　“是吗？”小S淡淡地笑过，又在速写本上画了几画。小D那张怯生生的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抬起头加入了姐妹们关于那个老外帅哥的热烈讨论。
　　（六）

　　初雪

　　“哇！下雪了呢！”
　　“你们那儿不下雪吗？”
　　“嗯，下也只是薄薄的一层，你们那儿呢？”
　　“比这儿大多了。”
　　这是下雪天校园里最常听到的对话。
　　虽然这仅是小D在北京的第二个冬天，她对北京的雪却已然习以为常了。所以她漠然地看着校园中一张张被冻得红彤彤的兴奋的脸，听着远处雪地里一声盖过一声的狂吼无动于衷。
　　今天是小D的生日，虽然除了她自己以为的所以人似乎都忘了，但生日还是生日。小D裹进大衣奔到寝室，发现寝室里空无一人。“Happy Birthday!”小D在寝室里快乐地大喊，空荡荡的寝室没有回音，小S昨天打电话来时，也决口不提小D的生日，两人嗯嗯啊啊寒暄了几句，久没话说了。要挂电话前，小S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交了个男朋友。”
　　“是吗？太好了！”小D兴奋得有点过头了。
　　“是啊。”小S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两人于是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起来。
　　“要熄灯了。”小S最后说。
　　“那我挂了。”
　　“再见！”
　　“再见！”
　　“喀嚓！”一声，两人同时挂断了电话。
　　“喀嚓！”一声，小D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昨天刚通过电话，今天再打总有些不妥，再说也没什么话要跟小S说，即使是生日这天。
　　以前妈妈总会在我生日这天为我下碗面，对了，去外面吃碗面吧。这样想着，小S又兴冲冲地出了寝室，门寂寞地关上了。
　　路上的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凌乱不堪的脚印在雪地里无限延伸，身前身后都是无尽的落寞。
　　“阿欠！”小D打了个喷嚏，她蓦地想起，这场雪是今年的初雪呢。
　　去年的初雪是什么时候？小D看着最近呼出的白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却总也想不起来。
　　今年的这场初雪，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时间抹去吧。抹得只剩一团白雾，想去触碰时，它边倏地消散了。
　　有什么会永久地留下来呢？
　　“小D，小D，快起来啊。”那年冬天，一只冰冷冰冷的小手伸进了小D暖暖的被窝。
　　“小S啊——”小D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我给你堆了个雪人呢！”小S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D一下从床上蹦起来，衣冠不整地跳下床去。
　　小S的雪人不大，也不漂亮，胖墩墩的两个雪球，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手抠出来的。
　　“雪人嘿，太棒了！”小D手舞足蹈，小S一边冲着冻成胡萝卜的手哈气，一边快乐地笑。
　　那时那个雪人也早化了吧，小D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说小S的父母去外地打工了呢。”小D自言自语地走过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公用电话亭，　　她回头望了望，又走开了。
　　雪，越下越大了。
　　(七)

　　梅雨

　　江南的梅雨总是很烦人的。雨一天到晚下个不停，湿漉漉的空气中总泛着股霉气，各种菌子和霉斑就在厨房与衣柜的角落泛滥开来。
　　话说回来，“下雨天，留客天！”小S打工的这家餐厅因为雨的关系热闹非常，许多学生聚在小电视下聚精会神地看足球赛，有人在唱生日歌，几个醉汉在屋中央划拳划得不亦乐乎。
　　小S在厨房静静地洗盘子，盘算着赶不赶得上下午的电脑美术课。外面还在下雨，看着就让人心烦。
　　“可我很喜欢梅雨呀。”曾几何时，小D乐呵呵地说。
　　“怪胎。”小S那时很爱损人，并且只爱损小D一人。
　　“可是下雨天里花草都长的特别好呢。”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会在雨季留意那些无关紧要的花草呢。
　　只有小D那个怪胎，虽然动不动就哭哭笑笑呆呆傻傻的，却时常注意到别人不会在意的事。小S从来只会暗自生闷气，因为她害怕冲别人发火会得罪人，可只要她一不高兴，小D马上会看出来。
　　然后，她会悄悄从背后蒙住小S的眼，怪声怪气地问：“猜猜我是谁？”
　　“猜猜我是谁？”一双带着鱼腥味的手覆在小S的眼上，一个怪异的男音突兀地响起。
　　“别闹了，快来帮忙刷盘子。”小S总是很现实的，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男友。
　　她已经很久不去想远方的小D了。
　　天南地北是多长的距离，是否长得过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或者友谊本身就是一种距离，随着地点的迁移，跟着岁月慢慢老去。也许在光怪陆离的水泥森林里变质，由生活的表面一点点剥落，终于掉进琐碎的记忆中不见了踪影。
　　天南地北到底是多长的距离，是否仅是生命线上小小的一段（插曲）？小S不知道，小D不知道，或者没有人知道。不必遗憾，不必伤感，我们淡然地笑笑，祝所有人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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