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一）

　　“良辰美景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老人沙哑的唱腔在暮后的余晖中响起，微风无声穿过回廊，携着丝丝薄凉意，将唱声掩埋在空寂无声的庭院中……

　　（二）

　　慕流云是个戏子。

　　算命先生说，他天生性子太硬，怕日后要因此受苦，而流云轻软，动若浮萍，故而以“流云”为名，以克其“硬”。

　　慕流云刚记事起便被当时最有盛名的旦角南昭收作弟子。二十岁出头，便因一折《游园惊梦》而名动长沙城，取代南昭成为“长沙第一旦”。此因那时南昭已不在梨园唱戏，而是被日本人请走了。

　　南昭说：“阿云，我们这样的伶人，即使名头再盛，可终究身份低贱，命如薄尘，听戏的人那么多，又有谁真正懂我们，懂那词里的故事呢？我一辈子求的，不过是一个知己。给那些日本人做事的人中，有一个，就是我的知己。”

　　那时慕流云并不甚明白南昭的坚持，只是每每回想起来，平日里那双灵动至极的眼，在那一刻却是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喜极浓，悲却更甚，混在那样一双演尽天下冷暖的眼里，让人茫然不知所意。

　　一年后南昭死了，割腕自杀，慕流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将他薄葬在郁郁蓁蓁的寂静山林里。祭拜的时候，只有他和南昭的那个“知己”在，那人在顷刻间放声大哭，慕流云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涛翻涌，却久久无言。

　　（三）

　　民国十一年，慕流云结识了一个人。

　　那时他正好唱着那折《游园惊梦》，台下依旧座无虚席，那人一身墨绿军衣，就坐在台下第一桌，就着曲子，不觉间喝完了一壶老龙井。

　　广袖飞扬，绿衣翩然，梨园唱声不歇，一连三月，每每慕流云登台，台下必有那人，仍是那第一桌，一壶龙井，一身惹眼的绿色军衣。

　　那人叫陆吾，起了个有“大逆不道”意味的怪名，在长沙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个扛着枪就能带兵打仗的厉害角色，大清朝时祖上在朝为官，他因故自小读了不少古书，知晓许多奇闻异事，因此也能窥得一点戏中人的百味冷暖，和慕云流渐渐无语不谈。

　　慕云流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己。

　　民国十二年，国共合作北伐，陆吾要领兵北上，临了赠给慕云流一块精造手表，说是战友缴获，最有纪念意义。慕云流珍而重之，将其随身带着，光阴一转一换，这一带，就是四十二年。

　　（四）

　　民国五十四年，一九六六。

　　大门“嘭”地一声巨响，造反派粗鲁地闯进院子，大肆在各处搜查起来，慕云流紧紧地将手表握在手里，小徒弟颤巍巍地站在他的身后。

　　慕云流已带出了好几个弟子，亏得他们都是有骨气的，被抓后并没有将他供出，这最小的徒弟还是八年前收的，却只怕也无机会出师了。

　　□□们终归还是发现了那块几十年前的老手表，喊着：“这是走资本主义的罪证！”逼他上缴国家，慕云流心中一凛，猛地把手表扔进了口中，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们见此，一下子将他踹倒在地，沉重的拳头和脚掌向他涌来，将他狠狠压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仿佛碎了，他的嘴被手表割得鲜血淋漓，却也只能任肉沫和着血水往肚里咽……

　　（五）

　　慕流云的病大约是好不了了，早年的喉疾、近年遭毒打病愈后留下的病根、眼花、骨痛、伤寒一并找上了他衰老的身躯，他瘫软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望着空空的庭院，依稀记得十年前小徒儿刚来时问他：“师父师父，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坚定自己信念般地道：“我在等我的知己回来。”

　　他前半生，在等一个知己；后半生，亦在等一个知己。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渐起的夜幕中响起，一曲《游园惊梦》绝响未完，他已慢慢阖上眼眸，在守望中结束了一生。

　　最后一刻脑中响起的是南昭的那句话：“我一辈子求的，不过是一个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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