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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劫不复
宁静的深夜,叶城郡衙门的府邸后院,有一间无用的柴房,悄悄地燃起了烛火。
手持灯盏的,是一位年逾四十的老妇,她的掌心积满粗茧,抚在苏文钰手上,些微的糙劣。
“姑娘,姑娘?”她小心翼翼地唤着沉睡的人儿。
苏文钰没有动静,头发七凌八乱的,披散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她的手脚被麻绳捆着,浑身的衣衫也破败不堪,两颊的红肿更是淤成青紫,乍一看去,着实添了许凄凉。
算算时日,她已被关在这里有些天数了。
老妇人再次出声,“姑娘,姑娘?快醒醒,我是来救你的。”
她推了推苏文钰的大腿,苏文钰从疼痛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勉强松了口气。
“柳妈妈……”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嘴角的裂痕结着痂,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生生的疼。
“姑娘,你可受苦了,”柳妈妈帮她解开绳索,“你且听我言,今日梅府设宴,太守与夫人至今未归,此刻便是你逃走的好机会。”
逃?
怎么逃?
苏文钰轻笑,她何德何能有这能耐,只盼老天怜悯,能赐她一死,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柳妈妈,你的好意文钰心领,此话便当我没听过,莫要连累了你,还是赶快离去罢。”
她拦下柳妈妈的动作,腕上的绳索已然松开,露出了一圈圈梅红的印记。
可这点儿伤痛,怎比得过她身心的煎熬。
她潸然地别过头,连日来受尽的折磨,一遍遍地在她脑子里浮现,那只大掌,那脸麻子,那一身油腻的肥膘,和那一片黑密的——
苏文钰闭上眼,哪怕一刻也不愿再想起,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
可命运偏要与她作对似的,她越是想要奋力抵抗,魔鬼就越是夜夜来找她撕扯。
她咽下喉间一抹腥涩的酸楚,这辈子,她怕是再也逃不出太守的掌心了。
“姑娘,你莫要灰心,我今日前来,便是备好了退路,你且跟我走,山高水远,那太守不会寻见你的。”
是吗?
苏文钰心如死灰,即便逃走了,她又有何颜面,再继续活下去?
她此番来到叶城,表姨和表姨夫,已为她订下了一门好亲事,只待苏文钰折返回乡,告知父母后,便可以待嫁闺中,择日完婚了。
可是如今,她要怎样对父母启齿,又要怎样与夫家交代?
更何况,她真的就能逃得了吗?
“柳妈妈,你还是走罢,叶城已经封了城,我是逃不出去的。”
“那也要试上一试,你可知,今夜若是不走,你就要被他们沉于桓河中了!”
柳妈妈不是唬她,在苏文钰之前,已有三五个姑娘,被太守扔进河里,说是要祭奠河神,以求那三十年难遇的大水患退去。
可谁知苏文钰听于此,反而真真儿地乐起来。
“好啊!好啊!枉我苏家小妹活这一世,浑浑噩噩无碌无为,却能在死后解救苍生百姓,这等功德之事,我苏文钰岂可错过!”
她的一番豪言壮语,注定了此生悲剧的结局。
那日之后,柳妈妈再没来过。
太守招了新的河女,自然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可太守夫人甚是记仇,半夜寻不见太守,便跑到柴房来找她撒气。
“瞧瞧这狐媚德行,和你表姨一个样!”
她的巴掌打得苏文钰皮开肉绽,苏文钰咬紧牙关,硬是没喊出半个字来。
沉河的那天,有丫鬟给她画了其艳的妆。
厚厚的胭脂粉,遮住了五指留下的印记,可那肿得像馒头的脸颊,早已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苏文钰的腿脚不利索,太守为了不惹怀疑,命人用个大大的莲花座子,吭哧吭哧地把她抬到河边。
连日来的山洪暴雨,冲刷在沿河的堤坝上,滚滚的洪水仿若吃人的猛兽,要将这整个叶城郡,都吞进它的肚子里。
太守以镇压水患为名,招去了好些个年轻女娃,有些人家不愿意,他就派人明争暗夺,硬是把好好的家庭给拆散了。
也不知是不是命该如此,苏文钰本就已经快出城,却正巧碰上太守前来视察。
她的相貌端庄出众,知书达理尔雅温文,之前在表姨夫的寿宴上,太守就对她心存歹念,如今见她落单一人,自然不肯放过这般的好机会。
从此以后,她便凄凄然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文钰坐在莲花座上,听着旁边的道士,鬼哭狼嚎地念着悲壮的祭文。
一面是翻涌奔腾的洪水,一面是跪满一地的百姓,苏文钰静静地望向天空,终于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有个小娃拽着阿娘的衣角,“娘亲,那位姐姐好生难看。”
“嘘,她是河女,是要嫁给河神当新娘的。”
苏文钰莞尔,谁说她是河女的?
河神?还是太守?
这台下的众人,没一个肯站出来,帮她说上哪怕半句好话。
他们都在等着看她死,等着那个所谓的河神,把她带往另一方土地。
吉时已到,衙役把她抬往河堤跟前。
苏文钰踉跄着站起来,脚下的浪花拍打在高高的堤坝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她的红衣在狂风中飞舞着,翩翩的裙摆扬起了风帆,被束得高高的发髻,插着几支廉价的铁钗子,有水点落在她脸上,浸湿了浓妆,显得更加丑陋。
但纵然如此,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依旧叫不远处的太守贪恋。
尤其这两日,他光顾着与新来的丫头交融,倒是忘了苏文钰的醇熟,反而有另一番别样的风采。
要不,就再多留她几日?
太守正这样想着,远处却传来人群的嘈杂声。
一匹昂扬的快马冲破险阻,从城门的方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一袭白衫,亦如闪电,又如玄风。
脚下的百姓无不让出道路,即便没人知晓他的来历,但那轩昂的相貌,和那与生俱来的冷冽气质,早已叫人敬畏俯首了。
太守心觉不妙,朝师爷使了个眼色。
师爷哑喉咙破嗓,“来者何人?胆敢妨碍衙门办事?”
那男子勒马扬蹄,再落地时,燕飞尘起,“放肆!本钦差在此!看谁还敢胡作非为!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今日一个也别想跑!”
他乍一表明身份,台下立马喧闹起来,就连太守也战战兢兢,更别提那个装模作样的道士。
那男子扯一扯缰绳,在万众的瞩目下,一点一点朝莲花座靠近,“姑娘?”
苏文钰本是背对着他站着,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您是钦差大人?”
“正是,”那男子伸出手,“姑娘莫需惊怕,沈某这便送你回家。”
苏文钰谢绝道,“大人,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的笑容,再没了之前的凄婉,独留一抹释然,仿若久未出现的骄阳,熠熠生辉。
所有人都以为,她应该感激涕零,可再抬起头时,她已坠入了翻江倒海的洪流之中。
苏文钰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浩瀚无垠,甚至还瞧见了一朵七彩祥云,在水雾的缭绕下,亦虚亦实,亦真亦幻。
但她就是相信,那是来接她回家的竹舆,那是她阿爹阿娘,亲手为她准备的,斑斓嫁衣。
……
咚。
……
旦辞爷娘去,暮宿桓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桓河之水鸣溅溅。
旦辞爷娘去,夫君亦相迎,不闻喜鹊报信声,但闻悲泣,声嘶力竭,嚎兮兮。
只可叹此生变化之非常,心中恻怆,吾等,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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