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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结
月亮的葬礼
(一幕剧)
时间:某个黑夜
地点:漆黑一片的墓地里,一处架有一杆灯泡的墓碑前
“人”物: 帽子——悼词宣读者,月亮追求者
雾气——活跃葬礼参与者代表,热衷嘲讽,不知为何深受其他参与者喜爱
白色——找碴的,狂热者,深深厌恶月亮
北风——找碴的,暴力分子,厌恶月亮并被参与者深深厌恶
葬礼主持——业务不精
无名剧作家——较活跃葬礼参与者,人类
海豹纳凡娅——普通葬礼参与者之一,一只普通的海豹
海拉细胞——普通葬礼参与者之一,群体,齐声讲话
台下——身处黑暗、不太认真的其他参与者们,讨厌帽子,喜欢雾气
【漆黑一片的墓地里,有一处墓碑前架起了一杆灯泡。灯光昏暗,仅能照亮周围三四米的距离。被灯光照亮的地方称之为舞台,黑暗的即为台下。一身黑衣的葬礼主持站在灯下/舞台上,周围围着密密麻麻的,前来悼唁的“什么”。这些“什么”都隐藏于灯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台下,他们/她们/它们是此次葬礼的参与者,也是今晚的观众们。】
葬礼主持(站在唯一的灯光下,捏着稿子朗读,读得太用力而显得夸张滑稽):感谢诸位参与今夜的葬礼,让我们一同为月亮的逝去致以最沉痛的哀悼。一想到世界从此失去了这么位伟大的存在,我们便对未来持续性的黑夜充满恐惧。(望了望黑暗的上方)愿今夜的聚首吊唁能减缓我们心中的不舍。首先仪式第一项,有请敬爱的帽子先生为我们宣读悼词。(往后退了两步)
帽子(一顶帽子从黑暗里移动到灯光下):很荣幸我能担当葬礼的讲词人,感谢主持先生的垂怜。诸位,我知道你们中有人对我此次的角色倍感不满……
台下:(一片嘘声,有诸如此类的喊话,同时进行。“他有什么脸面到这儿来。”、“虽然不认识,可这句话就够引起我的反感。”、“下去!”、“嘿,你想听关于我养子的故事么?”)
帽子(不悦):安静,安静!我会解释我正言说的话语,它一定不会偏了题,损了葬礼的严肃性。我要说,说一说我为什么必须站在这里。我,一顶蓝白格子,边缘缀有蕾丝的女式遮阳帽,与月亮亲密无间。我理解月亮,正如她也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她,是的,我说月亮是女性。
台下:(传来清晰的抽气声,纷纷有喊叫传来。“这不可能!”、“胡说八道!”、“把他扔下去!”、“我可没觉得这顶帽子是个女的。”)
帽子(略带嘲弄):别不承认,每晚我与她灵魂缠绵,怎会不晓得月亮的性别呢?
你们知道,我是一顶女式帽,我有蕾丝,有亮丽的条纹,可我是个真真正正的男性。我的灵魂拥有世间要求男性的所有特质,正如月亮的灵魂符合女性的所有特质。我自诞生就经受起残忍的嘲弄,无心或者恶意,背后或者面前。一人嘲,是不良的行为,三人讽,是言语的暴力,但众人讥却成了纸面规范外万物认同的公理。抱歉,有些激动了,但请相信,我无意变相指责在场的谁,即使我外表与灵魂性别的不同成了你们口里的谈资。因为谁都犯罪,那罪也便不是罪,清白的还是清白,无辜的照样无辜。
我讲这些关于自己、无意义的废话,是为了引导各位对月亮有更深的理解。理解她的好与坏,以及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悲哀。没错,月亮,诸位常认为她是一名风流的美男子,可她是货真价实的女性。你们认为她拥抱可爱的双子星小姐们,亲吻优雅的天琴座女士,与貌美的室女座先生进行爱的联接——
台下:(又是一阵清晰的抽气声)
帽子:请别发出不礼貌的声音,室女座先生一直很苦恼你们对于他性别的认知。在座的各位必须承认自己眼光的局限性,没有谁能坦然地说自己通晓世间一切。我们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经验,我们所接收到的信息毫无例外地经过了思维的改造。这种改造令我们与众不同,每个人的思维才能得以发出美妙的资讯波。可惜不同带来的不止多彩,还有隔阂,即使双生的两位也无法做到百分百理解。
想想我们平时是怎么看待室女座先生的。是否听名字就判断他的性别,是否看一眼就认定这柔和美丽的脸庞一定专属女性?在场有谁试图掀开室女座轻柔的裙子一探究竟?除了月亮女士,谁都没有真正这么做。室女座先生的脾气是不好,可这怪不了他,毕竟男性的自尊受够了旁人的误解。所以在全世界的记忆里,室女座似乎一直待在自己阴暗冰冷的宫殿,从未与人深交。换句话说,除了月亮,再也没人能近室女座左右,看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台下:(窃窃私语此起彼伏,“我也一直怀疑室女座是男的。”、“别扯了,他说的全无依据。”、“对,空口无凭,我们需要证据。”、“我倒的确听过类似的说法。”、“可他说月亮是男的,那场运动会该如何解释?”)
帽子:好了好了,窃窃私语也该停下了。你们要说什么,不妨大声说。不过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先猜猜。你们是否要说那场伤风败俗的裸体运动会?
台下:(突然安静)
帽子(得意):瞧你们的表情,就是了,我便谈谈这事。
月亮女士参与了这场由爱欲发起的裸体运动会,她比赛的内容是把一支箭拆成一百二十八段,每段切割处能站三个天使。她的对手为水星、葡萄酒、力量与烟鬼四位。很遗憾月亮仅获得亚军,倘若那段切面能被磨得不那么光滑,结局肯定不一样。不过葡萄酒赢得也的确出彩,谁能想到他灌醉了所有参与者,来了场彻夜的狂欢,酩酊大醉的裁判将一支箭看成了一百二十八支箭,一个天使看成了三百八十四个天使,呃,(停顿了两秒)还是七百六十八个,不不不,还要减六,也就是七百六十二个,总之就是许许多多的天使。
台下:(又是一阵主题为抱怨的私语,“他算对了么?”、“对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一定是在另一个平行时空观赏的运动会。”、“唉,杂七杂八的讲了一堆,我的思维受到了非法侵害。”、“他说伤风败俗,自己倒讲的津津有味。”)
帽子:抱歉我半天没谈到主要的问题,这场比赛着实精彩得令人随时陷入回味。不过那时的月亮女士在做什么?她掳走了一位应邀前来观赏的人类英雄王,躲进了空无一人的神殿深处,在圣女歇息的睡寝边上,命令沉溺于美色的英雄王跪下来编花环。那用来编织的花朵受过各位女神的亲吻。女神的垂怜与恩赐太过满溢,以至于除了迟钝人类的,任何有灵的存在都难以睁大眼睛看上一眼,更遑论将其编成绚烂夺目的花环。
台下:(说话声渐杂,质疑声起,“他又一副街头骗子的调调”、“瞎编的蠢话讲那么流利也是种本事”、“我恨透他不着边际的讲辞”、“听到这已无必要听下去了,你们在谈什么,我也想听。”、“一个馅饼的故事罢了。”)
帽子(尽量无视台下的声音,模仿当时英雄王的口吻):我唯一的陛下呀,您要将完工后的宝物赐给谁?英雄王问。月亮侧卧在柔软的绒被里,半眯着眼睛,没有回答。英雄王觉得自己唐突了,悻悻地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过了会儿,酒劲上来了。英雄王脑子混混沌沌,双手再也无法灵巧地进行精细的编织活。就那么一恍惚,用于编织的泪珠全翻倒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地。英雄王赶忙趴在地上寻找,可这堆泪水凝成的珠子落地滚动的刹那间蒸发为气体,飘乎乎地飞出了屋子。一无所获的英雄王颓坐在地上,不敢看月亮女士责备的眼神。
台下:(说话声大了起来,不乏奚落嘲讽的言语,与帽子的演讲同时进行。“它怎么不说那泪珠取自塞壬,还能显得更高贵呢!”、“又长又臭的小众调子,你们谁看见我的牙齿了?它们刚刚似乎掉地上了。”、“我真佩服它,我可没脸皮站台上贩售自己该被融到地心的个人幻想。”)
帽子(帽檐烦躁地摆动):行了,不是你的错。月亮女士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取过完成一半的花环把玩。我本准备将它作为一件衬得上的礼物,送去讨好住在森林里的圣甲虫。我骗了三十二位女神对花环许下祝福。惟独第三十三位智慧女神觉察出了我的赠送对象,她拒绝了我,并把事实告诉给其余女神。恼羞成怒的命运三姐妹在刚刚拉了根红线,掀翻了泪珠。这花环注定编不下去。可圣甲虫怎么会喜欢女神赐福的花环?英雄王不解地问。
台下:(评论与帽子的演讲同时进行。“谁能帮我数一数那三十二个是哪三十二个?”、“可怜的智慧女神,又被这拙劣的幻想狂借去当角色。”、“你刚刚说什么,你买了个馅饼,然后呢?旁边声音太响了,我都听不清你的故事了。”、“馅饼被一个坏小子抢去了,理由还是给将要病逝的妹妹吃,当时谁信呢!”)
帽子(不得不提高嗓音,免得被台下的说话声盖下去):月亮说,他的美学与旁的圣甲虫不同。他坚持热烈、沉重、真挚的情感能在哀叹、懊悔、追忆中发酵为最美,而言语会恰如其分地展现出这美。我准备送的花环接受过纯粹的祝福,而女神得知真相之时,花环又不得不背负上女神被欺骗后的后悔。女神们聚在一起,懊悔时各自言说的话便应了他的美学,只是现在可惜了。
台下:(“瞎扯,我完全听不下去了,谁能帮我屏蔽声音?”、“这太牵强了,我打赌他一定临场发挥的。”、“你不明白,他就爱讲这些只对的上自己脑回路的玩意。唉,我可是来悼念月亮先生的,现在居然不得不忍受这种折磨。”)
帽子(再度提高声音,似乎快要达到它能发声的极限):我尊贵的神呀,莫伤心,我想起人世间有一样东西符合那圣甲虫追求的美。英雄王献礼似的说道,它是每个杰出的人类达到终点时必须进行的仪式,越有名气的存在,这追忆哀叹时酝酿出的美越动人。人们聚首一起或私底或公开谈论这个仪式的主角,过往云烟分的拎清,恩是恩,仇是仇。我们人类称之为葬礼。
台下的听众啊,如你们所猜想的,这便是今日葬礼的缘由。要问我怎么知道,那时我正挂在床边的衣架上,听了所有的对话。我敢以丝线被拆光的代价发誓,我对这场秘密交谈的描述与真实分毫不差。
台下:(已成一片哄闹,“请教教我烹饪草莓的新方法。”、“‘如你们所猜想的’,噢,受不了的,太搞笑了!”、“我已经猜到他下一句是什么,大概指责我们哄闹无礼之类的。见鬼,我明明是第一次听的。”、“有哪位好心的能示意我是否可以拿下耳塞了?”)
帽子(怒极反笑):停停!停停!你们的哄闹真是无礼!自我满足又热爱质疑一切的你们,这回该抱怨什么,派个代表大声说出来,别各执己见起了内讧。”
(一团雾气自黑暗中显现,飘到灯光下,整个舞台因此显得雾蒙蒙一片。主持人被吓得差点失手丢了手里的讲稿。)
雾气(嘲讽):别自顾自地发不可能的誓言,愚蠢的线织物。你那空空的脑壳懂什么叫逻辑?
帽子(义正言辞):无礼之徒,你可知你方才所言的是对有灵存在最大的污蔑。智慧没有固定的载体,人类的脑、神的知、概念集合体的核、无机物的识皆是平等的载具。智无边界,智亦无贵贱,有智之物无所谓规定的形体与应有的组成部分。你若想反驳我的话,指出我的谬误,尽管来是了,何故揪着我的形态侮辱,牵连众多无辜。
雾气:哈哈,少义正言辞了。不过我倒要收回前头的部分判断,没料到你辩驳时关注细枝末节、紧抓言语漏洞的本领不低,恐怕平日没少做这类取巧的事儿。要知道,作为思想投射工具的语言很难做到完美表述。毕竟思想省略了众多前提与范围,仅能在自己的智里畅通无阻。因而优秀的语言家演讲时,总要制造属于自己的氛围,带领别的智与自己的交融,共达理解的高层次。可世上还有一类存在,他们没有共融的天赋,空有一副牙尖嘴利却不知雕琢。他们投机取巧,辩论时专爱盯语气、语序、语法、用词、句式等等一切可利用来翻盘的细微漏洞。殊不知这种漏洞正是语言天然的属性,是大千世界各式自然之语总有的特征。
帽子:你此刻的言辞无不在验证你方才话语里所指的取巧之事。罢了罢了(晃动一下帽檐),揪住语言讲没多大意思,我们要谈其他的事。我问你,无礼的雾气先生,你说我不懂逻辑该有什么理由?
雾气:谈话谈回点上是件好事,我承认我对线织物有所改观。不过呀,亲爱的帽子先生,正如我所嘲讽的,你缺乏逻辑的事实无可辩驳,你方才的演说不过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尤其是后面月亮与英雄王的对话,活像销售量不过百的三流小说。我可不会无端指责,请安静地听我道来理由。
先来道开胃汤,我举个微不足道又显然易见的小例子。你刚刚说我无礼,因为讽你脑袋空空且愚蠢。然而诸位可记得演讲时,我们有礼有节的帽子先生五次三番地流露出对台下观众的不满,开场便怨妇式地预设观众存有不满。最直白的那会直接扣上‘自我满足又热爱质疑一切’的主观判断。难道无礼的言辞能因为你站在台上而被自动修改原意转化为交谈的谦语敬辞?还是说,从你口中蹦出的话语能够扭曲自身的语序、修剪自身的修辞、改变语义语气转为洋溢赞美之辞?帽子先生,你当明白,双重标准一向被当做自我中心膨胀的典型性标志。而拥有自我主义性格的有灵之物,逻辑上大抵会有三两个顽固不愿改的毛病。
台下:(一阵掌声,间或夹杂欢呼声)
雾气:听听底下的欢呼,观众在数量上站在我身边的似乎较多。你可惹人嫌了,尊敬的帽子先生。别急忙反驳,我之前提及这不过道开胃小点心,不值得你失了风度打断我的话。交谈有先后、重顺序,你总归要认同我这句话。待在那听着,我要正式开讲你的第二点逻辑问题了。回想你开头讲了什么,你说‘我要说,说一说我为什么必须站在这里’,对吧,希望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台下的诸位,我恳请细心的你们答答,听完帽子的演讲后,你们到底有没有清楚帽子站在台上的理由?
台下(整齐划一):没有!
雾气:噢,答案显然易见。没有,我以及在场的各位,都没有听到半分关于你必须站在这里做第一个演讲者的理由。帽子,且不说你讲的内容是否确为一篇及格线上的悼词——当然我保留对这篇前言不搭后语的个人主义式悼词的抱怨权——光看讲辞本身,它充满无数值得挑剔的地方。开头这段你抛出一个问题,接下来的种种居然没有一项能成为解决问题的回答。
以微弱的识勉强维持住灵的线织物啊,我斗胆猜测下,你压根不晓得一个被人承认赏识的开头会成为一篇讲辞的‘智’。开头与内容结合得越紧密,讲辞的‘智’越强大。直到文章臻至完美,万千传颂,流芳千古,它便拥有了‘核’,成为一个属于概念集合体的有灵之物,与你,与我,与在场能思考的诸位别无二致,皆为平等的存在。我承认,沿着此条通道成为有灵物的文章千百年来寥寥。不过倘若令我说几个例子,那还是容易的。有几位出于人类之手,比方一位人类哲学家写自己老师在法庭上的申辩,一位人类政治家写给自己主君的表文等等。还有几位出于神之手,那可就稍微多了点,也长了点。例如某位爱使用大能的手的神教导给自己人类信徒的长篇带历史记录与虚构添加的书,某位神给自己坐山洞里三天的人类信徒以使者身份所口述出来的书,诸如此类。别问我这些概念集合体到底叫什么名,这不重要,况且我仅是一团飘忽不定、没有固形的无机物。
我刚刚解释了一段似乎与主题无关的话,真的无关么?
台下(部分观众给予热切的回答):有关!
雾气:感谢诸位捧场,是的,你们都听明白了。我说这‘题外话’,自然要用来证明帽子缺乏逻辑,以此作为紧扣主题的一环。
帽子,直白说,你的讲辞根本没有‘智’,最微弱最渺小不可感知的‘智’都没有。开头与后头仅有丝细的干系,正如一个人类婴儿,它的头与脖颈呈一百七十九度的扭曲,它难道能活下来?说严重点,单单吐露一个开头,你就扼杀了一个有灵之物诞生的希望。我想这样的悲剧不会局限于今日,毕竟今日隆重,你多少做了准备。放在往常的即兴演讲,你指不定摧毁了多少未开‘智’的存在。而所有一切正起源于你逻辑的缺乏。你随性、随意、随便地给讲辞开个头,讲到哪算哪,没有合理的逻辑作为骨干串联,兴之所至,言之所随,讲了后头,遗忘前头。你讲高兴了,可一个个可能开‘智’的概念集合体从此失去了拥有生命的机会。它们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思考的快感、探索世界的美妙。你创造了它们,你又杀了他们。
(帽子愤怒地跳下舞台,隐入黑暗)
别一脸愤怒,你有你讲话的自由,我有我责备的权力。观众们,你们说对么?
台下:(两种声音同时存在而显得闹哄哄,“其实有些强词夺理,不是么?”、“我倒觉得某种意义上没错。”、“假如对象不是帽子,我一定否定。”)
雾气:嗯,我听到了什么?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确然,凭极小概率开‘智’的存在断定帽子有过屠杀行径,听起来不免显得强词夺理。我在此道歉。然而,我认为帽子讲辞开头与后续内容关联浅淡的这部分判断可没有说错。对么?
台下(整齐划一):对!
雾气:感谢你们的认同,我喜欢一致的、充满赞同的回复。好了,接下来我要讲自己最为抱怨的第三点,同时我猜这也是各位此前最不满的一个判断,即月亮的性别。我先提前给出论点:毋庸置疑,月亮是男性。哈,‘论点’与‘毋庸置疑’两个措辞合用比我想象中更加显得不伦不类。无法质疑的客观事实,一般情况下无需论证,也便没有论点论据之说。不过既然帽子给了迥然不同、颠覆原先认知的论点,我们就来一一论证。
拎清概念的定义是一切反驳的前提。所以我请求借用诸位的智慧,你们认为男性与女性,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或者说区别两者最关键的点是什么?
(海豹纳凡娅挪动胖乎乎的身体上了舞台/进入灯光下。)
海豹纳凡娅(羞涩):生殖器。
雾气:谢谢我们的海豹小姐给出的可爱回答,然而我不得不提醒您,数不胜数的有灵体根本无法靠生殖器区分性别,譬如身为雾气的我。请不要太害羞自己回答有漏洞,我理解您。您一定是想起那次裸体运动会上,化身为人类躯体的月亮先生用了男性模样,他的男性外生殖器可真漂亮,对吧?
(海豹纳凡娅惊讶地把头埋进鳍下)
雾气(歉意):抱歉抱歉,我没有生殖器,对月亮先生人类躯体的外生殖器单纯抱有探究式的观赏心,无意间似乎问出个粗俗的问题,恳求您能谅解。
(海豹纳凡娅对雾气点点头表示原谅,然后挪动胖乎乎的身体下了舞台,隐入黑暗)
雾气:谢谢您的原谅。让我们继续原来的话题吧,诸君有更好的回答么?
(一群名为海拉的细胞跳入舞台。)
海拉细胞(齐声叫嚷):繁殖同类,分裂!出芽!孢子!营养!
雾气:噢,有意思,听起来到无性繁殖的层面上于男性反倒没什么关系了。按你们的说法,能繁衍同类的可称为女性咯。如此说来,有性繁殖中能产下同类的,无性繁殖中的草履虫、变形虫、细菌、酵母菌、曲霉、衣藻等等诸如符合能繁殖同类这一条件的都该被归为女性。而仅有性繁殖中无法做到产下同类的才是男性。这说法有点感觉了。尽管我仍要提醒你们,有性繁殖与无性繁殖局限于生物的范畴,而我们讨论的是有灵之物,涵盖了整个世界里能够思考的、有意识的全部什么。
海拉细胞(高声齐辩):你说女“性”与男“性”,怎么会脱离无性繁殖与有性繁殖的范畴呢?
雾气(温和):亲爱的海拉们,我所说的“女性”与“男性”已跳脱了人类所限定的狭隘范畴,因为大致符合当下的情况,我才姑且拿来一用,难免留有差异。我想说的“男”、“女”两个概念可用于区分世界上的亿万。我们一看到月亮便直观地感受到他是男性,一看到太阳便认定她是女性。我知道海豹纳凡娅小姐、海拉细胞,以及我自己均为女性,我也知道月亮先生、帽子、葬礼主持人先生皆为男性。这个名为客观事实的玩意在感官接收到的第一时间跳入我们的大脑,各位不觉得奇怪么?这到底靠什么来判定呢?我们缘何如此笃信?这是否真实?它可否改变?(雾气转向面前的黑暗,鞠了个躬)我困扰许久,万分好奇,期待诸位帮忙解答。
(某位无名的人类剧作家走上舞台,海拉细胞退入黑暗)
无名剧作家(若有所思):繁殖,不准确,繁衍,对,繁衍,或者说创造另一个有灵的存在,不局限于同类。这是区分男女的标志。
雾气:你的回答似乎踩到了某个重点。我问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写下自己老师在法庭上申辩的哲学家,他是男是女?
无名剧作家(思考十秒):人类意义上,他是男的,因为他无法产下同类。而在更高层面上,他可归为女性,因他创造了一个平等的有灵之物。如按你的要求,我该回答,这位哲学家是女性。
雾气:谢谢你的回答。这引发了我一直存有的一个疑虑,即不同层面观察上,对为男为女的判断是否存有不同?我坚定地认为,男女是与生俱来的天然属性。比如第一个讲辞的帽子,他属于无机物,以后无论如何生动如何拟人都不会变成人类。同时,我也认为不同角度判断改不了原始属性,即不同观察角度具有天然的一致性。换句话说,我们探求这位哲学家性别时,从我——无机物的角度看,以及从有灵之物——万物总括的角度看,在同一时间点里都不应有所差别。
无名剧作家(面露难色):那可难办了,仅论这位哲学家,他拥有人类界定下可视为男性一切标志,证据确凿,生前死后不曾改变。倘若说人类角度上他是男性这一论断无可辩驳,那么其他角度上,他也应该视为男性。可他明明创造了活生生的有灵之物。那篇著名的申辩时至今日还在广袤无垠的星海中自由游荡,前几个月给我发了通带视频的简讯。我矛盾了,(急切)雾气,快告诉我你的想法!
雾气(笑):别着急,人类。先请诸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两全解释?
(帽子突然跳上舞台)
帽子(冷声):偷换概念。这回可别批评我插话,我想我仍在‘诸位’的范畴内。这个人类陷入的矛盾建立于两个论点,一个是人类自己提出的,能创造另一个有灵物可视为女性的决定性标志;另一个是你提出的,观察方式无法影响作为固有属性的性别。瞧瞧,一切不过是你强加上的,没有任何意义。谁能百分百确定性别是天然属性?这大前提就可能存在谬误。
无名剧作家(似有所悟):假设性别并非固定,那你的判断没错,我们也没错……
帽子(满意):对,男女的区分界限并不固定,在创造有灵物的一瞬间她是女性,在失去创造能力的那会他又变为男性。有灵之物可男可女。
台下:(零星有掌声响起)
雾气(指责):那你刚刚何故一派笃定月亮是女性的姿态?
帽子(不屑):哼,如果你有场景回溯的能力,再听一遍我最初的演讲内容,你便会知道我只说月亮是女的,从未否认她是男性。
雾气(略带怀疑):是么……就算你未否认,可你的结论建立在能产生有灵物为女性的基础上,谁能保证区分男女的关键因素就算这个呢?或许产生有灵生物才是男性的判断条件。(停顿一秒)罢了,这个问题能争上好几夜,在一场葬礼里辩论总归是不恰当的。
帽子:可别告诉我你刚刚没心思引导各位通向这个假设。不过你有句讲得不错,尽管我有一箩筐要反驳你的话语,可这儿是月亮的葬礼,我和你(重音)太没礼貌了。
雾气(叹气):唉,批评你的演讲才刚起了个头儿,没想到我也要虎头蛇尾,夺走一篇讲辞成为有灵之物的机会。但帽子,(朗声)你记住,我保留对你那乱七八糟演讲的批判权。
(雾气下了台,帽子从相反的方向下了台,双双隐入黑暗,葬礼主持走到了灯光正下方)
葬礼主持:第一项仪式花的时间似乎有些长。那么略去繁琐的,仪式第二项(看了一眼手中的仪式流程表,面露讶色,语气不太确定),有请……以下九位嘉宾为我们……
(葬礼主持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风刮倒在地。葬礼主持倒下后,手脚并用,慌张地没入黑暗。台下隐隐传来对他的哄笑声。)
北风(咆哮):听你们反复来去的废话够烦人的,下去!下去!轮到我了!
台下:(本有哄笑声,但听见北风咆哮后诸位纷纷噤声)
北风:这见鬼的葬礼,这愚蠢的舞台,还有你们这群驴脑的听众!你们竟然会浪费大好的时光前来办这么一个毫无意义、装腔作势、惹人发笑的聚会,而且聚会对象竟是那个肮脏、恶心、低贱的……说出他的名简直污染了我的发声构造!
台下:(黑暗的某处传来恼怒的声音)下去!无礼的家伙,舞台不需要你,带着你横行霸道的臭脾气滚下去!
北风(迅速锁定声音的方向):哈哈,瞧我见着什么,一个与以往类似的胆小可怜虫,心有愤懑,身体却吓得直哆嗦,只能借助黑暗,躲在无人知的角落,匿名吐露自己的看法。那杂碎的支持者们何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来呀!上来台上,我们好好对峙一番,仔细辩一辩那杂碎的真面目。
(一团白色的玩意上了舞台,直面发出挑衅的北风。台下一阵掌声。)
北风(瞧不起):你,白色,你来说说关于月亮的什么好,我定能反驳。
白色:别心急揭露月亮的恶行,听清楚,我是你的战友。(转向观众)我也有对月亮的怨诉可说。
台下:(掌声戛然而止)
北风(满意):世上也有明事理的家伙。不过也对,毕竟那杂碎树敌众多。行,你先来讲讲吧,舞台是你的。(后退到白色后面)
白色:我要数落月亮罪行,三言两语讲不尽。可惜言语太啰嗦,不讨你们喜。我晓得不明真相的你们需要精明凝练的概括。开门见山,先说第一条,月亮的存在。
台下:(传来嗤笑声)
白色:有何不对?任何正常的事物出现在不恰当的时间与位置总会招致他者的不满。月亮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原罪……或许我不该责怪月亮,他没必要为不可抗的事埋单。可他在那,挂天上,反射着光,这就足够使我心恼。并非我故意挑刺,我可以列出上百条理由证明月亮从任何角度看都讨厌得不得了。可这堆零零碎碎、怨气冲天的理由不过是从厌恶里诞生的旁枝末节,说出来反而降低了此刻我站在台上的诚恳性。核心只有一个。存在即为厌恶的源泉。
(帽子气呼呼地飞旋上舞台,落在白色顶上)
帽子(气恼):莫名其妙!虚妄的指责!
白色:唉,你一定要我说具体,例子随手捏来。
帽子:指责需要证据支持,我以为这是常识。
白色:无法自行发光的月亮用剽窃来的光辉沾沾自得地掩盖了数万亿颗努力发光的星星。
帽子:满天幕闪光的星各自占据了极小块位置,但它们连起来足以成一张光网,按你逻辑,它们阻挡了后面不少或许更美更努力的星。
白色:换一个,比方说——月亮挂那儿阻碍了我欣赏他身后那块星空的美妙。
帽子:观察天空时,总会有奇奇怪怪、意想不到的东西遮挡部分视野,树、云、鸟之类的,难道你要怪它们全部么?人类仰头看天空还受到他们自身眼眶的限制,难道他们会因此指责眼眶存在的不合理?况且月亮还会运转,你总能瞧见想看的部分。
白色:这个时间点的那块星空与另个时间点的已然有了巨大的区别。当它被遮掩时,它所呈现的神秘感与我加诸在此的想象使一切变得曼妙无比。我急切地渴望验证我的幻想,看它是否真如我思维中的那般绚丽多彩。我要验证的是“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的它,条件缺一不可。假若没有月亮,我早可轻而易举地见着。可有月亮存在的一毫秒,这就不可能实现。
帽子:请新月时候观察,或者你可以脱离地球跑到太空,绕过月亮看看。
白色:“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本质上已包含了“满月最大遮掩时”、“地球上限定某平方米的地方”这类信息。
帽子(微愠):荒唐!你所要寻见的景色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月亮的遮掩。没了这个大前提,什么都被完完整整地展现,完完整整又普普通通,你视线一扫过去决计发现不了任何突出的美。你该感谢月亮,是她赋予你滥用过盛想象的机会。而你至今从这块遮掩里感受到的美都是月亮赐予的。
白色:恕我难以赞同,你所说的否认了世间最伟大的一样东西——可能性。我在此要捍卫可能性的美。你说人类这个群体产生的可能性是否足够称得上渺小?只要你的智足以支撑最微弱的思考,你便会毫不迟疑地判断出人类诞生的可能性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智的诞生不稀奇,稀奇的是人类容纳智的器官——脑的诞生。脑是如此得精密,承载了如此庞大的智。人类借助脑运用智,“繁衍”出多种形式的有灵物。帽子你便是其中一个。我们回到宇宙诞生的起始,看着那个最最具有魅力的奇点,你能推演到之后的一切么?我问你,你觉得这一切的可能性,与这个时间点,月亮遮掩下的景色是整个宇宙最动人心弦的,这个可能性相比,哪一个更大?既然人类能够诞生,我们身处的此刻是此刻的模样,为何你一定要认为遮盖处的美是我的想象,源于月亮的遮掩,而非它本身如此?
帽子(结巴):这可能性太小了……按照常理……
白色:别把粗糙的常理挂嘴边。你我的诞生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奇迹。更广泛说,所有有灵之物的诞生都是奇迹。而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是各种奇迹的总和,奇迹的奇迹!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就视为无限趋近于零,就直接等于不可能么?开什么玩笑,我们的存在已经够赤裸地反驳了这种谬误。看看吧,我们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任何事都有发生的可能性。你否认我,就是在否认降生于世,第一无二的你自己。
台下:(反对者们说不出什么话来,不情愿地鼓掌)
(帽子从白色顶上飘乎乎地下来,软软地落在地面上,一言不发。雾气上了台。)
雾气(不满):可悲的线织物,和我那会的伶牙俐齿呢?
帽子(自暴自弃):你早说过我逻辑糟糕……可怜的我,不过一顶女式帽……我想尽力为月亮女士一战,可我似乎绕进去了……我……
雾气:是月亮先生!我太高估你了,这都能绕进去。别告诉我有那么一瞬,你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而感到自豪,进而内心小小声地赞同那块白布的说法。
白色:打扰下,请允许我纠正,我是白色,一切白颜色的集合体。
雾气:噢,白色,光谱,三原色混合之类的。
白色:不,我是更概念化的……
雾气(打断对方):行了,你站回原地,我们的时间还在后头。(对帽子)你这个愚蠢的线织物,还没发现自己绕进哪里去了么?
帽子:呃……我认为他在为几乎不可能的事而指责月亮女士。但我无法反驳他所说的。世界,这精密运转的系统,确实把无数的几乎不可能变为了可能。
雾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可能存在不可能,本身即为悖论。撇开言语的漏洞不谈,好好回想,是你自己擅自认为月亮先生(“先生”重音)的遮掩使白布有机会幻想那块星空。你试图代入对方的思想,揣度对方的认知,那便活该被对方拉入节奏,讲到回不了话。跳出来想,为何你一定要顺着他的思路走?人类的诞生,乃至你我的诞生真的是无数巧合的集合?说不定世间的一切都是严格规划好的、按部就班的一个剧本。我们的一言一辞皆为某个更高层次存在提前设定好的。类似的反驳,我能再“列出上百条理由”来。
白色(插入):我可以解释……
雾气:我们的时间在后头!请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对世界的理解,在场的每位均有一份,讲不尽,谈不拢。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于将自己的思想塞给他者。所以这种一口气能聊上九个月的话题不需要在今晚被一再提起。谈回去,谈回去,就针对你的所言,我们来分析。
北风(嘟囔):有次的确聊了九个月。
白色:洗耳恭听。
雾气:首先我要问,判断罪责成立,需要什么?
白色:被告,原告,罪行。
帽子:法庭。
北风:保证公正的力量,我乐于称之为强权。
台下:还有监督的观众!
雾气:对,缺一不可。否则野蛮又无序,成了污蔑。现在这儿,舞台是法庭,被告是月亮,原告是白布(“白色,谢谢!”白色这么说,但显然谁都没注意到),台下的各位都是监督的观众,我们缺少最重要的(“我,强权。”北风这么吼道,但显然雾气只稀薄了一眨眼的功夫,没理她)……是法律,是公正的标准!在这个智与智碰撞的空间,什么才是用来裁决的法律?
帽子:各位最大程度上的重合观点——常理,“粗糙的常理”。
雾气:偶尔你来个“智”波峰,还是能和我达到一致。别生气,这是我的赞赏。
帽子(离雾气远了点距离):讨厌鬼。
白色(烦躁):絮叨那么久,你想说我的观点与在座的格格不入,因此我的指责站不住脚?
雾气:粗略看,我勉强说句差不多吧。
白色:这合理么?你们来参加月亮的葬礼,前提上便是月亮的拥护者。这对我不公平。
雾气:得了吧,你也晓得你的逻辑存在不少问题。谁挡了你的视野,他/她/它的存在就理所应当成为原罪么?太不讲道理了,你是身处信徒之中的神?还是规划这整个世界的那位不可明说的存在?存在着,就会遇到不少不满,就会有不少碍着你的存在。可妥协——另一个“世间最伟大的一样东西”,使我们避免了无数不必要的争斗。
白色(愤恼):你不晓得那快星空于我多么重要!每晚我盯着该死的月亮,想象,想象,想象!我疯了一样想了一千种、一万种、一亿种那片神秘之处的模样。我写了长长的赞美诗赞美它,画了铺满整片沙漠的画作,创作了五百二十三首销量上百万的歌曲。我为它创造新的语言、新的公式,以它为主题建立了一款新游戏,办理了专门的杂志报刊。我贴上全身财产搞了个宇宙投票赛,在史上最巨大的舰船身上印上它可能的模样,给所有的电视台投递了专属于它的广告,将它不可言说的代号名塞入了新版本的字典……哦,我还设计并成功申请了三十八款商标,其中一款就印在我头顶的这个灯泡的某处,扫描下可以下载专门的手机软件。此类例子还有许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积蓄更多更大的力量与支持,用超过宇宙成员三分之二的票数表决通过月亮的消失!我发誓,我将穷尽一生孜孜不倦地进行着这项伟大的事业,一刻也不会停止。它是我的灵魂之所,智慧核心的基石,没有它,我宁愿即刻消散意识!
台下:(一片惊呼。“疯子!”、“我家歼星舰上也印着他做的标准,原来是这个意思。”、“每天定时在广播上宣传了三十二年的神秘偏执狂就是他?”、“那坏小子说她妹妹最爱那家的馅饼了。”、“他显然需要一位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天啊,他成功的话,我会再见不到漂亮的月亮,得阻止他!”)
雾气(陈述):你疯了,这不可能达成。
白色(恢复冷静):我已经陈述过我关于可能性的观点。我有无限多的时间,终有一日,我会劝说全宇宙的存在赞同我的观点。事实上,我已经成功说服了十三万八千五百一十三个。
北风:带上我,十三万八千五百一十四个。
白色:向您致以我最热烈的感谢。
雾气(连连疾呼):冷静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台下:(声音逐稀)
雾气:首先我要道歉,刚才我的评价有失公允,世界很大,有灵之物不可胜数,谁都有权力决定自己怎样活,对白布的理想我无权粗暴地下定论。
白色:谢谢理解,尽管你的言语附带刺了我一下。
雾气:然后,我要说,你的付出与执着惊到了我,但这显然仍不可成为能使我认同月亮有这个罪责的理由。一码事归一码。在座诸位意下如何?
台下(重复五次,一次比一次应和的人数多,底气逐渐加大):是的!
白色(呼吁):我很遗憾。各位难道没有过一个“东西”比自己生命还珍贵,值得自己奉献一切去追寻的经历么?如果有,那你们会理解我,会赞同我。而我相信即使现在没有,你们将来总会遇上的。否则漫长的生命多么无趣呀。
雾气:我承认我没有。
白色(靠近黑暗,对台下大声喊):难道没有谁有过么?
(无名剧作家走上台,手执一本书)
无名剧作家(沉静):我有,可能比不上您的狂热,但我确实经历过。
白色(感兴趣):哦?
无名剧作家(感伤):我追求过一个女子,在人类社会的范畴里,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中间过程,我愧于去谈,大抵严重地侵犯了我所单恋之人的人身自由与安全。可令当时的我愤怒的是,她从未怪过我——不是宽宏地原谅,而是不值一提。我曾囚禁了她一年,每天四目相对……噢,我还是说出来了。可她无法把我的脸和我的名字对上号,甚至在警方求证时,无法在三四个人里把我挑出来。她不是装傻,我太懂了。我的爱恋之人啊,她把身心献给了知识,沉溺于那片广博、浩瀚、深邃的海洋、星空、深渊,施舍不出丝毫的注意力与记忆空间给我这个伤害她许久的路人。我想您和她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而我的热情还不足。
白色:她实在令我敬重,而对你,我也要献上一份尊重。
无名剧作家:谢谢,为了至今活在知识殿堂的她,第十三万八千五百一十五个。
白色:太……
帽子(打断):等等!请给我改变你主意的机会!
无名剧作家:我并不认为自己会改变注意,但请说吧,正如她常说的“话该被讲,即使千句里仅有一句蕴含智慧的话,它们也该好端端地、完整地来到这个世界。过滤垃圾话不过探囊取物,付出与回报比值得我去听。”
雾气(退后让出舞台时,对上前的帽子低声说):别自取其辱。
帽子:傲慢又爱哗众取宠的你,哪会理解我?别忘了我们各自都属于无机物,我的“识”与你的无本质区别。
无名剧作家:请快说吧,让我听听,你该怎么改变我的主意。
帽子:白色有多热爱那块星空,他就有多憎恶月亮,为此不惜偷偷改了葬礼嘉宾名单(转向某处黑暗,也许那儿是葬礼主持站的位置)。而我恰恰相反。我疯狂迷恋的对象就是美丽的月亮女士。我有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白色(疑惑):为了你所爱的,你什么都没做?那可称不上“比自己生命还珍贵,值得自己奉献一切去追寻”。
无名剧作家:我赞同,这算不上。
帽子(深情):她在那,存在着,我的灵魂因这个事实雀跃不已,无需更多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千千万,狂热的追求不过其中之一。(朝向白色)我不需惊扰得满世界都知道,(朝向无名剧作家)也不需强迫对方认同我。我的情感与周遭的一切无关,除了月亮女士。我说过,“每晚我与她灵魂缠绵”。你们嘲笑我妄想,无知者呀,我原谅你们。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灵魂互通是何时发生,又是怎样发生。我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寻常的夜晚,我挂在窗边的衣架上,隔着带有几点泥点的玻璃,久久凝视月亮。然后某一瞬,我清晰感受到了月亮的喜怒哀乐,以及埋藏在最深底,不与他者道的秘密。月亮也是如此。我们彼此坦然,毫无保留,互相为世间最了解对方的存在。于是我们以这么种奇异又亲密的方式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无名剧作家(赞赏):听起来挺奇幻,但够美妙的。
帽子: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已经与她互融为一体,达到了你想要与那位人类女子一同达到的境界。人类呀,你说我还有必要进行多余的实际行动?
无名剧作家:的确没必要,我羡慕你们。
帽子:但你投下了要撕碎这份美好的一票。
无名剧作家(无措):是呀,我投下了。
帽子:我问你,因为不作为,难道我对月亮的爱便敌不过白色的爱?难道就比你对那女子的爱要肤浅?难道不能与那女子对知识的爱同属一类?
无名剧作家:自然不是。诚如你说的,方式千千万,爱的内核皆相同。爱无贵贱,正如智无贵贱,每个存在都有权力追求。
帽子:我恳求你啊,多想想,这一票的确值得投下么?
无名剧作家(若有所思地感叹):立场不同,幸福不同。一方的幸福可能建立在另一方的不幸上。走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可能不可避免地摧毁他人的理想。我为了自己的爱囚禁那女子,不也正伤害了爱她的所有人么?与其说自私自利,不如说这矛盾永远都存在着,无解又恒久。唉,我不该搅和进来的。我弃权……尊敬的白色先生呀,很抱歉,我弃权。
(无名剧作家哀叹着下了台)
北风(冷哼):又一个蠢到听信胡言乱语的。
白色(叹息):我不会对此说太多的怨言,我可以理解你,但我有自己的坚持。不可调和的矛盾横亘在你我之间,谁都不应当被批评。
帽子:我从不奢求改变你的想法。就这样瞧着吧,也许你赢了,也许胜利者是我。至少我的赢面大多了。
白色:我不会放弃我的宇宙投票。
帽子:我也不会放弃保护月亮。
(雾气推开白色与帽子,插入两者之间)
雾气(难以置信):你们居然和平地达成了精神上的理解与行动上的对立。今晚我在看一出荒诞剧?
帽子:有些争执没有必要。辩论前请不要寄希望能完全说服对方。
白色:我赞同。
雾气: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乖乖地听你们喋喋不休地进行低层次废话。线织物,至少夸你一句,那句“无本质区别”唬弄得我不禁自我审视起来。然而我最终发现,自己并非傲慢,因为在你面前,我有资本盲目信任自己。到了这地步,你们还不知道你们刚才争论的盲点是什么吗?
白色:你够粗鲁的。
帽子:无礼之徒,倘若你指不出令我信服的盲点,我会极尽全力让你知道贬低他者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儿的观众全是证人!
雾气:我问你们,方才我评价白布理想时说,“你疯了,这不可能达成。”你们难道以为我单纯指赢得全宇宙三分之二票数这个过程很难么?白布你回想,当时我与你的辩论,主题是什么?
白色(恍然):啊……罪责的判定。
雾气:谁能告诉我,今晚不是辩论赛,而是什么?
(海拉细胞群蹦蹦跳跳地跃到台上。别担心这个过程被忽视,葬礼主持也跟着上了台,正捧着培养皿和显微镜。)
海拉细胞(齐声,吵闹):葬礼,月亮的葬礼!
雾气:对,社会意义上月亮已经死亡。白布,线织物,你们居然忘了这件事,自我陶醉地辩什么消灭月亮与守护月亮之类笑掉人大牙的事。哦,差点忘了,线织物你那所谓的心灵相通,确定不是长久执念后的精神妄想?没有谁能证实你所言,除了你自己与躺进坟墓里的月亮。
海拉细胞:两个傻子!
台下(齐呼):两个傻子!
帽子(哀伤):你让我想起来了,明明有那么一会儿我忘了这件事。对,我早已经失败了,她死了,我的灵魂跟着失却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就想着为她辩白,毕竟能做的不过是维护她死后的名誉。可我终究是独立的个体,我需要静一静。
(帽子下了台,缓缓没入黑暗。)
白色:那我呢?我终于可以看看那块星空了?
(白色晃动一下,大概意义类似人类抬头。这个动作之后,他一动不动,似乎时间在他周围已然暂停。周围的各位并不准备询问、安慰或者嘲笑他。他有他的生活,谁也干涉不了,即使他将在那永久地待着,直到天荒地老,宇宙湮灭,除非月亮重生。)
海拉细胞(哀叹):可怜的傻子。
雾气:每时每刻有无数的可怜虫遭受着他们正遭受的。
海拉细胞:我们讨厌这样,我们也讨厌听闻月亮的死讯。
雾气:我同样如此,再附加一条,葬礼就该有个葬礼的样子,我讨厌现在的葬礼。
海拉细胞:找碴的毁了葬礼!
雾气:狂热的支持者破坏力也不弱。
海拉细胞:极端不好。
雾气:可这儿还有一个。
北风(冷声):看起来你现在就想要散得干干净净。
雾气:随你怎么威胁吧,施暴者总以为他们/她们/它们真的有那么厉害似的。唉,我不过一团雾气,没有生命的止限,散了再花费时间聚起来就是了。
海拉细胞:我们也不怕,你再怎么强大,对微生物而言不过是个稍微极端点的外部环境罢了。
葬礼主持(小声嘟囔):可我怕呀。
台下:(掌声雷动。“好!有胆识!”、“你们有勇气!”、“比起那没教养的,连刚刚的幻想狂都可爱上几分了。”、“早该这么做。”)
北风(咆哮):每次都这样,每次!你们重复着厌恶我、侮辱我的言辞,下一次呢,你们又遗忘了又遗忘了!我受够了!
雾气(没好气):说什么傻话,算了算了,我老理解不了你这种脾气暴躁的。讲回来吧,让我们回到葬礼,回到对月亮的指责,我的耐心还允许我留点时间给你。可我的理智问我,你能有什么正当理由指责月亮?我猜猜,大抵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说出口,我觉得这话还是抬举了。
海拉细胞(嬉笑):我猜,某天月亮的光芒经过有一系列复杂且论不清的过程,导致了她被削弱了十分之一级风力。
台下:(哄笑一片,乱七八糟的猜测冒了出来,“她真实身份是狼人一族的无机物远亲么?被月亮害得躁狂症重了几分?”、“有趣,我猜呀,月亮引的潮汐间接制造了许多风,这些小鬼把北风从她地盘里赶走啦。”、“我陪着小女孩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那会她哥哥哭得可伤心了。”、“一定说风和月亮能有什么仇,那当然是月亮的百科介绍比风长引起嫉妒啦!”)
北风(大喝):闭嘴!闭嘴!没新意的、重复千八百遍的恶言我听够了!该死的液体无机物杂碎,想尝尝被风撕碎的痛苦么!
雾气(不屑):瞧呀,她这模样多像只低劣的小丑。你真以为你的暴力能改变旁者思想?噢,极端的暴力的确比温和的辩论高效多了。不过,你?别闹笑话了,你那么弱小,连最低层次的带给人恐惧都掌握不好。
海拉细胞(嘲笑):吓得我线粒体都停止工作了。
北风(怒喝):好,好!来尝尝我新改进的力量!这回我不会输了!
葬礼主持:请停一停……哎呀!
北风:别妨碍我,滚开!
(凛冽的风袭向这片墓地,越来越猛烈。雾气缩成一团,与葬礼主持共同围在摇摇晃晃的那杆灯泡下,白色已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黑暗中不时传来哀鸣。)
葬礼主持(大喊):保安!
台下(喊的人逐渐增多,声音也一句比一句响):保安!保安!保安!
(灯泡倏地熄灭,墓地陷入完全的黑暗,呼啸的风声跟着戛然而止。过了几秒,灯泡闪动两下,恢复了。)
台下:(惶恐,窃窃私语,“走了?”、“安全了?”、“怎么回事?”之类的。)
雾气:葬礼也有保安?
葬礼主持:月亮请的,多亏他的先见之明。唉,幸好安保系统启动了,否则我的第一次主持该怎么收场呀……
雾气:现在该怎么办?
葬礼主持:一团糟,但再糟也糟不过不完整。我的稿子呢?(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稿子)噢,幸好就剩一项了,做完这,月亮交代的就完成了,我也可以领薪水了。
雾气(凑过去):时间,上面有截止的时间。时间快到了,葬礼主持,时间快到了,我们进入下一项吧,否则赶不及了。
(台下传来帽子的声音)
葬礼主持(慌乱地看了下手表,快速宣布):糟了……仪式第三项,请各位以哀伤闭塞感知外界的器官,为月亮此次生命献上沉痛的哀悼,全体默哀一分钟!
(一直悬挂在顶上的那杆灯泡灭了,整个舞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黑暗里,帽子抑制不住低低哭泣着。不过别的参与者切断了自己感知外界的途径,此刻他们/她们/它们什么都听不见。十几秒后,一轮满月缓缓升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墓地。于是,当参与者重新感知外界时,他们/她们/它们见着了悬挂在顶上、完好无缺的月亮。几乎所有参与者都在这一刻欣喜地喊叫欢呼起来。)
葬礼主持(如释重负,欣喜):到场的每一位啊,让我们一同为月亮的又一次重生欢呼庆祝!
雾气:结束了?
葬礼主持:对,结束了。
台下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感叹):太感人了,我想不到你居然买了八个馅饼摆在小女孩的墓前。那坏小子,哦不,小女孩的好哥哥后来还成了你的养子。你太善良了,我太喜欢你的故事了!请再讲讲更多的故事吧!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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