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凉
阿沁没有见过那个人,准确的说,没有“见”过任何人。
她天生是盲的,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她连看是怎样的概念也不能完全理解。
可是她直觉,那人是好看的。
洗衣坊里的姐妹们常常用“好看”来形容她们心仪的人。
阿沁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可她知道,他是好看的。
*
第一次“见”到他时,阿沁没在一群洗衣女中间。
她惯常胆怯,因为目盲,所以总跟随在大家身后,同进同退。只有没人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一丝悠闲,独自坐在一边搓洗衣物时会轻快地哼起小曲。
人多时,她总是安静而隐忍地没在人群中。
这一次,听说是主子丢失了一块玉,猜度着是裹夹在哪件衣裳里一同送洗了,却没有一个洗衣女承认自己拿了它。
于是主子将大伙召集起来查个究竟。
站在人群里,周围是熟悉的皂角气味,阿沁默默地站着,听着周围的低语。
这些都是熟悉的,叫人安心的。
阿沁安然地站在人群中,并不与人说话,只静静想,等事情过去后回洗衣房里工作--那堆小山样的衣服还没有处理完,若不尽快,晚饭恐怕又要吃凉的了。
就在她魂游九天时,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并不高,却穿越了所有的低语嘈杂,清晰无比地传入她的耳中,像一枚轻针蓦地扎在她心尖上,短促地一惊,然后便如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她一步步走进秋凉的湖水里,一点点浸没,那种闷在胸口的忐忑像是湖水渐渐没胸一样让她呼吸急促起来。
阿沁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那个清亮的男音不凌厉也不傲慢。
干净、纯粹,带着一丝仿佛天生的高高在上,让她忍不住伸手压住突突的胸口,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
阿沁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声音,美好地让她想知道,他的模样--这是第一次,她想知道别人的模样。
事实上,阿沁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人因着自己的声音而在她的脑海里各成方圆,而只有他,让她急于想知道他生得什么样子。
因为,她脑海里浮现的那人,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想要证实这世上是否真有这种纯净得近乎金色的存在。
管家大约因为平日里说话太多,嗓音粗哑,此刻他喋喋地问着话。
阿沁却仍能听见那个澄澈的嗓音在低低地同别人说着话,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聊。
可是每一字、每一句落在她的耳中都清晰无比,不需要什么意义,只是这个声音便让她满足。
直到管家粗哑的声音直直地冲进耳中,阿沁才惊觉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她慌忙退后两步,却被人狠狠地控住了肩。
她听见管家问:“可是你藏了少爷的玉?”
阿沁连连摇头,惊得不敢出声。
“不是你,你脸怎会这样红!”说着,她的手腕便被人扯起来,“脉又怎么跳这么快?”
阿沁懦懦地不敢说话,她怎么能说自己是因为陷入了一个声音里才会如此?她只是拼命摇头,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耳边是管家咋呼的声音,刺耳地叫嚣。
阿沁想开口求他闭嘴,在那个声音之后,她几乎不能接受如此的噪音,这样的天差地别,让她敏感的听力备受煎熬。
就在她天旋地转时,那个晨曦般的声音又出现,是轻轻的笑声,脆生生地却并不阴柔,有着青年特有的明朗,让她脑海里那个金色的影子顿时有了清晰的眉目,那上扬的唇角有了温柔的弧度。
他说:“走吧,那玉也没什么重要。”几分慵懒、几分不经意,像是刚刚从什么有趣的话题中转过神来,然后恩赐了一份饶恕。
阿沁感到自己的手被狠狠地甩开,耳边是衣袖摩挲,人声渐远。
她还站着,下意识地想听听那声音还会否出现,却被人推了推身子:“阿沁,还不快回去洗衣。”
阿沁迷迷糊糊地跟着众人回到洗衣间里,照例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因为目不能视,怕碍着别人的事,她总是独自在角落里。
坐在凳子上,手中的动作虽没有懈怠,但那一个声音却像是跟着她回了这里,始终在脑海里盘旋。
每想起一次,心头就突突急跳。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拿冰冷的小手抚住滚烫的脸降温之后,阿沁终于起身来,想要出去吹吹冷风。
为了不打扰旁人,阿沁扶着墙沿角落朝外走着,却忽然感觉脚底异样。
她弯下腰来摸索,摸到凉凉的一块,触手的瞬间,她自己也闹不明白,惴惴地将它藏进了衣襟。
阿沁独自站在院子里,秋风终于吹散了脸上蓄积的热气。
她伸手抚住胸口,衣里藏着的玉凉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秋衣贴着肌肤。
耳边仿佛又浮过那一声轻笑,阿沁不由抓紧了衣襟。
*
那日起,阿沁的生活忽然多了些内容,不再是吃饭洗衣睡觉如此简单的重复。
从小目盲的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盼头。
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盼头究竟是什么,或许,仅仅是想再听一听那人的声音罢了。
主居与仆房是分了两重院子的,平日里,只有衣嫂能带着衣物往来于两处,阿沁和洗衣女从来没有进过主居。
即便阿沁真的很想听一听那个声音,也没有胆量擅自跨越那一道院门。
所以,她只是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靠在门边,听风声、雨声、花落声,回味越来越遥远的那个声音。
*
从末夏蝉鸣等到了芳华遍落,那个声音再也不曾在阿沁耳边出现。
可记忆里的那一声轻笑却仿佛越发清晰了,那么澄澈,澄澈得让她的心也跟着透明。
阿沁没有放弃,每一个空闲都出现在石门边,听着风雨雷电,听着心里那个不断重复的声音。
渐渐的,心底的那声笑似乎多了些内容,隐隐的带着某种力量,能拉着她一起冲破着秋的萧索,到达温暖的彼岸。
阿沁隔着衣服抚着那块玉,玉已经带了她的温度,不再冰凉。
终于,在微冷的夜空下,阿沁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起初,她以为又是自己脑海里衍生的幻觉,渐渐地她才发现那是真的,她甚至听见了衣裳的摩挲。
那声音在说着什么,阿沁听在耳里却不能解其意,仿佛对她有意义的不过是那个声音本身。
阿沁靠在墙上,他与她不过一墙之隔。
这一次他没有笑,那声音仍是澄澈而明亮,穿过秋天特有的萧索气息直达她心底。
阿沁呼吸急促,手指不由自主地探上怀里的玉,取出来紧紧地捏在掌心,仿佛握住的是他,耳边听到的也是他,而他就因此不会离开了。
阿沁一直沉醉在他的语声里,那样干净。
然而,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在意过他在说什么,在同谁说。
直到她听见了格外清晰地一句:“谁在那里?”
这一声像是温暖的屋子忽然被人拉开了门,灌进呼啸的北风,瞬间吹醒了梦中的人。
阿沁猛然醒悟,却已经晚了。
手臂被人抓住,那样紧,每根手指抠进她胳膊里。
阿沁慌张地想挣脱,却失手将玉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她被人拉走,走了很久。
她一直侧耳想知道他有没有说些什么,但终究再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直到乱棒落在身上,疼痛袭来,她的耳边似有似无地还浮着那声音……带着她越飞越远。
*
十月,太子府。
一名擅窃主家玉佩的洗衣女婢人赃俱获,被关入柴房自省,翌日晨,被发现畏罪自尽。
次年元月,储位岌岌可危的太子率京畿卫反攻圣元殿,逼帝退位。
自此,太子登基,帝尊太上皇。
*
太子府中仆从遣散,几个曾同住的洗衣女离京前在城外荒墓上了一柱香火。
小小墓碑上只有草草两字,沁墓。
或者,她们中有些人知道,那个怀里藏玉的少女,每日站在园门外等的是什么。
她们中有些人,在事过境迁的当下,还能肯定,那个盲眼少女,绝不会泄露她所听见的任何一个字。
洗衣女们上好香,分头散去。
独留下一座孤冢。
没有谁知道,其实阿沁什么也没有听到。
什么密谋,什么忤逆……
她听见的,不过是一个叫她面红心跳的声音,不过是一个让她迫切想知道什么叫“好看”的人。
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光明的少女,对光明莫明的幻想罢了。
她,只听见了澄澈的声音,如此,而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