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道[异羽|古剑奇谭二]

　　高台玉阶，珠帘摇曳，檀木作梁，水晶为墙。

　　闻人羽维持着一个标准的军人坐姿，眼睛定定地直视着身下巨大的波斯手织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光明正大地走着神。

　　由来上位者爱摆谱，文化差异在这一点上鲜少有体现。昨晚高昌执金吾将他们二人救下后护送至高昌专门接待外宾的四方馆，待他们修整完毕后又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迎入王宫，端的是奉为上宾。据负责迎送的大臣说，高昌太子本来想要亲自前来迎接，无奈临时被高昌老王叫了去议事。这厢他们已经在宫里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光渐暗，高昌老王依旧没有要放人的意思。

　　乐无异两年前受邀在这王宫里住过些日子，正巧与部分来接待的高昌礼官相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寒暄。

　　闻人羽自确认了乐无异与狼王之友便是当今高昌太子麴铭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也是乐无异与人所谈多为工程农耕之事，与她关心之事相去甚远，插不上话，便自行静坐一旁整理思绪。

　　这么挨到了天色完全暗去，两人才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

　　这是一个乍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青年男子，约莫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量不高，不胖不瘦，相貌端正而不出挑，神情诚恳从容，朝服在身却不减亲切。自然这是在旁人眼中看来，闻人羽莫名觉得此人行止中有一种隐藏的东西很是熟悉。

　　“无异，可把你小子盼来了！”麴铭一见乐无异眼中笑意便很快扩散开来，待遣退伴身侍从后直接张臂拥抱住来人，一腔热情直把习惯中原礼节的闻人羽看得微微发愣。

　　放开乐无异，麴铭将目光转向闻人羽，“这位就是闻人姑娘了吧，我常听无异念叨你，这回总算有机会亲眼一见。”

　　高昌太子笑得极具亲和力，三言两语间轻易暖了先前空冷的场面。

　　“……”闻人羽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回礼，稍作沉吟，起手做了个在军中参见上将时的抱拳礼，含混道：“民女闻人氏见过太子殿下。”

　　麴铭微微抬手示意免礼，“闻人姑娘无需多礼，尝闻姑娘来自军中，作风飒爽，早就有心结交。我与无异向来以兄弟相称，你就随他称呼我一声麴大哥吧。”

　　闻人羽略一点头，心中对修改称呼一议颇不以为然。

　　见礼完毕，麴铭命人当厅设小宴款待二人。

　　宫人陆续呈上的菜品并不多，式样也颇简单，但样样精致，且多为不可多得之食材，并不失王室体面。闻人羽认出了其中几样是乐无异当年的最爱。

　　难得在于麴铭对偃术有些见解，很快激起了乐无异的谈兴，二人言语往来间气氛极为融洽。有时乐无异的表述并不算成熟，麴铭不会马上点破，只是在适当处多提点一二，而遇到乐无异擅长之事，麴铭则虚心倾听，眼中欣赏绝非作伪。二人相交一派自然，堪比一对互让互敬的亲生兄弟。

　　在闻人羽的印象中，平时的乐无异话不算少，却绝少见他如此纯粹通畅地与人探讨偃术和想法。此刻的乐无异于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她恍惚想起，那流转在琥珀色瞳孔中的认真、专注，不夹杂情感却温润自成的光华是多年前引她怦然心动的源头。

　　某一个刹那闻人羽生出了几分惭愧，但紧接着脑海里闪过一些念头，抬眼复向麴铭打量起来——偃甲之事她确实是不懂的，以前在百草谷偶尔看到神机部和墨者画的图谱，除了攻防之器她能无师自通，其余的看了除却头大还是头大，是以深知其中艰深，若无多年钻研着实难懂。眼前这高昌太子分明也是个外行，却愿意耐着性子听乐无异大谈特谈这对外行而言枯燥乏味至极的偃术，若只是为求无异帮忙，以他身份这架子也未免摆的过低。

　　席中，有侍从上前递过文书。

　　麴铭也不避人，当场阅毕后神情一肃，自席上长身而起，向席中两人作揖道：“昨晚凶案让二位受惊了，高昌金吾卫玩忽职守，竟至让贼人在王都闹市横行，害贤弟与姑娘险些遭难，为兄实在惭愧。”

　　“麴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乐无异忙起身相扶，“昨夜多亏了金吾卫及时赶到，否则我和闻人安能轻易脱险，说起来也该是我们好生谢过大哥你和各位金吾卫啊！”

　　“正是。”闻人羽点头附和，眉宇间若有所思。

　　麴铭坐下，恼色不减，“你们客气了。保卫王都本是金吾卫的责任，此次居然让别国刺客混入王都内明目张胆行凶，这等失职在哪国都是不可轻饶的大罪，我绝不会轻饶。”

　　“可是……”

　　“太子殿下，贵属莫非已经查出贼人身份？”闻人羽看了眼同时出声却又说不下去的乐无异，只见他满面不忍，念及临行前狼王嘱咐，暗里一声轻叹。

　　麴铭点头，看向乐无异，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有些微妙，“是于阗王养的死士。”

　　“是他……”乐无异咂咂嘴，面露恍然。

　　闻人羽越发疑惑，注视麴铭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些人平时隐在暗处探查各国隐情，此次不知哪里探听得无异要来了高昌，动手行凶则是一早接到了高昌老王的命令，见了无异能生擒就掳回于阗，不能就立即杀了，断不能让他留在别国效力。”

　　一国之君的心态怎么跟个强盗一样？闻人羽不觉蹙眉，“可是于阗国远在南道之西，方位上更加靠近捐毒，若真有心找无异寻仇，为何竟至在千里之外的高昌动手？”

　　高昌太子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先是一顿，看了乐无异一眼，忽而扬起笑意，“无异竟然没有把这事告诉你！前年于阗王趁狼王和无异外出，派军队到捐毒去抢无异的偃甲，结果抢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用。狼王得知此事后大怒，直接带人马冲到于阗王宫把老国王暴打了一顿，这事儿在丝路诸国间可是个有名的笑话。于阗王的正规军队打不过狼缇，无异又鲜少离开捐毒，也只敢挑无异在外落单的时候动手了。”

　　他仿佛在说一件乐事，闻人羽却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问道：“无异的偃甲在丝路各国的名声居然有如此之大？”

　　麴铭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闻人羽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继而递了个稍嫌促狭的眼神给乐无异，道：“你怎地不跟人家姑娘好好吹嘘一番自己？闻人姑娘，何止是无异的偃甲，这几年丝路上的人都在传，说你家无异本人可是随时能够上天入地、旱地生水的神人。”

　　乐无异难得脸红，他多少知道狼王这几年拿他的偃甲大做文章的事，却从没想过要拿自己这点声名吹嘘给旁人听。这边麴铭倒是对他一如既往地丝毫不吝词句赞美，也不知闻人听来作何感想，想到此处，忍不住偷眼瞥向旁边的年轻女子。

　　而那边闻人羽听了答话心又是一沉，须臾俏脸上已布满凝色。

　　乐无异原以为以闻人羽害羞体格会首先不满于麴铭遣词轻挑，惊讶之余联系到早前遇袭，这才想到她定是在替自己担心处境，一时又是无奈又是感动，借坐席之便从桌下伸手覆住她的，“不用担心的，那些都是无知百姓闲来无事胡编出来的。真正的明白人，就比如麴大哥，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再说，我要是真能在没水的地方凭空变出水来，哪里还算是个人？”

　　闻人羽看着他温暖异常的笑容丝毫不觉宽慰，反而愈加心焦，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高昌太子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心头微凛，即刻熄了再做追问的念头，顺着乐无异的话点点头，慢慢卸了面上的凝重。

　　麴铭眼锋扫过二人的小动作，玩味地笑了笑，轻咳了两声，道：“说起这水，无异，为兄依照你上次说的构想命人在城外耕地试验了一年，颇有成效。只是今年旱情更加其严重，正巧父王派我这两日带知水官到左近城池和耕地巡查，我便想这事一定得邀你这个专家一同前往。你可愿帮为兄这一次？”

　　乐无异心想这纯属废话，他来都来了，还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吗。“那是当然，今年旱情如此严重，耽误了春耕苦的是全高昌的百姓，这个忙你不说我也是要帮的……”他顿了下，转向闻人羽，略带犹豫道：“闻人你跟我们一起去吗？你不是……”

　　“左右近来无事，若太子殿下允许，我倒想跟你去看看。”闻人羽极快地打断了他，转向麴铭征询，“不知殿下能否准许？”

　　麴铭并无异议：“自是无妨。只是这一路巡查怕是十分乏味辛苦，若有照顾不周处闻人姑娘还请多包涵。”

　　是夜宴毕，高昌太子亲送二人归四方馆，不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