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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念
忘·念
“你要的只是权势?!”
“我要的就是权势。”
狂风压着天云,将光明吞噬得一丝不剩。那个身披棕褐皮裘的壮汉身影被暴风撕扯着,撕扯着,对面的青衫男子同样在忍受风的凌迟。这风暴如此野蛮,似乎拼命想把两人的皮肉撕扯下来。
青衫男子回答了最初那一句问话。冷笑勾勒着残酷的弧度,明明那样美好的形状,却戴上了狰狞的面具。
穿着皮裘的年轻汉子周身被包裹在沁人的森寒中,这寒冷从身侧裸露的剑刃尖端滴落,化为无数叫嚣的冤魂。
两道长虹交汇,又镪然分开。残剑卷绕飞叶,长虹如练,割断天地间每一处留恋的生机。仿佛这是演练过千百遍的干戈,有些滑稽,有些悲凉。
两人的出手都没留丝毫情面,死敌间的交锋,哪顾得什么刀剑无眼,自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逆水寒气势汹汹地抵住无名剑,长驱直入擦过青衫人的脖子,一缕绯红顺着青衫人的脖子留下,这道殷红的液体,衬得苍白的肤色更加苍白。
那年轻汉子看见这抹艳丽的颜色无声滑进了青衫男子带着毛边的领口中,愣怔于这一瞬的恍惚,他仿佛才注意到男子如纸一般的脸色和凌乱飞舞的发丝,还有那件青衫宽大的袖口,令人怀疑肆虐的狂风是否尽数通过它们灌进了对方的身体。长长的书生袍使劲翻掀……是的,书生袍,汉子意识到,这个青衫男子不过是个书生。
“戚少商!我们重新再来!我还没有输!”书生愤恨而不甘地对他放声怒吼,声音分明而破碎。那个被唤作戚少商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慢慢拿袖子擦去了留在剑口上的淡色血迹。
这属于仇人的血却让他的心莫名地一个颤抖。
书生疯狂地再次一剑刺来,戚少商却没有动。因为他看出对方的目标不是他,那一剑诡异得偏了好几寸。戚少商觉得,他在攻击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他终于疯了吗?这个总是被人叫做疯子的正常人。
“晚晴……晚……”听书生温柔地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戚少商从混沌中猛然惊醒。
晚晴……你欠了晚晴……你欠得又何止是晚晴!
风,呼啸着沙哑的嗓音为黑暗伴奏。愤怒的年轻汉子捏着利剑一步步走向神情恍惚的书生……
该偿还的,终将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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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要独自流浪多久才能把这个问题变成一句陈述,他不知道。因为当他渐渐回忆起一些事情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的漂泊。
每天仰观浮云,眺目夕阳,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疑问,直到自己也厌倦了。
从恢复意识的那刻起就是衣衫褴褛的,稍稍一动便浑身着火似的疼痛。纵横交错的刀伤剑伤煎熬着这个年轻汉子的每根神经,其中一个伤口深入左胸寸余,几乎致命。白色的衣裳已然浸染成血衣。
白衣汉子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但这似乎无关紧要。他认为: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
身边是一处杳无人烟的荒郊。汉子先用衣服和周围能够得着的杂草,揉软了,绕紧伤口。冷汗遍布全身,他却咬紧牙关。昏死后醒来继续包扎,不这样就会死,他不想死,起码,不想死得这么无知。
就这样汉子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带着那些可怖的伤四处流浪。他彻底忘了前事,像个转生投胎的新生儿,盲目地打听,试图寻找到蛛丝马迹,但毫无结果。
他只能猜测自己是个武林人士,大概遭到了仇家的毒手,受伤过重导致失忆。
近几天他会反复做一个梦,醒来时无论如何回想,却始终有一片灰蒙蒙的幕帐飘荡在梦境面前,想得狠了,头就裂开来似的,伴之而来的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印象中那个影子泛着青色。
那是头痛带来的幻觉。汉子咕哝着。影子都是黑的,怎会有青色的影子。
忽然有一天汉子兴奋地大叫,连日来尘土满面的脸竟然生机勃□□来。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曾在那里住过!”他那样激动,笑着,喊着,两腮边的酒窝愈发鲜明。
南郊边,一个头发像枯草,衣衫单薄褴褛的年轻汉子站在一户危房的柴门外,满眼欣喜,是累累尘埃也抵挡不住的神采在熠熠发光。
小屋旁杂草丛生,几乎齐腰那般的高,破瓦残墙,房屋反而成了自然中多余的存在。但年轻汉子毫不介意,抬起脚,奋力踩过面前蓬勃拔身的草丛,早已露底的布鞋终于如愿踏上那所废屋的门槛。
门呻吟着摇摇晃晃敞开了,入眼是狼籍和尘灰,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却奇妙地保持着一种生活的状态,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离开片刻,去外头打个野兔便马上回来。
汉子猜想他以前肯定是仓皇离家的,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因为他看到床上胡乱堆的几件衣服,灰蒙蒙地还粘着蛛网——虽然也可能是自己从前就有乱放衣服的坏习惯,不管怎样汉子都很高兴,至少有几件替换衣裳了。
炉灶肚里的柴禾烧成了灰烬,汉子走上前掀开锅子,锅底沾了块黑乎乎的焦粑,或者说是块焦碳。
锅边搁置了两双木筷,汉子簇起眉头,他方才同时瞥见床边还摊了个地铺,和这间屋子的任何摆设一样都落满积尘。
难道说这坐房子的主人不单只他一个?
汉子注意到这栋废屋竟然还有个小隔间,略一猫腰钻了进去,发现这间隔间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地方,放了个矮柜之后几无立足之地。
汉子神使鬼差地逐一拉开柜子的抽屉,里面似乎塞了很多七零八碎的物什,拿出来细看却多半是些粗糙的手工物件,一个木雕,一团草编,已经看不出编的是什么东西……最后,汉子在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摸出一卷白纸,登时惊讶不已。
那是幅水墨画,虽然对丹青一窍不通,汉子依然为作画者的深湛技艺所折服。画纸上仅有一株墨梅,然而根干突兀,挺拔削峭,隐隐含破竹之势;几个墨点赋予了寒枝活的生命,呼之欲出,墨梅的小小花瓣似乎正主宰着这天地严冬。
可惜这幅画既没有题字亦无落款,汉子端详着它就像追忆自己的身世那般迷茫。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这幅画看那么仔细那么久,抖抖麻木的双腿,视线终于不情愿地从墨梅上转开。
他猜想,或许他有个妻子,两人曾经一起住在这里,这幅画,无疑就是她的杰作。汉子的心底升出一股暖意,他曾有个兰质惠心的爱妻。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屋变得如此苍凉破败,小屋的另一位主人又去了哪里,甚至是否还活着,汉子都无从得知。
一个连自己名字都遗忘的流浪汉,还有资格考虑这些吗?
汉子把这幅画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或许将来有一天这棵寒梅会为他揭晓所有的答案。
这一天,出乎意料地,很快到来了。
当那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的时候,汉子正坐在桌前独斟慢饮。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布衣,看上去比初到这儿时济楚多了。
酒坛里有不少酒,但汉子吝惜地一口一口呡着,这酒很冲,并非什么佳酿,但这股霸道的冲劲却抓住了汉子的味蕾,越品越觉香醇。汉子喝得微醉,迎面眼角处的那抹青绿身影被他当作一时的酒后错觉。还未待再次辨认清楚,青绿色的身影便飘了进来,更开口打起了招呼:
“大当家倒是还没忘了这坛炮打灯。”
汉子努力瞪大双眼打量这位年轻的不速之客。只可用清俊二字来形容他吧,汉子搜索枯肠后不能不得出以上结论。那青衫男子举止言谈,均清雅脱俗,宛似谪仙。除却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嘲弄,汉子几乎便要以为是真仙驾临。
“这酒是我偶然发现的。”汉子道。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莫名地做这种解释,不是该先质问来者何人吗?
青衫男子挑高了眉毛,似乎觉得汉子没说实话。
汉子低下头,额头挤压着浓眉,一些不合时宜的思索开始搅乱他的注意力。男子藏青的衣角就在眼前轻轻摇摆,巧合般地与汉子遗失在脑海里的画面重叠吻合。
“你……是那个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吗?”他乎地站起来,身子前倾,认亲似的一遍遍浏览面前那张年轻清俊的脸,对方明显被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吓。
“你说什么?”青衫男子不着痕迹地挫后小半步,问道。
“你……出现在我梦里,一直出现。”熟悉的青色身影,书生袍,这一切肯定说明了什么,“我失去了所有记忆,不记得任何事情,包括我的名字……只有你在我梦里出现!”
汉子音量不大,然字字清晰。
看着汉子因激动和酒劲浅浅泛红的两颊,青衫男子转而沉默。他那鹰般锐利的清眸透出几分繁杂情绪,流露了一点悲凉色彩,一点点。
“……戚少商。”男子用唇语轻声呢喃。
“什么?”汉子没听清,楞楞道。
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做了什么梦?”
“总之不是好梦。”汉子双眼神游着说,“只记得我们在决斗。”
呵。男子在心里恶狠狠嘲笑了一声,决斗?!那些曾经只出现在他梦境中的画面,居然也会钻进戚少商的脑子里吗?戚少商是谁?一个英雄,一个大侠!一个为国为民心系天下黎民苍生的“九现神龙”戚大侠!薰莸不同器,英雄怎知奸佞小人的抱负,怎知他为了那些抱负不惜坠入罪恶滔天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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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绕心头的是那片昏天暗地的虚空。
一宽一窄两把长剑交错蜂鸣,逆水寒像一道劈碎青云的雷电,生生将青衫男子构画的蓝图划成飞屑片片,男子不甘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
“戚少商!我没有输,我们再来,我们重新再来……”
“婊子养的私生子!”充满恶毒的诟骂促不及防地传来。青衫男子一惊,戚少商身旁已多出一个人,穿着铠甲,披着棕色兽毛大衣——是黄金麟。
“黄大人……”男子冷冷地笑了,杀机立现,无名剑狠狠劈向那个人,宝剑却穿过对方的身体,毫无阻碍,黄金麟消失了。
男子楞住,收剑凝步。又一个仇恨的吼声从背后悚然响起。
“顾惜朝!雷家庄上下要你偿命!”
是雷卷。青衫男子反手就是一剑,却不料被对方凌空扫来的一脚踢中胸口。很痛,却没有鲜血喷出来,似乎这痛一直一直传达到心底最深的那一处。
“顾惜朝,我相信你的能力。”岳丈大人傅宗书带着深意的微笑再次浮现在男子眼中。
“相爷,惜朝定会杀死戚少商,那皇帝老儿的龙椅就快坐不住了!”败局面前强装矜傲,也许这是书生经年累月在坎坷中养成的强硬。
戚少商轻巧地化解了迎面而来的招式,他却并不急于反击。是不屑吧。纵然满腹经纶,天文地理人和无所不晓,又能如何?这江湖,铁血得容不下书生般天真的梦想,以及同样天真的感情。
“惜朝!”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令修罗的双眼沾染温柔。可紧接着,一口鲜血代替了嘴边的千言万语,眼前的婀娜身姿渐渐破碎不成完形。“晚晴……晚……”
毁诺城众仙子……连云寨七大债主……神威镖局镖头高风亮……
顾惜朝的无名剑被夺走,无数双手扯着他的衣襟,无数张嘴露着森森白牙,无数种伤痛漫延,即使轮回往复也洗不去的伤口,拖着他堕入下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
直到一把贯穿胸背的利刃停止了那些逝者的叫嚣,很凉,却让顾惜朝清醒过来。
戚少商拔出逆水寒,顾惜朝跪在他的鲜血上,他想看清楚仇敌死后,他曾经的那个大当家会有怎样的表情?
回应他的只有朦胧一片,被逆水寒刺穿后的巨痛,还有如同地府的黑暗。
顾惜朝听见自己坚硬的外壳颓然崩裂的声音。
“也许我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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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狠狠闭了两眼,吞进一口唾沫。这些鲜活的梦魇,好似巫师的毒蛊,梢事回想便苦不堪言。
顾惜朝不是个会轻易被梦境左右情绪的人,是这些梦的本身就逼真得可怕,抑或说,是真实情景的再现。
汉子端起酒杯正要喝下,男子突然上前,伸手夺过了那杯酒,一饮而尽。
烟霞烈火。烈火燎原。
“这酒还是这个味儿。”青衫的书生随口评价道,嘴角上扬。
汉子有些无措,慌忙叫住正准备转身离去的书生。他似乎预知到,书生这一去,就再也不会来了。
“等等!你一定认识我,告诉我我是谁?”汉子心急如焚地问道。他两手撑着桌沿,像个小孩子似的露出虔诚。
青衫书生顿了顿,灰衣汉子痴痴等着。窗外的春风似乎有声有色地活跃起来,那声色化为了葱木和鸟啼。
“认识。你是个愚蠢的猎户,叫阿戚。”
声色又融化回春风。汉子深蕴期盼的眸子倏然黯淡下去,但很快又亮闪了起来。
“你再等等!”汉子从隔间的倒数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了那幅冬梅图。每晚睡前都要反复观赏这幅图,汉子已对图画上的每一点墨迹了然于胸。
书生看见这枝似散发暗香的雪梅,原本紧绷的唇线略微松开了一条缝,目光变得神秘莫测。
“你认得此画?”汉子捕捉到对方微妙的神态变化。
书生再度浏览了一遍墨梅图,随即将它对合上,还给了灰衣汉子。
“不认得。”说这话时书生已信步踱到门外,幻觉般地溶入大自然的一派春景中。
汉子竟然目送青衫携裹春意逐渐地飘远,忘记要去挽留,亦或许他根本就无法挽留。
他很想留住那个谪仙一样突然造访的青衫男子,却找不到任何理由。他翩然离去,就像一只百灵鸟,在春意盎然的茂叶繁枝间飞跃扑腾,却始终吝于馈赠给游者一次惊艳的亮相。
汉子不知道这些联想为何会闪现在他的心里,完全是油然而生。既然无可知又何必追根刨底。兴许那男子真的是个神仙,特地下凡点化那些没有过去的人们。
“我叫阿戚……”
时值春末,各家各户都忙碌起来,街市上人群往来络绎,谁也不会向那个抱臂而坐的小商贩多瞧一眼。小商贩在罗列着鹿角、野兽毛皮等的地摊后悠然观望。他就是那个灰衣汉子阿戚,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象牙白的短打衣裤,整个人看上去比前几日更为精神些。
无数人的步履匆匆而过,汉子羡慕地看着来来去去不曾停歇的憧憧人影,他们都有目标,都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家。
而他阿戚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家。
一个人的家算家吗?墨梅画的主人至今下落不明,她或许是阿戚的妻子,或许是亲人,兄弟,朋友……
那个青衫书生……阿戚忽然又想起了他,青衫青影,与这些人是如此不同,一个转身就将尘世隔离开来。
两双官靴气势磅礴地踩住了摊子边上摆放的兽皮一角。阿戚不禁抬头看去,两个面相和匪寇有得一拼的官差喷着唾沫星子:“喂,见过这个人没有!”
一幅画着男子肖像被提到阿戚鼻子前。画上的人留着长卷发,披肩,眉目尽染奸邪,肥袖的书生袍虽只画了一半,仍然特征彰明。
阿戚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没,没见过。”
阿戚恼他们糟践他的兽皮,便没打算如实相告。
“这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知情不报者按同罪论处!”其中一个对阿戚喝道,看起来他们为一直没有收获而郁郁不快。
“我刚从外地过来,这人犯了什么事?”阿戚好奇地问。
“叛国通辽,犯上逼宫,杀头的死罪!”
被这个天大的罪名震惊到的阿戚甚至没有计较那两个官差顺手“牵走”了他的几条狐皮。叛国通辽……叛国通辽……阿戚暗暗捏紧了双拳。
沁凉的汗液洄流掌心。
其实后来的几天,猎人阿戚发现那青衫男子并没真的走远。他渴望再见一见那个书生,无端地渴望。
阿戚看不见他,却可以感知他大概会在哪里徘徊。对于一个被朝廷四处通缉的要犯,天下再大,也是无处可去的。
顺手从炉灶旁拿了把切菜刀悄悄揣在怀里,尽量轻手轻脚靠近屋后。草丛调皮地戳着下巴,青翠的色泽如同那人青色的一袭书生袍子。
“大当家的嗅觉还是那样灵敏……”
“你一直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在杂草丛响起。惊鸟在不远处的林中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
虽则同声,却不同调。一个戏谑的清亮一个严厉的低沉,并且含着威胁。
“躲?!”剑眉飞挑,青衫书生忽然面露狰狞。
“什么时候我必须靠躲藏苟且偷生了呢!别跟我说这是报应,我命由我不由天!戚少商,就算是你,也休想阻我前程!”
“戚少商?你不是说我叫阿戚吗?”阿戚一楞。
对方亦楞了楞。沉寂的一刻,有零星粉蝶围绕着他们翩翩起舞,金灿灿的阳光照下,太过旖旎的景致,和此刻两人的剑拔弩张多么不协调。阿戚想。
青衫还是那件青衫,却已变得陈旧破损,阿戚清楚地记得那天书生出现在废屋门口时,宛如神仙,衣袂飘然,鸟般轻灵。
他看来也憔悴了许多,卷发凌乱。只有那双令人难忘的鹰眸犀利如昨,仿佛昭示着他不一般的野心与过去。
“你是个通辽的乱臣贼子!”阿戚缓缓道。
书生笑了:“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大宋国早已是强弩之末,辽国既然有人欣赏我的才干,为何不好好加以施展?”他慢慢退后几步,“难不成一个小小猎户也要多管闲事?还真应了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草丛遮住了书生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阿戚咬牙道:“若你真是大宋的叛徒,我就早该把你供出去的。”
“你打不过我。”书生对正掏出切菜刀的阿戚说。
“我知道自己以前也是练武的!”阿戚举起那把刀拨开草丛冲了过去。
书生一皱眉,左手随意朝对方胸前点去,不料阿戚的刀却使得像模像样,乎乎地迎面招来。书生大惊,难道这人已经恢复了武功?
阿戚凭着逐渐记起的武功路数和那青衫男子在齐人高的杂草丛中搏斗着。他搞不清心中愤怒的源头,只是憎恨男子的卖国行径,这仇恨如此强烈真实,仿佛很久以前经历过相似的情感……
飞累了的鸟儿重又回落枝梢一端,歪头观看这一场对决,不时低头梳理下丰艳的羽毛。
大概世上从没有什么事可以改变大自然的恬美。一切生死皆然。
阿戚终究输给了青衫的书生,气息欠稳的他还不能随心所欲地运功。手中的切菜刀被男子夺去,脑后猛然挨了一刀,在还未感受到疼痛后便倒了下去。
我是谁?
戚少商枕着淡淡的青草芳菲,他没有睁眼,任由残余的记忆片断潮水一般汹涌纷至。
我是那个曾在那间废屋里住过的人。我曾在那里和另一个人生活过。顾惜朝每晚都做噩梦,我知道他梦见的是什么,虽然每次醒来他都不记得,我却能猜到。但我不会告诉他,因为他把以往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忘了连云寨,忘了千里追杀,忘了傅晚晴,也忘了我……
忘了我这个曾为知音后为仇敌的大当家。
上天是不公平的,失忆让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修罗成为无辜的婴孩。可是我在心底却由衷希望他能一直失忆下去,好让我也能学会窝囊地逃避。
有那么一会儿戚少商似乎看见一抹金色的光,看见了那所小屋。
阳光明媚得耀眼。眼前映出一片熟稔的青色,戚少商留恋地凝视那道青衫背影。
“阿戚,我昨晚做了个梦。”背影轻声说道。
“什么梦?”
“……我杀了很多人。”
“不用怕……那只是个梦。”
情不自禁伸出的双手拥住身前依偎的青衫人,感到外头的冬日将那个素性清冷的书生也照得温暖起来……
“现在你不是顾惜朝,而我也不是戚少商……这样是不是很好?”
抛却前梦,斩断来生,只存今世。如果,如果没有小屋外的那个天下,如果没有别人来打扰那栋废屋,是否我们将这样终老一生?
当夜不速之客的闯入,带来了杀气,也带来了小屋这里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原来顾惜朝虽然不是顾惜朝,但阿戚还是戚少商,还在江湖,想过逃,想过躲,可是逃不了,躲不了。
最终,谁,又能从真实的梦境里逃出生天?
书生惊惶地看着黑暗里破窗而入的蒙面刺客,难以掩饰满腔恐惧。
宁静的小屋被剑气割得千疮百孔,顾惜朝丧失记忆后从没经历过如眼前这样的江湖争斗。
他缩在墙角,抱住两腿,紧挨外头漆黑一片的深夜。
让他惊悸的并不只这些。那每个夜晚千篇一律的隐约梦境,此刻居然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闪回,
清楚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张面孔,他所憎恨的,爱过的,憎恨他的,爱过他的……然后便是刀光剑影,血染天地。
他记得,自己杀了很多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记得,戚少商最终将一把剑捅入了自己的胸膛。甚至他感受到了涌出体外的殷红血流,粘稠闲腥……
戚少商……是……谁……
恍惚时他听见阿戚喊道:“阁下何必苦苦相逼?现在的顾惜朝早已做不了恶,他早就死了!”
顾惜朝蜷缩起来抱住头,他似乎明白那话里的含义,而这些是他不该明白的。
仿若被一道闷雷劈进了头脑,顾惜朝在疼得怀疑他快死去的那一刻,心却开始清明。
“顾惜朝这个大魔头,犯上通敌,罪恶累累,我等江湖豪士皆以除魔为己任!”话音未落,又是一剑闪着寒光,当头挥下——
一根竹竿陡然横亘于长剑与阿戚之间,二人都惊讶地转头,却猛见方才依然无助失措的顾惜朝,此时却气势大改,有着睥睨天下的眼神。
“惜朝?”阿戚定定唤道。
顾惜朝淡然一笑,这笑不同以往,透出几分戾色,令观者胆寒心惊。
竹与剑纠缠争胜,丝毫不让阿戚插手。数个回合下来,顾惜朝掌握先机,制住了对方。狞笑着抢过对方的长剑,漂亮地在空中画了道弧。惨叫声乍然破空又瞬间消弭了,剑口处有腥热的液体滴淌。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阿戚颤抖着张嘴轻喊,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变得嘶哑。
“惜……朝……?”
“我不叫惜朝。我是顾惜朝。”顾惜朝带着戚少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戚大侠,“拜这位‘豪士’所赐,我都记起来了。”
戚少商道:“你……杀了他。”语气听不出悲愤或任何情绪,仿佛只在陈述事实。
“戚大侠很愤怒,后悔当时救了我,是吧?”顾惜朝玩味地借着月光揣摩戚少商苍白的脸庞,随即将带血的剑指着戚少商,步步后退道:
“不杀你,我顾惜朝永无心安之日。不过今天先放你一马,你我就此别过,永世不见!”
戚少商目送那穿着青衫的书生一头扎进夜色,身影越来越远,像一只拥抱黑暗的夜鹰。
自由后的顾惜朝终于发现,上苍早已剥夺了他的自由。
如今他是流离于民间山野的通缉犯,何处能容纳这样落魄的一个书生?千里追杀,逆水寒,相国女婿……这些都已不复存在。晚晴……难道我顾惜朝的余生注定只能在戚少商的庇护下度过?你为我请求生路,世人却在剥夺我的尊严,连戚少商也将我看作是浑浑噩噩的傻瓜!
晚晴,你错了,我的明天早已葬送在千百个冤魂的诅咒之下。
戚少商,你也错了,那天我昏迷过去的时候你就该放任我去自生自灭,或者痛快地补上一剑,就象那个梦里发生的一样。
顾惜朝明白了,那个梦境的结果只是自己隐隐期望的结局。戚少商,他大概也做过相似的梦吧,我们竟然不谋而合,算不算一种知音的默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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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贼!总算逮住你了!看你还往哪儿跑?!”
我已告诉你永世不见,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是为了嘲笑我的落魄模样吗?
我知道不是。
听说你在寻找途中卷入一场江湖纷争,原本不关事的人却因此受到重伤,而后失忆。可笑的戚少商戚大侠,大侠总是这样劣性难改。
“反抗也是徒劳,来人!给我火速拿下!”
这些烦人的苍蝇。顾惜朝冷笑。朝廷的三角猫全不被他放在眼里,即便赤手空拳,也足以应付这些酒囊饭袋。
赤手空拳。是的。我失了无名剑,你弃了逆水寒,而失忆令你彻底变为赤手空拳的平民,亦如此刻的我。
当时在废屋中,顾惜朝便已探知戚少商丧失了全部记忆,从他手里拿过酒杯之时,故意虚指其脉门,戚少商却毫无察觉。
什么都忘了也便罢了,为何还要喝那坛该死的炮打灯?如果没有棋亭那一醉,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了吧……
而今两人轮番失忆,自己也背上了戚少商从前背负的罪名!顾惜朝几乎要对天狂笑,这真是你开的一个最荒谬的玩笑!
早已迷离的双眼迎向金色的阳光……
小屋柜子里零散的手工木刻,一个个草团似的编织品……不共戴天的敌人,朋友,知音?其实共同生活的人们更像是彼此的伴侣……点滴曾经汇成一条潺潺的河,承载了一场属于两人的梦幻。
惜朝……他只有在顾惜朝失忆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
书生徘徊在废屋周围,是因为无处可去,亦无心离去。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然古语另有言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官差一拨拨蜂拥上前,无数兵刃反射利箭一般的冷光,将顾惜朝全身照得通亮。鸟儿在远处唱着不知疲倦的歌,一声高一声低。
“我杀了很多人……”
“那只是个梦……”
倘若一切真的只是梦……
突然地他就很想再回去看一看那坐杂草环拥的残破小屋……
天地间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不觉间,池沼初香,小荷的尖尖角似在昭示夏季的来临。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乱草丛的废屋中多了个神志糊涂的酒鬼。他会隔三差五去十几里远的集市上打坛名叫“炮打灯”的烈酒,抽空喝上两杯,然后抬头望望前边敞开的门,仿佛那个神仙般的青影随时又将会乘着春色翩翩飞来。
酒鬼忽然转念想到,春天是梅花凋零的季节。
没有关系。他依然相信那青衫书生肯定会回来。也许要等到明年冬季,寒梅独绽的时候。
耐心等待这三季过去吧。酒鬼对自己说。
花自飘零,水自流。
有时酒鬼会强迫自己反复回想起彼年的冬天,那一段曾被封尘的记忆。它就如怀里的炮打灯一样,麻木地捂热酒鬼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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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日的暖阳光芒万丈,耀得人全身麻酥酥得泛软。书生穿着昨天补过的青衫独自在窗前的桌上作着画。阿戚记得缝补这件衣服时,自己曾拿倒了针线,结果落为书生的笑柄。但是这大冬天的,怎么也得有一件可以驱寒的衣裳啊。
书生背对着阿戚,正信手在桌上的粗纸上勾勒着什么。
四周极静,阿戚只听见自己的鞋子摩挲地面的微响。悄悄走到书生背后,凝视着,凝视着。
他用粗糙的手轻轻抚着书生波浪似的乌黑卷发。卷发直披肩后,难以数清它们的成长经历了多少个日月。
“下次攒够钱我去买点好些的宣纸来。”他刻意压低自己的嗓子,好让彼此安心。
“阿戚,我昨晚做了个梦。”书生只是低着头,好像他的背后永远只会出现这一个人,因此根本无须戒防。
阿戚顿了一下。
“什么梦?”
“不全记得了。”轻轻的声音回荡在两个人周围,“我杀了很多人。”
书生再没有讲下去,阿戚也陷入沉默。他看见书生耳边两三缕垂绦般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而飘扬,挑动他内心最深的柔软。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那人耳边近乎呢喃地安慰道:“不用怕。惜朝,那只是个梦。”
“是的,只是个梦。”
书生长出了一口气,提起手中的毛笔搁在一边。阿戚抱住他的腰,视线掠过肩膀落到那张桌边的粗纸上。
“只是个梦。”书生又重复道,他放松下来,惬意地靠在阿戚身前。窗外的阳光好似更明媚了。
画纸中央,一枝墨色的寒梅迎冬盛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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