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秋风早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城外下了一天的暴雨，雨落下来，仿佛这个世界都要被其淹没一般的气势，油纸伞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中没有半点用处。

　　青石板路上已经淌着小溪水了，就算是最用心的千层底的鞋子也没有办法阻止积水的渗入。

　　范哲涵本是被人带着前往京城姒家去看看做个送嫁人的，现在落在江南这处风光，倾盆而下的无情雨却让他丢开了正在客栈歇脚的家人，独自走了出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江南人说话带着好听的缀词，“蝴蝶飞呀”“鸟在叫啊”这些“啊”“呀”的语气词，听来当真是让人心软。

　　范哲涵停步在小楼下，楼上窗户中传出细软的“思凡”之音，每一声的“啊呀”都仿佛在他的心上用羽毛轻轻地搔刮着，撩拨着。

　　大雨声之中，这娇弱的唱段娇声软语却偏偏穿透了雨幕，直直的钻入他的耳中，流进他的心里。

　　直到“思凡”唱至最后“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范思哲才长啸一声“好！”，随手丢开了自己的伞，走入雨中，没有半分的停留。

　　而小楼上，对镜梳妆的女旦却只是斜眼扫过了窗口，便又细细的描眉，凤目之中波光潋滟，看似无限风情，实则清澈肃冷。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姒家修仙世家，传闻是夏禹一脉之人，素来行事无所忌惮。但事到如今，却还是因为自己外来之族的身份而不得不妥协了，强大的力量也只能屈服于现在的墨守成规。

　　姒家与月家联姻之说，范家掺在里面也做了不少的事，只盼得姒家杜若仙子与月家凌恒上人能够花好月圆比翼双/飞，也不枉他们这些高门世家的苦心一片。

　　范哲涵对这些事都没有兴趣，上京门只是为了去做姒家的送婚队而已。

　　然而范家如今在仙海岛上的地位不减，但是在传承一事上却落下了太多，到了范哲涵这一辈，拿得出手的只剩下了范哲涵一个人。

　　于是对待姒家的要求也就没有那么硬气，只能让范哲涵带着一队人先上路。偏偏范哲涵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循规蹈矩，云楼船可以从海岛直接走海路抵达京城，但是范哲涵偏要一意孤行从海岛走陆路，行至京城。

　　这样一来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金钱。可惜没有人说得通范哲涵这个人。

　　如今走在京城的大街上，范哲涵还是时时会想起那时自己在小巷之中听到的“思凡”之音。

　　现下想来，虽然是“思凡”曲，却并不是唱的人就不是凡人了。

　　对范哲涵这样的道士，与凡人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了，范哲涵一直想的都是自己也要娶一个仙子做妻子，所以就算是那日的女子“思凡”唱得再好，也没有办法让他想去一窥究竟。

　　姒家的婚宴之上，月神降临的至高荣耀，在这些世家豪门看来才是最重要的。

　　杜若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范哲涵并不感兴趣，至于凌恒上人是什么样的人，范哲涵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单从家世来看，两人倒是在伯仲之间，而这也正是范哲涵渴望的婚姻模式。

　　“焚香回来了！”

　　“哪个焚香？”

　　“这世上，只有一个焚香。”

　　“真是她？”

　　……

　　满池的荷花都凋零了，范哲涵疑惑于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婚礼结束之后就马上跟着自己的家人离开这里，或许只是有些累了。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从夏入秋，又是连绵不断的雨。

　　偶尔是急而密的暴雨，有时又是淅淅沥沥的缠绵细雨，闷雷，若隐若现的闪电……微黄的树叶，范哲涵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这里流连这么久。

　　焚香此人的声音，却将他硬是留了下来。

　　铃仙焚香，名不虚传。

　　范哲涵却从焚香的每一句唱词之中的起承转合里听出了那日暴雨之中听到的女子的“思凡”之音，媚而不淫，上佳之声。

　　他从来不去坐到场中，看铃仙的容姿，只在楼外，听到铃仙唱戏的咿呀之声，便已经足够了。

　　流连缠绵在这里，范哲涵却偏偏有了真正的归属感。

　　残红都无，唯余下满池的莲叶。

　　“……有谁人，孤凄似我？……”

　　范哲涵悬坐在这满池荷叶之中，接天而又无穷碧绿的莲叶将他隐在其中，而焚香的声音，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

　　不多时，偏又狂风大作，荷叶在狂风之中任由东西南北风，身不由己的摇晃着。

　　而焚香的细雨柔声却还是穿透了雨幕而来，丝丝绕绕。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范哲涵最终还是决定回到仙海岛去了，铃仙的声音终归只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是铃仙焚香已经是仙门中人，但是范哲涵却终究没有去一窥真容的冲动，似乎只是想要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停在这个时候。

　　途中漫步风雨中，仙途上的人又有何物可以惧之？

　　可能最怕的是窥不破“情”之一字而已，停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足够了。铃仙焚香，属于帝都的传说之一，范哲涵则是一个再现实不过的修士了。

　　而有的东西点到为止就好了，为感情而累，实在不算是明智的选择。

　　这么想着，范哲涵走在泥泞地上的脚便走的更慢了。

　　雨、雷，满目昏暗；树、叶，影影绰绰。

　　风也来，鸟却离去，远山重叠灯火阑珊。

　　范哲涵只有一个人。

　　“呵，真好一个‘有谁人，孤凄似我？’”范哲涵淋着雨行走在山间小道上，虽然是向着仙海岛的正确道路，但是范哲涵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迷茫。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路口却有酒旗飘摇。

　　范哲涵现在正好想要喝酒了，脚下轻跃，不过瞬息便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酒家烛火昏黄，墙上灯火影子微跳，范哲涵推门而入。

　　抬脚往柜台走去，范哲涵敲了敲桌面，道：“我要一坛酒。”

　　“仙家要什么酒呢？”店家是一个女人，却没有抬头，看不清容貌，声音却好听的紧。

　　范哲涵便知道这位店家是个同道中人了，来了些微的兴致，盯着店家的侧脸，问道：“你有什么酒？”

　　“唯有胭脂醉呀。”店家缓缓侧过脸来，一张清秀的脸上，眉心一点朱砂却妖艳若血。

　　范哲涵笑道：“那便来一坛胭脂醉。”旋即找了个板凳坐在上面，随手一震，身上的水珠便是干了。但如果可以，他想走。

　　“仙海岛上风光可好啊？”店家带了一小坛子酒放到了范哲涵身后的桌上，声音如风如雾，丝丝绕绕。

　　“铃仙焚香有什么不知道？我倒怪哉铃仙何故三次出现在我在的地方？”范哲涵接过那一坛酒揭封便大口喝下。

　　店家嘻嘻笑了两声，道：“焚香不恭神佛呀，却称铃仙，不过是因为从仙海岛离开，拿了仙海岛少主的《仙音录》啊，焚香又能知道什么呢？”

　　“当初离开，现在回来，做什么？”范哲涵略一停息，喝下大半的酒，面上红晕微起。

　　“《思凡》可好听呀？”焚香夺过范哲涵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大口喝，却因为嘴巴实在有些小了，不少的酒流了下来。

　　范哲涵斜倚在桌上，看焚香喝酒的姿态，莫名笑了两声：“一路追来，焚香的名气不小。”

　　“焚香名气小了是丢你的脸呀，”焚香丢开酒坛子，酒坛落到地上，砸出一声脆响，“倒是少主被家人折磨的不轻呢。”

　　焚香坐到了范哲涵的身边，挤着范哲涵，闭着眼睛，轻轻笑着：“当初少主多温柔，现在却只会躲着焚香啦。”

　　“我又不怕你，为什么要躲你？”范哲涵像是听到了焚香在说笑话。

　　焚香的头轻轻靠在范哲涵的肩头，紧闭的眉睫微微颤抖：“因为阿涵爱小香。”

　　“范哲涵不爱焚香。”范哲涵感受着身边的温暖，心里却只是叹息复叹息。

　　焚香眼睫颤抖了两下，却还是没有睁开自己的眼睛，道：“焚香从来没有背叛阿涵，是阿涵不要小香的。”

　　“我知道……所以不能留你。”如今的仙海岛，也是因为如此才会衰败的。可是焚香没有错，是他非要赶走焚香的，用焚香祭神换取仙海岛的繁荣，范哲涵做不来。

　　焚香睁开眼，低垂着眼睑：“仙海岛的人都很好很好，所以被用来祭天我也愿意呀。阿涵不愿意，想要保护焚香，焚香很开心呢。但是仙海岛如今是什么样了呢？”说着说着，焚香眉心的朱砂痣却更加鲜红若血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血来。

　　“仙海岛除了这个方法，也可以继续保持传承。”范哲涵想推开焚香，自己走了。欲起身，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了。

　　“阿涵，焚香，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呀。”焚香叹息着睁大眼睛，紫色的流光从她的眼中闪过，酒家顿时亮了起来。

　　而范哲涵感觉到了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的增长着。

　　焚香将范哲涵当成娃娃一样地摆弄着，然后心满意足地投入范哲涵的怀抱，在范哲涵的肩膀上幸福地蹭了蹭：“阿涵还是那么温暖呐。”

　　“从阿涵出岛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虽然你设下禁令不准焚香进入仙海岛，但是你是仙海岛少主，所以，焚香要是自己愿意奉献的话，也可以通过阿涵沟通仙海岛的神灵的呢。从此仙海岛又会回到以前的强盛了呀。”焚香在范哲涵的怀中越来越轻，范哲涵心中被拧紧了一样的痛。

　　胭脂醉，酒旗风，焚香泪，祭天阵……躲了这么久，最后焚香还是找上了他。

　　每当以为自己可以保护焚香，最后还是焚香受伤……因为终究舍不得啊，所以不想见面。

　　即使第一次听到了那曲《思凡》就知道是焚香，范哲涵却不能去找她；帝都的焚香铃仙，引得多少人为之若梦思狂，范哲涵却永远只会远远听她——只要知道她很好不就行了吗？

　　“阿涵，焚香最喜欢阿涵了，所以不要忘记焚香啊……”焚香笑着，逐渐消失在了范哲涵的怀里。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镇海旛在仙海岛最高的地方，顺着海风，烈烈飘荡。

　　范哲涵站在镇海旛的旁边，从这个仙海岛最高的地方俯视着这片土地。

　　焚香生来的使命就是送给海神，可是范哲涵却有了自己不该有的自私心。

　　祭天的地方应该是他现在脚下的位置，却没有想到焚香能够得到其他的方法完成祭天。

　　从头至尾，他都是个傻瓜。

　　今年的秋天来得太早了，也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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